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聖吳道子的敗筆(圖)



吳道子繪維摩詰像。(網路圖片)

在陝西省著名的聖壽寺寺院裡,至今還保留著十幾堵珍貴的唐代畫壁。這些珍貴的唐代畫壁依次分布在寺院的南北正殿及東西廡殿內。分別描述了一連串有案可查的佛經歷史故事。據現存的陝州府志記載,這些畫壁是唐中葉節度使王珙據守陝州期間,聚集天下優秀畫師十幾人,費時三載揮資巨萬才畫成的。其中,東廡殿正面牆上那堵有名的佛母壁,就是唐代中後期鼎鼎大名的畫家吳道子親手所為,是畫聖千年之真跡。雖然事隔一千多年,但以現代人視線看去,那畫壁依然線條飛動、墨色如新。佛母人像寧和安詳、神采奕奕。一看即知是幅神逸妙品。然而,雖然是吳道子真跡,雖然是神逸妙品,圍繞這幅畫壁的價值,藝術界與宗教界卻譭譽不一。凡入寺觀摩過這幅巨畫的藝術界人士無不讚譽吳道子志趣高遠、妙奪造化,確是一件形神具備的傑作;而佛教人士觀之則認為不然。因為此畫畫的是正在行走的佛母,佛光光尾向後,表示順風浮動之意。而佛光是定果的光芒,即使遇到災劫也是不會動的。所以,這就犯了一個大錯誤。

那麼,吳道子當年因何犯了這樣一個違反佛性佛理的錯誤?是出於偶然呢,還是出於故意呢?故事還得從頭說起。在大唐天寶壬午年,一個日朗風和的日子,吳道子一身征衣,從恩師閻立本府上出來,隻身騎了頭騸馬,身邊未帶一僕一童,沿著去陝州的大路,匆匆趕往陝州節鎮王珙大將軍府。

吳道子從恩師閻立本處得悉:陝州節度使王珙眼下正懸十萬金募集天下名畫師,為新造聖壽寺畫佛像。老師認為高徒道子正當揚名天下之時,宜留更多佳作傳世。而且此舉也是弘揚佛法、傳播功德的課徒初衷。況王珙待遇豐厚,酬以萬金之巨,所以就建議道子不妨前去應募。

吳道子剛攜杜甫從劍南遊玩歸來,一路上寄發豪性,縱情舒捲,雖得畫稿盈饋,家底也花得所剩無多。正想抓些金銀,好再去秀山麗水遊歷一番。於是就一口應承下來。

吳道子騎著騸馬,蕩著風塵,不一日就趕到王珙節鎮府。見到王珙,說明瞭應募之意,通報了籍貫姓名。那王珙怎能不曉得道子大名,今見吳道子親來應召,心中自是大喜。先款待了酒飯,又命賬司預支了五千花銀,這才命人引著吳道子前往新寺院工地。

吳道子乍見王珙,心中並無好感。只說王珙此人面相凶悍、目露殺機,定有不可告人的內心世界。沒料到王珙慷慨闊綽,倒不像是一介武夫或劊子手那般猥瑣和下作。便不再以貌取人,在去與留上打主意。相反,一下子沉浸到新畫題的創作中去,一心一意地設計起佛母壁來。

吳道子在設計腹稿前曾信步瀏覽了一下已經做完的幾堵畫壁。製作者已不知所在。道子面壁打量,自忖已經完成的幾幅畫壁並非上上品。料那些畫師也不過中等才藝,和自己比起來,自不在一個檔次上。這樣默默地看著想著,信心自然就添了幾分。再瀏覽下去,心緒便活躍起來,鑑賞變成了一種挑剔,眼神也變得輕蔑和不屑一看了。可就在他要抽身出殿時,突然一個細微的發現,使他略略一怔,忍不住把身體前傾,往牆壁前湊了湊,以便看得真切。道子發現畫壁上有一些紫黑色的小點十分清晰地點染其中。起初還以為是紅色顏料,再仔細看去發現無論質感還是色澤都不像顏料所為,相反,卻更接近於噴濺後的血跡。

