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從生活和閱讀中,發現文革風暴與納粹風暴在興起時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文革有打砸抄家,納粹有「水晶之夜」;文革破四舊,燒舊書;納粹也發起燒書運動,而且兩者都有「不破不立」、「一個新世界誕生了」之類的說法;文革多數人迫害少數人——「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納粹也是多數人迫害少數人——猶太人、共產黨人、自由知識份子;文革把對領袖的個人崇拜推到極端,納粹把惡魔吹捧成全民族的救星………
其實,這兩者在語言上也有很多相似之處:
「文革」語言多是兩極化的對立性表達:革命/反動,紅/黑,造反/保守。「徹底」、「一切」、「根本」一類絕對化的形容詞大行其道。當時使用頻率最高的形容詞是「永遠」,使用頻率最高的副詞是「最」,1968年3月28日,《烏蘭察布日報》發表了內蒙古自治區職工學習毛澤東思想代表大會寫給林副主席的決心書。此書不足一千字,用了13個「永遠」——「永遠向您學習」、「永遠永遠健康」等,45個「最」——「最理想的接班人」、「最好的副統帥」、「最全面、最正確、最科學地評價」、「最精闢、最系統地闡述」、「最靈活、最富於創造性地運用」等等。不知道這種用法算不算是中國之最。反正如此一來,中性的表意詞彙極度萎縮,以至於從紙媒上完全消失。「文革」語言嚴重粗鄙化和野蠻化。罵人成了革命的標誌,「滾他媽的蛋」寫進了紅衛兵戰歌。污辱性的語言無處不在:「害人蟲」、「小爬蟲」、「砸爛狗頭」不一而足……
同樣的災難也發生在德國。二戰後,一位僥倖逃脫了大屠殺的大學教授,德國猶太人克萊普勒,根據在納粹統治期間偷偷寫下關於日常生活語言的筆記,寫了《第三帝國語言》一書。克萊普勒看到:「希特勒、戈培爾和納粹其他領導人所使用的語言並不僅僅是呈現在意識層次上的詞彙、概念和說法,而且更是一種在下意識層次誘導和左右普通人思維的毒質話語。這種帝國語言像是很小劑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覺毒殺人自發獨立的思想能力。例如,納粹語言在提到人的時候,用的總是沒有個人面孔的集體稱呼:‘猶太人’、‘德國人’、‘敵人’(‘人民群眾’、‘階級敵人’、‘當一顆螺絲釘’)。這種語言總是將它排斥的人群非人化,‘猶太害蟲’(‘要掃除一切害蟲,全無敵’、‘牛鬼蛇神’)。這種語言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狂熱,總是使用最高的極端語式(‘巨大成就’、‘偉大勝利’、‘就是好!就是好’)。」
克萊普勒發現:「納粹語言發展出一整套能適用於各種場合的套話,報導時事、攻擊敵人、效忠領袖、熱愛祖國、人民團結、表揚先進、檢討錯誤、開場白、祝賀詞,甚至連死人的悼詞也不例外。」一旦納粹語言麻痺了普通人的自覺意識,「那套籠罩他們日常生活的語言便會成為他們思想的自動表述。」更可怕的是,納粹語言不但毒害了納粹的信奉者、追隨者,而且毒害了反對納粹的人,包括他自己。
十年前,我在讀日本作家若規泰雄《日本的戰爭責任》一書時發現,日本的戰時語言,與我們的文革語言也頗有相似之處,如「舉國一致」、「萬眾一心」、「誓死捍衛天皇陛下」等等。建議語言學家在這方面去做點研究,那是可以寫出博士論文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