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住在北五環邊(作者圖片)
【看中國2017年12月14日訊】憑藉一塊菜地,翟龍萍和父母在北京生活了14年,其間,家裡又迎來了兩位妹妹的出生。而這個冬天,她們必須離開北京。
進入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陽鋪在葦溝大橋附近的菜地裡,翟龍萍和母親蹲在地頭,採摘兩畦最後的青菜。
菜畦點綴著一些落葉,青黃相間,像一塊鋪在溫榆河畔樹林中的地毯。12年以來,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猶存綠意,卻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秋風中走到了盡頭。
這是翟龍萍在北京的最後日子。一週以前,父親帶著兩個妹妹回到山東老家莒縣大翟家溝,三姐妹告別了就讀的青紅藍打工子弟學校,暫時輟學。父親趕回老家是因為奶奶重病,母親和翟龍萍之所以留在北京,是為了和遷離的期限賽跑,搶救一點菜地上最後的收成,清償賒欠老闆的地價和學校的學費。
菜地邊是一家人棲身的棚屋,它和附著在路旁的其它種菜人戶一樣矮小斑駁,眼下和菜地一樣朝不保夕,屋頂下空空蕩蕩,所有的家什和被褥都和鄰居一樣堆放地頭,苫著一張塑料布,以防那些人深夜前來,按照多次警告過的,不由分說扒除房子。
因為長年放學後下地幹活,翟龍萍摘菜的動作和母親一樣熟練,手持製圖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兩片葉子,偶爾順手拈出菜心中的青蟲。摘好的菜按大小兩類分別裝入塗料桶,再裝入大筐,晚上過水清洗,隔一兩天去十幾里外的劉各莊市場發賣。
葦溝地近首都機場,空中每隔兩分鐘掠過飛機龐大的身影,轟鳴聲就在頭頂,卻又無比遙遠。母女坐著馬扎,一點一點向前挪動,看起來注定難以搶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發冷,去年的凍瘡開始隱隱作痒,寒潮就要南下,這大約是最後兩天的晴朗日子。
翟龍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樣朝不保夕的學校,再上幾天課,還是索性早些回山東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呆過兩年,逢年過節回去過幾次,沒有現成的課堂,甚至戶口都不在當地,相比之下生長於斯的葦溝菜地更為熟悉,眼下卻不容逗留。
媽媽的心裏感覺更沉。前幾天送丈夫和兩個閨女走,三妹翟心萍說捨不得這裡,媽媽說你作文好,回去寫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鄉》,三妹在車上哭了,媽媽的眼睛也濕了。
「怎麼就不讓人呆了。」手上摘著菜,媽媽心頭髮沉,像菜地打了沉沉的露水。十四年以前夫妻來到北京永定門車站,從此在五環外輾轉,一直靠著種菜的手藝生活,最後落腳在這處溫榆河畔偏遠的菜地,打算在棚屋裡把三姐妹養大,一直覺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樣」。眼下卻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趕走的外人。
眼淚打濕了手背,心裏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菜地和課堂,卻注定要在一陣寒流中飄逝。
「地下」課堂
青紅藍學校隱身在混雜擁擠的管頭村深處,兩扇生鏽緊閉的鐵門背後,沒有標識和百度定位,外邊的人很難找到這裡。
一座逼仄封閉的大雜院,露著不合時宜的彩鋼屋頂,幾進破舊的平房牆皮剝落,留著前身一座幼兒園的殘存彩繪,就是課堂棲身之處。幾乎難以相信,這裡能夠容下一所九年制學校。
以前的校址要寬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門和整齊的校舍,寬闊的操場旁種著高高的行道樹,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仍舊閑置,鐵柵門上端還保留著「北京青紅藍學校」的標識。
翟龍萍換過好幾個學校,從東辛店的百年學校,到天竺學校、金盞學校、育星園學校,都是打工子弟學校,上著上著就關了。五年級那年,爸爸賣菜時看到了青紅藍的招生廣告,從此定下來。青紅藍學校比較大,有一些公益組織參與,每年資助翟龍萍五百元學費,三姐妹身上的衣服也有志願者捐助的。
這學期開始,學校流落到眼下的大雜院內,情形變得異樣。
沒有了操場,上不成體育課,學生只能在過道和以前小朋友的遊戲場內活動。連廁所也只是路邊的簡易棚子,只有男女各兩個蹲位,下了課打開一會鐵門,輪流去解決。沒有沖水,放著兩隻大桶,校長課間站在校門口,不斷大聲提醒學生舀水沖廁。
課堂空間小,回聲大,很多時候老師講的聽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學越來越少,不斷有人離開,以前的五百多個學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師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幾個退休後出門打工的老教師,住在背光狹窄的宿舍裡,鋪設簡陋凌亂,似乎隨時準備搬家遷徙。學校最近又接到了遷址通知,被校長「撕巴」下去,鐵門不敢逕直打開,防止被人舉報擾民。