吳道子正看得出神,忽聽殿柱一側有人咳嗽了一聲。尋聲看去,見一軍校神情警覺地一邊四外掃視,一邊躡手躡腳地湊過來,並輕聲地喚他:「餵,道子先生,您還認得我嗎?」

吳道子在殿內灰暗的光線下端詳了一下來人,搖搖頭說:「不記得啦。您是?」

「我是您的學生,跟您學過畫。後來抓去了邊庭,今春換防才到這裡。」

吳道子一聽是自己的學生,頓時來了興致。忙邀請道:「走,咱們到山下酒肆喝酒去!」

那小校急拉了拉道子衣袖,目光灼灼地一字一頓道:「道子先生,這是何等地方,你知不知道,知情畫工躲還躲不及,你卻自來送命!」

吳道子聞聽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叫自來送命?」

那小校朝道子噓了一聲,在大殿裡踅了一圈,見確實無人,才到道子面前小聲說:「這幾幅壁畫的畫師你省得他們在哪裡嗎?他們至今還在這座寺院裡。」

吳道子疑惑地問:「畫完了怎麼還沒離開,他們人呢?」

小校機密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他們永遠離不開了。因為他們早在地底下爛沒啦!」

吳道子聽了這話不由得大叫一聲。小校撲上去連忙把嘴摀住。吳道子驚魂稍定,一連聲地打問怎麼回事?小校先瞅瞅四外,然後湊到吳道子耳邊,神情淒惻地說:「王珙修這一座寺院不過是收買人心罷了。這個魔王何曾做過一點佛事!他廣佈天下,以萬金邀天下最好的畫師來畫壁,其實是他欺世盜名的花招。藉此好讓天下人知道他是一個何等有功德的人,在做怎樣有功德的雅事、善事。你前邊的18位畫工為金而來,卻展才殞命。在他們畫完後的當天夜裡,從王珙那裡兌滿了酬銀準備第二天回家,還做著春秋大夢時,便被一根繩子勒死,挖個深坑就胡亂埋了……」

吳道子瞪大了恐懼的眼睛,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

「王珙為何要殺這些畫師?」吳道子如在五里霧中地問。

「你想,萬貫金錢是幾個小錢可比嗎?王珙生性貪吝,他豈肯眼睜睜地看著弱無縛雞之力的畫師,拿著他的錢從他的刀下溜走。」

吳道子膽戰心驚地問:「就沒有一個逃出去的畫工嗎?」

「沒有。一個也沒有!」小校鐵著臉說。

「有沒有辦法逃出去,從這兒?」吳道子急不可待地問。

「要說逃出去嘛,也不是不可能。」小校嚥了口唾沫繼續說,「念你曾是我的老師,我也正要逃出去,說什麼也不能不幫忙。但你一切都得聽我的。」

吳道子忙不迭地直點頭。小校頓了頓又問:「王珙要你幾日畫完。」

吳道子回答:「20日之內。」

「記住,王珙想憑藉這些畫壁流芳百世,所以對畫工很嚴苛。他還特意從京城請了個畫僧監工。凡不合佛理的細節都無法逃出那個畫僧的眼睛去。你只要不忙於把畫完成,王珙就不會把你怎麼樣。一旦你把畫畫完了,畫僧那裡也點了頭,那麼,王珙就該除掉你了。所以在這20日之內,你只管慢慢地畫。一切由我來安排。等準備好了,我就來接你。」

「快告訴我怎麼個逃法。」

「我自有主張,你休要多問。」

「我命全在壯士身上。只要逃出虎口,我定以全數金銀與你作謝。」

「等你逃出虎,你還捨得那銀子。」小校冷笑著說,「我是冒著危險救你,也不稀罕得你多少銀子。作為信物,只將你已得的那一半給我就行了。」吳道子連聲應道:「好,好。請你這就跟我拿去。」說著,吳道子拉起小校跨出大殿,一路小跑著朝自己住處奔去。

那小校從吳道子處取了五千花銀,又與吳道子暗約了出走的時間。環顧四外無人,便提了重重一袋銀錢,閃身鑽進一條雜樹掩映的山間小道,隨後便消失了。

此後數日,吳道子按著性子悶在廡殿裡作畫。因為心裏有事,畫著畫著時常站在腳手架上愣半天神。但吳道子畢竟是吳道子,作起畫來似有神助。雖是心不在焉,但畫出的佛母仍是神采照人。吳道子心裏計算著出逃的時間,一邊運籌著作畫的進度,一邊防備著天天到廡殿轉悠的畫僧別瞧出什麼破綻。

吳道子度日如年般地送走十幾個晝夜。在出逃的前夕,除了還剩一輪佛光未開,佛母壁的主體基本畫畢。道子想:雖然未及開光,但此畫亦算一幅完整的作品了。縱然留給後人看,也不至於辱沒吳道子的名聲了。於是,吳道子心猿意馬地在佛壁邊角處簽了個自己的花押,再略略修飾一遍,便收拾了畫具,回住處專候那小校來接頭。

