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外的打工者。(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8月02日訊】這個問題到最後很容易變成一個比誰的故事更慘的問題。
文章略長,因為除了要描述何為底層,我還嘗試想探討一些其他的東西,見諒。
如果不包括因為生計而犯罪和因為某些精神上的疾病而流落街頭的人。我想我自己就是社會的底層吧。
我十五歲從高中退學,第一站到了廣州夏茅,我爸媽都在那裡打工,但因為我退學,所以為了懲罰我,為了讓我知道世道之艱,他們沒有給我一分錢。我自己找了個房子,找了個工作,而且第一份工作還干砸了。
之後我做過保安,做過包裝工,進過鞋廠,進過服裝廠,進過超市當防損,搬過磚,送過快遞。至今為止我工資最高的只拿過三千七。家裡有長輩、同輩之類的混得很好,我爸媽也在過年的時候會旁敲側擊地讓他們帶帶我,但由於性格原因,我不願意跟他們在一起工作。
而之所以有這種性格是因為十八歲那年我進過一個遠房叔叔的皮包廠。他對我很好,在廠裡給了我足夠的自由,從廠裡第一道刷膠水的工序到踩高平車,到打釘,到開料,再到最後包裝,他都讓我學。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說帶我去一個KTV,我跟著他去了。
那是我至今為止去過的最豪華的一個KTV,他們找了十個姑娘,唱歌,喝酒,摟摟抱抱,全程我都像個傻子似的在旁邊看。
他推一個姑娘給我,叫我隨意。
我把姑娘推開了。
後來他開始跟一個老闆談生意,不知說了什麼,那個老闆突然起身在桌子上用那種小杯子倒了十杯五糧液,說他喝了就下單。
他喝了兩杯,然後吐了。吐完出來,他看我一眼,我沒動,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叫我幫他個忙。
我跟他說我不能喝酒。
他說我都親口叫你了,年輕人這點味都不懂嗎?
於是我把剩下的八杯喝了。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白酒。第一杯入口我就被辣得流眼淚了,但我知道,越慢越喝不完,於是我在一分鐘內把八杯喝了。喝完就不停地乾嘔。等酒精上頭了,我跟他說,我可能不行了。
他說,開玩笑吧,這點酒。
我說,你真的得送我去醫院。
我去醫院挂了一晚上水,一邊挂一邊不顧形象地吐。
後來我就沒干了。再之後,我就對親戚帶我這件事有所抗拒。哪怕確實可以賺錢,我也不願意去做。而最根本的是,我不喜歡看我爸媽為了給我找一個所謂的靠山而低聲下氣的樣子。
我混得不好,因為我懶,不肯學技術,這怪我。但我一直覺得,我終歸是不靠任何人從十五歲養活了自己九年,我不以為傲,但也沒什麼好羞恥的。也許有一天我會學一技之長,也許不會,誰知道呢。
在做這些被你們稱之為「可替代性高」「機械勞作」的工作時,我並不快樂,但也因此我見過許多真正的社會最底層。
你們沒有見過兩個撿垃圾的老太婆為了一個垃圾桶的所有權而吵架,我見過。
你們沒有見過一個單親媽媽帶三個孩子,在超市偷了一個奶嘴,在辦公室,在三個孩子的面前對超市防損部門的經理下跪,我見過。
你們沒有見過一個愛滋病人偷一輛單車被一群年輕人用對講機砸至暈倒,我見過。
你們沒有見過開著一輛麵包車在外面做樓頂補漏的夫妻因為在一條河的欄杆上晒被子而被城管連車帶人一起掀翻,我見過。
我在做超市便衣防損的一年裡,沒有抓過一個小偷,儘管抓小偷可以有提成,但我沒抓,我發現別人偷東西的時候會過去直接叫他出去,而不會等他偷走,然後到門口截他。
不是我瀆職,而是我知道每一個小偷被抓進辦公室後,面臨的暴打和敲詐都遠遠超過了他們該付出的代價。
後來經理把我炒掉的時候,他說,我知道你看不慣我的做法,但沒辦法,有的人是不配講道理的。
我說,是人,就應該講道理。
他說,你走,以後你就會知道在這個社會上沒人會在意道理這個東西。
對一個超市而言,通常從這裡出去的便衣防損後來再進超市購物的時候都會被便衣尾隨。因為你知道他們每一個攝像頭在哪,哪一些貨物放了防盜扣或者防盜標籤,你甚至能一眼看出超市有幾個便衣防損在巡邏。你知道他們幾點會在消防樓梯那裡佈防,幾點撤防,你甚至知道從哪裡可以最快捷地逃跑。
但我從來沒被尾隨過。
後來碰到以前的同事,我問他們為什麼不跟我,不怕我偷嗎。
他們說,你不會做這種事。
我就很開心的笑了。
我在佛山均安做保安的時候喜歡下班後獨自去河邊釣魚,一釣就釣一夜。我常去的釣位邊上有一個橋洞,橋洞下睡了兩個流浪漢,他們身上臭不可聞,頭髮亂糟糟的看不清臉,路過的車丟下來一個煙頭他們就會衝過去搶。
後來我每次去都會帶兩包煙在身上,晚上我抽一根就給他們發一根。
有一次其中一個流浪漢突然對我說了句外地方言,大意是謝謝的意思。
我很驚訝,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們精神上有問題,沒想到他們會說話。
我問他為什麼睡橋洞。
他說賭博,吸毒。
我哦了一聲。
由於他們身上的味道實在太難聞,所以我也沒有跟他們對話的慾望。有一次由於我不小心,魚竿滑進了河裡。那時河水不急,但很黑。就在我不敢下,在河邊轉來轉去,不知該怎麼辦時,那個對我說謝謝的流浪漢突然起身跳到了河裡,然後拿到我的魚竿,繞著游到有階梯的地方,上來把魚竿遞給我。
我說這很危險的。
他嘿嘿笑著,一邊說一邊給我打了個洗澡的手勢。
矯情的說,那一瞬間我有點想哭。
我見過太多底層人人性裡的冷,也見過太多底層人人性裡的熱,就像我見過的上流社會裏的人一樣。
有時我想,有些人之所以在底層,固然跟他們自己不努力有關係,但是一個社會,對於弱者,如果除了鄙視,沒有一點關懷的話,當我們衣著光鮮,對自己的兒女說這世界是美好的時候,你怎麼向他們解釋那個一身髒污,從街上低著頭走過去的那個人呢?
