【看中國2014年06月18日訊】四川省四監獄九中隊第三分隊,是清一色的死緩,平均年齡不足三十歲,最小的熊光祿才十七歲。他們所犯罪行多是搶劫殺人或謀財害命,只有值星員(即組長)袁崇貴是公社書記,是藥死妻子的凶犯。
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出身貧賤,沒有什麼文化水平,大字認不得一升,有的還是文盲。案件數額極小,多為一口糧食和幾斤糧票,如用價值計算不足人民幣十元。且犯罪手段直接,無任何作案技巧,原始得不能再原始。我認為此種犯罪應為國家政策所致,是執政者不讓老百姓活下去的結果,他們為生存不得已而為之。毫不過分地說,是毛澤東推行「大躍進」與「大煉鋼鐵」的結果,是中華民族的不幸,更是千千萬萬中國農民的不幸,留下這個「不幸」以警示後人。
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陽的黑點,一個火星可以毀去一片森林的蒼綠。這些人物的命運,就是20世紀60年代中國農村現狀的一部壓縮版。
熊光祿,一個典型的農村孩子,憨厚老實,天真無邪,從不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平生只坐過一次汽車,就是從看守所送來省四監獄。他有一張稚嫩的娃娃臉,一雙驚恐不定的大眼睛,圓圓高翹的大鼻子下緊緊地壓著兩片厚厚的嘴唇。他不善言詞,一說話就發急,一發急鼻尖上就冒汗。
我喜歡和他聊天。一次他問我:「聽說你當個記者,見過海嗎?那海到底有多大多深?它的那半邊是不是美國?我會水,打個‘迷頭’(四川話潛水的意思)就能鑽過去嗎?」
我回答不出,只好一笑。
當時正是中蘇交惡時期,中共喉舌《人民日報》連續發表了九篇批評蘇共中央的文章,史稱「九評」。批修防修是全黨全國大事,領導幹部學,機關人員學,工人、農民學,各行各業學,關押在監獄的犯人也要學,不然變成資本主義國家犯人怎麼辦?因為學習要聯繫實際,所謂「上聯下批」,難免常常鬧出笑話。
一天晚上熊光祿發言說:赫光頭的「三禍(和)一少」真它媽個舅子壞,害得我們農民穿不暖吃不飽,才使我去偷苞谷殺人……我以為他發言走了題,停筆問道:他的「三和一少」,怎麼與你偷苞谷殺人有關?他正兒八經道:當然有關啦!蘇聯是老哥,帶頭搞「三禍」,我們中國老百姓怎麼受得了?他一禍公社化,二禍大躍進,三禍大煉鋼鐵,所以我們才缺吃少穿。
我心里特滿意他的發言,認為他說到了點子上,但我是學習記錄,必須糾正他的「錯誤」說法。便道:不是「三禍一少」,是「三和一少」。「三和」是指「和平競賽、和平共處、和平過渡」;「一少」,是少支援亞非拉的革命人民。
其它在座的同聲哦了一聲,不停地誇我理論水平高,解釋得清楚透徹。我有什麼水平,只能照本宣科敢言其它嗎?學習是個套,獄吏就用這個套在死井裡抓活魚。凡被抓上的不是挨鬥爭便是加刑,不然何以叫「改造思想」?作為「學習記錄」的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幫他們掩蓋。
每學習完一「評」就要進行一次小結,各人都得寫出心得體會呈交給獄吏。熊光祿寫不出找我幫忙,自然責無旁貸。記者出身的我喜歡探索,喜歡用手中的筆去解剖人和事。經過幾次長談,發現他的殺人犯罪實屬毛澤東「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歪理邪說所致,近似一個潔白純真的心靈為毒品海洛英污染,是「階級鬥爭」異化的產物。
他是宜賓古宋人,那是個山區裡的山區,不通公路與世隔絕,是陶淵明先生筆下的桃花園。千百年來鄰里和睦親善,無爭無鬥,沒有仇敵,沒有冤家,和和融融,相安得像一家人。