誰想吳道子提著心焦躁地立等了一夜,也沒見那小校蹤影。第二天天剛亮,吳道子沉不住氣,悄悄出去打聽。等找到知根底的人一問,方知那小校早在幾天前就被換防走了,而且據說還是去的皇宮內城。

吳道子垂頭喪氣地走到佛母壁前,雙手合十,默默地向自己剛創造出來的佛母祈禱。他努力使心情冷靜下來,驅除那個因逃亡計畫破滅帶來的陰影。他清楚地知道,目前處境下,幻想必須丟掉。因為任何外力都已解救不了自己。他必須冷靜周密地運籌一個可行的自救計策,好盡快逃出這個死亡陷阱去。經過一番靜思默想,一個成熟的方案在道子心中形成了。吳道子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站在了腳手架上,並且不慌不忙地畫起佛壁來。

乍看上去,吳道子好像在那裡消磨時間,實際上他是在消磨中耐心等待一個絕好的時機,以便插翅飛出這座牢籠。

20天的時限其實一眨眼的工夫,不知不覺驗工的日子就到了。由於轉天王珙親自來驗看,所以那位畫僧當天要做最後一次驗收。

吳道子見畫僧步入殿門,一邊不慌不忙地跳下腳手架,一邊口尊法師打恭致意。看看前後無人,雙手擎到畫僧面前,畢恭畢敬地堆著笑說:「道子這幅畫略出了點瑕疵,所以還望高僧巨眼瞞過。不然,王珙大人看出破綻,勢必難為本匠,不免再起嫌端,而且肯定滯留小可不放,那樣……」

畫僧問:「何處有瑕疵呀?」

吳道子見問忙用手指點著說:「您看佛母頭上的佛光,皆因道子一時疏忽,畫成了順風光。一般人或許看不出,但像您和王珙大人這般明眼,一定是躲不過的。所以請您高抬貴手。」

本來如果吳道子不說,那僧並沒注意,經道子一提,反倒引起了警覺。仰著臉注視了半天,覺得沒什麼大問題,這才安慰吳道子說:「不妨,也不是什麼大錯。將軍處我替你掩飾就是啦。」說罷,就袖了那布袋,搖晃著身子,半闔著眼皮,一邊口中默默地念著佛語出殿去了。

原來這畫僧並不知道王珙殘殺畫師的陰謀。所以吳道子以前的畫師一俟畫完,只要壁畫被他點了頭,實際上,那幅壁畫的作者當天晚上也就一準死到臨頭了。可是,由於畫僧被王珙蒙在鼓裡,眾畫師又受畫僧矇蔽。

第二天,那僧陪著王珙親來驗看時,當場對吳道子橫加貶抑起來。王珙一聽佛光有誤,不免上前仔細觀看。見畫的和畫僧所說不差,立時命吳道子重新修改。

吳道子從腳手架上跳下來,毫無懼色地對王珙說:「大人,此僧之語,皆是妄談。吾遊歷山東山西、江南江北,佛光規制無不如此。我這樣畫怎麼就是敗筆?」吳道子這樣一說,倒使王珙疑惑起來。王珙心想:這些畫壁是本節鎮傳播功德的善舉,如對佛事摹畫不確,豈不貽笑天下,想到此不免口氣緩和下來,他問:「你說佛光一定這個畫法,有誰可以給你作證嗎?」

吳道子肯定地點點頭,「當然有哇。我見識淺薄話不可信。本朝最偉大的畫家閻立本,可算權威了吧,可以讓他來鑑定呀?」

王珙聽後想了一想,覺得吳道子言之有理。於是就命手下一員副將,拿了自己的名帖,備了份重禮,去請閻立本前來一鑒。

閻立本揭帖一看情由,知道學生吳道子有了麻煩。當時顧不得家人勸阻,坐上車輦,隨那副將直奔陝州而來。等車仗到了聖壽寺,賓主禮見已畢,又喝著茶寒暄了一會兒,閻立本起身打恭,執意要馬上見學生吳道子。王珙說吳道子還在廡殿裡。說話間使個眼色讓從人去傳。閻立本急忙擺擺手說:「還是到殿裡去看看吧。」話音未落,書僮已經上前攙起。王珙、畫僧見狀只好起身陪同。於是,眾人前呼後擁著閻立本,一同到有佛母壁的廡殿去。