那他媽畢竟也是個人啊。
我在工地做事的時候,那些大字不識的叔叔和嬸嬸對我通常是責備,他說,你們年輕人最好別幹這個,要學技術。
我說這個也是技術啊。
他們說,要飯是門技術,這個不是,就是力氣活。
我說,那我有力氣。
他們工資的確很高,有活干的話,兩夫妻一個月能掙一萬以上,但大多數底層的人都有底層人固有的一些毛病,那就是賭、買非法六合彩,婦女也是,所以他們的錢除了寄回家給孩子讀書,大多數花在了一群騙子的身上。就算他們不賭不買任何彩票,做十年,也就只夠給孩子在市裡買一棟婚房或者在自己的自留地上蓋一棟。
他們也對知識和文化感興趣,對網路感到新奇,對國家大事有著足夠的參與興趣。但是他們更多的想的是賺更多的錢,或者讓孩子讀更好的學校。
他們有一個享福的夢,但這個夢不是在孩子身上就是在騙子身上,而絕非由他們自己掌握。我不覺得他們幸福,但也同樣不覺得他們悲慘,他們有自己的小確幸,有自己的中國夢,也有一些骯髒的慾望。
但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如今每個人都在講底層人的生活現狀,但沒人真正為之做出什麼,就算談起來也是居高臨下,將他們做為一種不努力、沒文化所以如何如何的例子。
更讓我感到憤怒的是,這個社會越來越多的人正把底層人群污名化,在一個講理性思維的社會裏,你們真的有一個大樣本數據證實底層人素質低下的比率就比中產人群和上流人群大嗎?
我不想做道德審判,也無意為某個群體洗地。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幫人,無論他們怎麼做,都只是盡量讓自己掙紮在生存的邊緣。
而我希望我們在面對這個事實時,當他們沒來製造任何社會混亂的時候,求求某些人別再用政策和文件擠壓他們的生存空間了。他們被動的成為了這個社會前進道路上的地磚,並沒擋任何人的路,就請你們別急著把他們踢開了。
在我十五歲第一次南下的時候,我胸懷大志,內心激盪,迫切地想走進滾滾紅塵,讓這個世界見識見識我的厲害。但當我第一次拿起一塊玻璃卻摔碎了,被人辭退之後,我就知道,這世界比我厲害。
我沒有文憑,沒有技術,就算抽出身上所有熱血,再插上一根自以為不屈的脊椎,然後點燃了,也不能照亮所謂的人生路哪怕一寸。這九年經歷過被人利用,也在燈紅酒綠裡迷失過,有過沾沾自喜的瞬間,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坐著、躺著、走著,想自己想要的那個未來到底還會不會來。
我並不嚮往所謂的說走就走,也不嚮往幾環內有套房,我就是想,當一個人,為自己的懶惰和無知付出代價之後,其他所有的輕視、污蔑、抨擊就別放在他身上了。
我自己可以趴在地上,像條狗,但那並不意味著誰都可以過來踩兩腳。
如今有許多的年輕人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了自己的父輩夢寐以求的日子,但有更多的年輕人,他們的人生方向,就是掛在車站裡,每年提醒他們一次,你的人生,就只有這幾個選擇。
這是他們的悲哀,也是所有人的悲哀。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家後面有條水溝,每個夏天,暴雨之後,我經常能在溝裡看到一團團紅絲一樣的蟲子,它們憑空出現,然後瘋狂的、不停地在淺淺的水裡扭動自己的身體,而一上午的烈陽過後,它們又和水一起消失了。
我們所有人——我說的是所有——其實都像那些蟲子,為了活著,為了更好的活著,瘋狂的扭動、掙扎。而無論你浮在那一層,你終歸永遠離不開這條水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