他祖祖輩輩世代農耕,大小九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解放後」老毛為坐穩天下,總是不斷開展各種政治運動,什麼「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爾後又是什麼「互助合作」、「統購統銷」,再後是「農業集體化」和「公社化」運動。每搞一次運動就給農民脖子上繫條絞索。到了1958年後,不知農民脖子上繫了多少條絞索。每一條絞索都是條吸血的毒蛇,捆緊農民手足,勒緊農民褲帶,讓你死不死活不活,只能乖乖聽命。
按照毛的說法,農業合作化的目的是要把千千萬萬的農戶「組織起來,走社會主義集體富裕的道路」,不然中國就會重新回到「人剝削人、人吃人的萬惡的封建社會」。這條道路就是要消滅以私有財產為中心的私有制,為此農民不得擁有賴以生存的土地和生產工具。他家是是自耕農,「土改」時是「團結」對象(土改政策是依靠貧下中農,團結中農,孤立富農,打擊消滅地主),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革命對象」,得交出土地,交出農具和耕牛。他爺爺是當家人,不願把土地和農具交出來,堅持單干。
「單干」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自然逃不了批判鬥爭。爺爺性硬,視土地如命,無論怎樣也不把祖上傳下的五畝土地的契約交給公社。不交就天天斗月月鬥,鬥得來他爺爺痛心疾首,大哭幾場,一身是病。父親是明白人,知道汗毛扭不過大腿,不入也得入,最後只好入社。在全鄉、全縣、全省熱烈慶祝「人民公社取得偉大勝利」的那天,爺爺一命嗚呼了。死時手裡還死死攥著那份祖上留下蓋有國民政府大印的契約。
他當時年紀尚小,不足十二歲,自不知人世間的歡喜憂愁。印象最深的是一日三餐白米干飯變成了公社食堂的大鍋清水湯,穿在身上的衣服縱是千疤萬補也換不上新的。家家一樣,戶戶如此,缺吃少穿成了農村治不好的痼疾。
父親常向他說:兒哩,這年頭要想吃飽穿暖,思想得進步提高,趕快入團入黨當個幹部,縱去不了縣裡鄉里,在村裡也不吃虧啊!
父親說的是大實話,在一切財產歸公的年代,共產黨肥得流油,只有緊跟才能沾點光。在父親的鼓厲鞭策的慫恿下,他也學會了跟風,成天追著幹部屁股轉,很快地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還當上公社基幹民兵。別小覷這個職務,也有便宜可揀。
飢荒年間的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農村遍地是小偷,處處是盜賊。偷,地裡蔬菜、紅苕、苞谷;盜,放在倉庫裡的稻種、谷種,以及那些能進嘴的東西。這些小偷小盜,不是外來的賊,全是社裡的社員。
「家賊難防」,很難對付。為了保護集體財產,公社將基幹民兵分兩人編成一組,搭棚守護日夜巡邏。團支部書記胡海壽和他一個組,看管的是母豬岩那一大片苞谷林。苞谷掛上紅須須,在碩大碧綠的葉子上搖搖擺擺煞是誘人,餓極的肚子恨不得吞下幾包。
大隊給守夜民兵每晚發四兩重一個火燒麥粑,可吃長飯的後生怎麼也塞不滿腸子,扛著步槍轉幾圈肚子裡就沒東西了,下半夜餓得來直流清口水。他是個死腦筋不開竅,再餓也不吭聲。團支書胡海壽有心計腦袋活,餓了會打主意,不是煮罐菜吃便是去地裡摳根紅苕。他不說也不參與,盡心盡責死死地守護著那片成熟的苞谷林。
一天夜裡,兩人巡邏回來躺在草棚裡閒聊。支書問:光祿,你餓不餓?他說:不餓。只是肚子裡有點咕咕響。支書笑了說:傻瓜那就是餓,肚子在向你說,我要吃苞谷!我要吃苞谷!
他笑了笑說:哪有苞谷,未必去偷不成?支書說:我們守護苞谷林自個吃幾包,怎麼是偷呢?別人去扳才是偷。他不言語,心裏在想支書的話:到底對不對?