閻立本進殿先環顧一下左右,見並無吳道子蹤影,剛要質問王珙等人,忽聽腳手架上一聲驚呼,就見一個人凌空跳下。只聽「哎喲」一聲慘叫,吳道子跌足癱坐在地上,並且掙扎半天也沒爬起來。

閻立本俯下身,關切地詢問怎麼了?吳道子咬咬牙,故做疼痛難忍地說:「徒兒一見先生,過於激動,不料跌傷了踝骨,現在不能站立了,請恩師恕罪。」

王珙指揮從人來扶。吳道子一擺手說:「跌傷不足慮。學生只求恩師為徒兒作主,看佛光是不是這個畫法。」

閻立本略一仰視,見光暈而拽順風,明明是誤筆。心裏自忖道:「我課徒這些年,從未這般教過,徒兒們也從未這般畫過。道子今番是怎麼回事?」閻立本內心蹊蹺,但終究老於世故。今又見道子神情失常,心中已猜到其中必有緣故。反過來再想想自己的地位,以及道子顯赫的名聲,更絕對容不得他引咎自責。於是收斂起笑容,一臉正色地對王珙說:「老夫課徒八千,佛光的開法一直是這般教的。我徒道子本是舍下得意門生。你們懷疑他莫非也懷疑我不成?如果你們連老夫的見解都不信,你們還能相信誰呢?」

閻立本的話打消了王珙的疑慮。只見王珙開懷大笑起來。笑畢,一臉高興地邀請閻立本務要屈尊到節鎮府赴宴。這時,只聽吳道子請求道:「王大人,佛母壁業已畫完。可否賜允在下與恩師同回長安治傷。」

王珙本想送走閻立本,立殺吳道子,收回那五千定金。但此情此景,若羈留吳道子,實在找不到藉口,於是乎一時心虛就支吾著應允了。一行人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迤邐下山到了王珙府上。一時間大擺慰勞筵,為閻立本吳道子師徒送行。酒過數巡,王珙已喝得天昏地暗,藉著酒興,王珙下令取封銀來。不一會兒,有校尉拿來一個沉甸甸的錦袋。王珙拿在手裡掂了掂,醉醺醺地說:「吳道子,這錢是你的啦,算你命……濟。知道嗎,這是我王珙的賞賜。」吳道子也假裝醉態地瘸著腿走到王珙面前,邊謝邊一手奪了錦袋,手舞足蹈地揣進懷裡。王珙見狀更樂不可支地仰天大笑起來。

吳道子見王珙已醉,忙示意閻立本告辭快走。閻立本心領神會,於是師徒二人辭別醉眼乜斜的王珙,由同來的書僮攙扶著一齊出了府門,然後匆忙上車,揚鞭催馬,驅趕著車輦風馳而去。

車馬跑上大路,越跑越快。眼看離王珙的府邸愈來愈遠,吳道子這才長吁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

就在吳道子眉飛色舞地給老師訴說這次歷險經過時,冷不丁身後一陣鑾鈴聲起。回頭一看,只見一隊將士騎著快馬,塵土蔽天地追上來。吳道子大驚失色,腦際唰地打了個忽閃:莫非王珙改了主意,派人來拿我回去?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不由得直起脖子,催促馬伕加鞭快跑。怎奈,眼看追者越來越近,呼喊停車的喝語已清晰可聞。

馬伕見實在跑不脫了,索性勒住馬韁,等著那隊人馬馳近。眨眼工夫,那隊人馬蕩著飛塵,席捲到車前。為首一將凶神惡煞地揚著手中寶劍,劍身上挑了個布包。只聽那將粗聲惡氣說道:「吳道子,大將軍命我給你送藥。這藥是專療腿疾的貢藥。」說著一抖手,劍上的藥包飛過來,幸有馬伕一揚手把藥接住。再看吳道子此時滿臉惶恐,愣在那裡竟不知所措。

倒是閻立本欠身打恭,向來人道了辛苦。然後目送那隊人馬揚塵復去。

耳邊的鑾鈴聲漸漸遠去。吳道子恍然夢醒。他揩了把額頭上的虛汗,釋然中禁不住憤慨滿懷。他對著長天,對著闊野,爆發出一陣長嘯和嘶鳴。嘶聲撕腸裂肺,嘯聲笑傲激昂。那長長的嘶嘯聲在夕陽的群山中迴盪著綿延著,聲聲不絕,泣血驚心。



責任編輯:潤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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