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9月15日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老家所在的大雜院裡住有一孫伯嵐老先生,高高瘦瘦的身軀,清癯枯黃的面容,常年著一件破舊卻乾淨的中山服,戴一頂深色解放帽,頸上風紀扣從來都扣得密實。大院裡的人稱他孫老師,其實他早已不教書,五七年在成都第八中學當教員時被劃上極右派,從學校開除教職後,就一直呆在家裡當無業居民。孫老師寡言少語,幾乎不和人交往,成天在屋裡老僧入定般的坐在一張老式寫字臺前,讀線裝書寫毛筆字,白髮老伴就陪在旁邊縫縫補補做針線活。我和他是近鄰,他家的窗戶隔著一道半人高的矮牆正對我家小院,不管春夏寒暑,孫老師坐在窗前瘦脊的身影已成了一道固定的風景。我那時讀中學,對文學漸漸有了興趣,知道孫老師舊學根底深,年輕時曾在專門研究經學的樂山烏尤寺國學院讀書,我不避嫌,時常拿一些書本上的問題求教於他。還記得有一次我問他文言中「妍然」和「嫣然」的意義區別和用法,孫老師滔滔不絕的為我講了兩個多小時,古漢語、古詩詞中有關例句,他隨口就念出一大串。一邊講一邊摘下高倍度近視眼鏡擦拭,眼神炯亮,臉色開展,聲音也一改平時如蚊蚋的低啞,越發響亮起來。看他說話一副忘乎其形的樣子,老伴心中惶恐,眼睛張望窗外,走過來對他說:你小聲點嘛……。
孫老師無任何收入,靠老伴微薄的退休金再帶著一個小孫女過日子。窮困窘迫的生活,家人之間很難不產生齟齬和摩擦。隔著牆,經常聽見老兩口因瑣屑事拌嘴或老伴斥責的聲音:「伯嵐呀,你怎麼又偷吃我的白糖呢?」「買米找補的錢沒算清楚」!孫老師寒酸如此,家徒四壁,窮得來連寫字的紙張都買不起,就從廢品收購站裡買回一堆堆廢舊書本,在書頁的邊沿空白處,密密麻麻的寫滿字跡,這就是他研究漢語音韻學的文章著述。孫老師說,音韻學是語言文字學的一個分支。研究語言文字發音的起源與流變,其中學問大著呢,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就是這方面的行家。說起這些,他搖頭晃腦意氣洋洋,滿面快樂的神情,還給我舉例說道:譬如《離騷》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中的「菊」字,在春秋屈原時代就讀「鵲」音。我那時年少無知,不懂他說的深奧東西。只覺得他像孔乙己,又像古代陶潛一類的隱士高人。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社會政治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連居民地段上也是大小批鬥會不斷,弄得人心危殆,更不用說屬「黑五類分子」的孫老師這樣的人了。那一陣子,他接連被鬥,挨了數不清的口水耳刮子,以致一聽到開會二字,手腳就止不住地顫抖。他老弱之軀,一斗就倒,時常胃病發作懨懨臥床,人也被整得脫了形。路上遇見,只見他低頭縮頸破帽遮顏,兩手捂胸抖抖簌簌順著牆根走路,看上去就像一截枯乾而隨時要折斷的梅枝。