隔一會兒支書又說話了:我看著棚子你去扳幾包苞谷回來,用樹枝一烤,吃起來挺香的。他不表態也不動窩,支書再次催他干。他想了會兒說:這不太好吧,萬一隊裡知道了怎辦?支書縱聲嘿嘿一笑:誰知道?這一大片苞谷林,沒說吃幾包,就是幾十幾百包也看不出,除非自個坦白交待去。我火柴都帶出來了,你去扳,我找樹椏。
支書語氣挺硬,近似命令,他不敢違抗,風快地飛出工棚。不一會兒扳了十幾包又大又飽籽的苞谷棒子回來,麻利地剝去皮扯去須,燃上樹枝嘩嘩剝剝烤上。
黃酥酥,真好吃,香、脆、爽!吃上一次想二次,一連吃好幾次,自然留下痕跡。一天大隊長到各處苞谷林察看,在他們看守地段發現了幾個啃過的燒烤棒子,於是不提名地進行了批評:這是誰幹的?要坦白交待啊!
待大隊長走後團支書把嘴一撇說:坦白交待休想!光祿,你得扛住。他是老實人不露一點口風,可團支書是精靈鬼,做賊心虛來了個惡人先告狀,主動向組織做了坦白交待,還檢舉了熊光祿怎樣唆使他幹這種「損害集體利益」的「盜竊行為」。不幾天公社武裝部長找熊光祿談話,提出嚴厲批評,勒令他寫檢查交待。他不服申辯,說是團支書胡海壽叫他做的。武裝部長冷冷一笑說:你狡辯什麼?既是胡海壽叫你幹的,你為什麼不向組織揭發?現在別人檢舉了你,你不但不認識錯誤,反豬八戒吃西瓜-——倒打別人一釘耙。憑這惡劣態度就該處分你!
他不再申辯,一肚子是恨是怨,不知怎麼發泄。晚上兩人又在一起值夜,胡海壽心怯不敢看他的眼晴。他粗粗地出著氣,像個快爆炸的油桶。那夜特悶,天邊沉雷滾滾,草棚熱得發慌,相互沒有一句話。不久兩人睡下,被子裡響起團支書的呼嚕聲。這呼嚕煩得熊光祿睡不著,眼睜睜地看著頭上那盞搖曳不定的煤油燈。天邊那滾滾沉雷變成了武裝部長對他嚴厲的批評聲音:你狡辯什麼?既是胡海壽叫你幹的,你為什麼不向組織揭發?現在別人檢舉了你,你不但不認識錯誤,反豬八戒吃西瓜-——倒打別人一釘耙。憑這惡劣態度就該處分……
愈想愈氣,愈氣愈煩,愈煩就愈想報復泄憤。他想著想著,輕輕地爬下床,摸起放在門邊那把挖山地的大鐵鋤。說時遲來時快,對準熟睡中胡海壽的腦袋用力砸下去。只聽得噗哧一聲,肉長的腦袋怎經得住鐵鋤的敲打,像個西瓜開了花。一床紅紅的血水,一地白白的腦花,胡海壽沒叫一聲就死了。他怔怔地看著,手軟腿無力,不知怎麼是好。知道自已殺了人,可沒有跑的打算。
「好漢做事好漢當」。
他拖著軟軟的雙腿,來到大隊長住的房子,在門前高聲叫喊:溫大隊長!溫大隊長!……
大隊長開門見是他,揉著惺惺睡眼問:光祿,這夜半三更叫什麼?他道:大隊長,我殺人了。大隊長不相信地說:你發什麼夢顛?回去睡覺。他不走,真誠地重複道:大隊長,我真的殺人了,我把胡海壽打死了。
什麼?大隊長驚了,打開電筒光一照,見他一身是血,不敢怠慢立馬趕到草棚。一瞧,滿屋衝鼻的血腥味,滿床血水腦花,一股難聞的氣味直衝鼻孔,胡海壽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天呀!光祿……大隊長急得大叫。很快,大隊和公社幹部聞迅趕來,有什麼說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立即用繩索將熊光祿牢牢捆上,趕夜派民兵送到縣上公安局。
他什麼也不推卸,一五一十說得明明白白,急得他父母呼天搶地雙腳跳:這娃兒遭鬼迷了,怎麼會去殺人呀!定有說不清的冤情喲!
什麼冤情?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本人一口承認,很快逮捕、審訊、判決,不到兩月,縣人民法院以「報復殺人罪」,判處熊光祿死刑,立即執行。宣判後戴上腳鐐手銬打入死牢,待高院核准後執行。十天後高院批復書下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組織法x條x款之規定:熊光祿不足17歲,改判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聽完這個故事,我心裏真不好受,就為幾個苞谷棒子險些丟掉兩個年輕人的生命。那個一切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這樣的事何止上千上萬!
發生在四川渠縣,一時轟動全國的「少年英雄劉文學」的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它還不是十幾包苞谷,只是幾根紅辣椒。在本人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1960年我在「415」筑路支隊勞教,一貼心哥們幾次夥同我偷吃廚房飯菜,突然一天他經過「政策感召」,一下「大徹大悟」,向獄吏檢舉告發我,害得我吃了一索子。他「立功」我受罪,氣得我五竅來血七竅生煙,恨不得殺了他狗日的。所幸我有理智,不敢盲動,知道殺人不但犯罪還要償命,只將他吃飯的碗筷扔在老鄉家豬圏糞池裡。
報復之心人人有,只是「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看你怎樣去對待處理。但是在那缺吃少穿,生命瀕臨死亡的年頭,中共仍把人的求生本能視為「階級鬥爭」,歸納演繹為「敵我矛盾」。「敵我矛盾」就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於是先下手者是「追求進步」、「靠攏組織」的「革命行為」,被告發者自然是「階級敵人」的「搗亂破壞」。為此,自無「寬容、寬厚、寬恕」,只有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殺戳,才有兩個青年互為仇敵的悲劇!
胡海壽死得冤,熊光祿判得冤,究其原因都是「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在誤導國人,製造仇恨。遺憾的是這個禍國殃民的「思想」直到今天也沒有得到清算。執政的中共仍視它為「國寶」,還呼之為「萬歲」。要真它媽的「萬歲」了,中華民族就徹底完蛋絕子絕孫了。
死亡於人都很恐怖,世界上又有誰個不恐怖死亡?那「戴鐐大街行,告別眾鄉親,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畢竟是電影鏡頭,作家筆下的豪言壯語。我經歷過死亡,陪伴過死亡,恐怖過死亡。試問一個大腦健全,活鮮鮮的生命,當明知自已要被殺掉,在死前那一分一秒是什麼心情呢?螻蟻尚且貪生,哪有不怕死的人?我抱頭沉思會兒,一下來了探索的勁頭,問他:當你被宣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後,有什麼想法?
想法?什麼想法?他反問我:死就死唄!當法官宣布完叫我簽字,我血沖腦門,抓起筆就簽,二十年後又是個小夥子。可回到牢房懵了,好像三魂七魄出了竅,什麼都不知道了,昏昏沉沉地睡了幾覺,到第三天才清醒過來,慢慢地又過兩三天才明白,我是要死的人了……
我道:你害怕麼?感到恐怖麼?
他眨著一雙幼稚無邪的大眼睛,久久地看著我說:害怕個麼?恐怖個麼?第一顆子彈穿過去痛一下,後面倒一箱子彈在身上,不就多幾個洞洞。
他說得輕輕鬆松,一點不緊張。說到這裡語調一轉道:反正要死的人也不算時間了,聽說槍斃那天官家要償酒飯,我就盼呀盼呀,好想飽飽地吃一頓。嗨!沒想到改判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燦然。
你現在悔不?我問。
悔什麼?他干了壞事,還去檢舉揭發我,這樣的人不除,還得害人。他說得認真,一句一字,眼睛仍含仇恨。
我「哦」一聲,啞了,久久地望著高牆外的藍天。
藍天有鷹在翔,有鳥在飛,活著於人何其重要?但爭鬥的仇恨正在撲殺著善良的人們寶貴的生命。人啊,彼此得寬恕、寬容、寬厚,不要再被邪說欺騙……
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專制、專橫的殘暴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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