大院裡的居民主任張玉英是直接管制孫老師的領導人物,孫老師隨時都要接受她的監督訓導、每月匯報交代思想。張主任一字不識,但無產階級覺悟高,本能的仇恨鄙視孫老師這樣的人。記得某日一個下午,我在小院裡洗衣,聽見孫家敞開的窗戶裡傳出張主任凜凜厲聲:「孫伯嵐,把你最近的反動思想老實交待出來!你成天都在寫!一定寫的變天賬,交出來我審查,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孫老師慌了,哀聲辯解:「我哪敢有反動思想,張主任您明察,這一段時間我大門不出半步,在家讀《詩本音》,寫的是音韻學方面的文章,你們拿去沒有用的嘛」。「拍」的一聲,張主任一巴掌拍在桌上,「什麼狗屁音韻學,想耍滑頭?只要你右派份子寫的就是反動東西!不交出來就沒你的好果子吃!」……據說張主任後來還對他老伴揚言,說隨時都可以把老頭送進專政機關。老伴就憂慮,不准他再寫任何東西,硬性把鋼筆毛筆都藏起來。孫老師更如兔子般驚恐,於是在做掃廁所掏陰溝等「義務」勞動時,更加沒命的積極表現,污泥斑斑的老臉上,隨時都保持著馴服的笑容。有次他悄悄對我說:荊天棘地於我都不難,唉!最怕的就是他們要拿走我的書稿,這比我這條狗命都還重要得多吶……。
文革中形勢多變,有一段時間,社會上鬧武鬥,亂糟糟的局面中,對他這類人的管制反而鬆了,連張主任都戴上紅袖套去鬧派性鬥爭去了,孫老師的日子似乎也好過得多。那年秋末天氣轉涼時,老伴甚至還給他縫了一件新夾襖穿在身上,臉上也有了一些生氣。一天我見他站在矮牆邊,對著一簇長得肥綠的芭蕉樹發呆,不時口唇翕動,唸唸有詞。有幾句我聽得清:「寒燈坐高館,秋雨聞疏桐」……。上午的陽光斑駁的灑在芭蕉葉和他的新衣服上,他瞇縫著老眼抬頭望天,枯槁的臉上一副目空無物氣定神閑的樣子。
孫老師其實是一個很容易得到滿足的人,貧窮也好,勞動改造也好,被管制也好,只要他一鑽進故紙堆,提筆寫那誰也不看,永遠無法出版的音韻學文章,他就會找到快樂。我見他門窗緊閉,並用舊報紙把窗戶從內裡糊住,擋住屋外人的視線,我就知道他又在讀書寫文章了。一次我和他聊天,孫老師告訴我,他有老莊道家思想,身外遭遇不容易使他慪氣,他指了指黑黢黢的窗子念了一句魯迅的詩,我是「躲進小樓成一統」。我問:您喜歡魯迅嗎?孫老師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說了一句:「魯老夫子若活著,把他也弄到革命大院裡交給張主任一類人收拾收拾,那才是奇觀哩」。
七十年代初,已七十多歲的孫老師更漸衰弱,三天兩頭臥病在床,無錢上醫院看病,老伴熬點草藥讓他服下敷衍了事。做重勞動他早已力不能支,張主任雖嘴裡罵他一句「老廢物」,但也未過份逼他,算是開恩了。那年冬天,孫老師熬得油干燈草盡纏綿輾轉於床褥,從他屋裡不分白天黑夜,常傳出時高時低的「哎喲……哎哎……」帶哭腔的呻吟。那聲音特別乾澀怪異難聽,有些像一支正被宰殺掙扎扑騰的雞的叫聲,刺激人的神經。大家都知道,孫老師日子不多了,一個善良懦弱的生命要完了,大院裡瀰漫著一種淒涼壓抑的氣氛。半個多月後,孫老師終於去了。兒子從外地趕回來草草辦完後事,大院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九十年代,我離開老家大院二十多年後,路遇孫老師的孫女,當年的小學生,如今已是三十多歲的婦人。我問起她爺爺畢其半生心血寫成書稿的下落,她說爺爺奶奶去世後,父親回來清理遺物,不知道爺爺那些寫在廢紙片上的文字有何用處,拿來點爐子用了。直到文革結束後,爺爺的老友帶一大學教授來家裡找這部書稿,父親翻出剩下的殘篇,那位教授看了大半天,跌足嘆息,責備我們把有價值的東西給毀了。「你知道的,我們家裡除了爺爺,都沒有多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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