和大多數北京打工子弟學校一樣,青紅藍從來沒有擺脫過缺乏合法身份的窘境,類似「地下課堂」。眼下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寒潮中,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隨時可能飄零的枯葉。
這學期報名的時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說先上著,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離開。翟龍萍把消息告訴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訴了同桌,因此前幾天姐妹沒有出現在課堂上,同學們並不吃驚。倒是校長有點生氣,覺得家長沒打招呼,欠的學費擔心就此作罷。學校的處境朝不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區教委找我談了三次。」
在學生們看來,他們處身的這處課堂,最多能夠堅持到放寒假,自己和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課堂比以往顯得鬧騰,同學們照舊聽課、誦讀和嬉笑,不知憂愁,卻有些走神,似乎一種無形的東西已經不在這裡。
上學的費用並不算少。上初中的翟龍萍和三妹需要一學期2800元學費加書費,上六年級的四妹則需要1800。以前的學校也一直都是「高價」。加上在家鄉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裡多年種菜的大部分收入。
收費並不足以讓青紅藍光景寬綽。隨著學生降到不到一百多人,加上遷址的折騰,以前有所盈餘的學校開始捉襟見肘。僅僅一年13萬的房租,加上老師每月三萬多塊的工資,已經不堪重負。學校照的是工業電,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習,也防止學生下課晚不便回家。
學校沒有食堂,中午學生紛紛走出鐵門,到村裡買煎餅果子包子吃,沒有正式的飯菜。在以前的校園,因為瀕臨馬路出校不安全,翟龍萍姐妹解決的辦法是泡速食麵,費用同樣是每人五塊錢。
村子裡不通公交車,學生們放學後需要走兩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車回家。翟龍萍三姐妹離得遠,以前是坐校車,每人一學期四百塊錢,現在路程變遠,漲到一個月200,只好放棄,改騎自行車。以前種菜人家上學的孩子很多,能夠坐滿一校車,眼下只剩下一個鄰家男孩了。
家裡買不起那麼多的自行車,爸爸想到了點子,把野外被人破壞拋棄的共享單車修好,作為三姐妹的坐騎。但由於自行上鎖,仍舊引起了他人反感,前一段姐妹三人的車鎖被人灌入泥土,當天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一個半鐘頭。爸爸只好找老鄉借了一輛舊車,又找到兩輛廢棄的普通自行車,修理好了給三人騎行。
三姐妹的學習都不錯,四妹翟心玉的英語最好,是課代表。前兩天輟學在家,媽媽摘菜累了休息,讓四妹拿出英語書朗讀了一段。媽媽上過初中,中考成績不錯,因為家庭重男輕女沒上成高中,雖然輔導不了女兒們了,還能依稀聽懂一點,「覺得她念的很流利」。
在地裡摘菜時,翟龍萍接到了同學的電話,她對著聽筒說:「我在拔菜,沒法上學。」回到老家的兩個妹妹,也在電話裡告訴媽媽,她們想上學了。
棘手的是,和同類打工子弟學校一樣,青紅藍沒有能力為就讀的姐妹提供學籍,她們需要在老家設法補辦學籍重新入學,而全家人的戶口卻又在當年的遷徙中落到了遼寧海城。未來的課堂落在哪裡,一時茫然。相比之下,戶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顯得幸運,上技校也成了翟龍萍的夢想,「我想學烘焙專業,做麵包師」。但還有大半年讀完初中的她,不知將來能否有踏進考場的資格。
11月11號這天,正值網友瘋狂消費的節日,翟龍萍回了一趟學校,用幾天來摘賣的菜錢,補交拖欠的學費。教英語課的老師問她:「你妹妹怎麼這幾天不來了,她還是課代表。」翟龍萍沒說話。她不敢告訴老師,妹妹在老家沒學可上。
走出學校生鏽的鐵門,騎上騎行車之前,翟龍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鐵門關閉著,旁邊刷成綠色的外牆上,有個學生用細小的筆觸劃下了失去的校名:青紅藍。
落腳之地
相比其它種菜人家的棚屋,翟龍萍家含有某種不顯眼的精緻:窗戶是正經鋁合金的,「要讓幾個閨女多享受點陽光」。屋頂比別家多鋪了兩道隔熱層,都是爸爸媽媽親手造起來的。
別人家的棚屋沒有窗戶,白天屋裡也要開燈。屋頂也會漏雨,要拿盆子接。翟龍萍姐妹從沒淋過雨水,睡過濕鋪。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間,中間帶有一個做廚房的過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
這些出自爸爸的手藝。爸爸幹過建築,修過地鐵,手巧,勤快,鋁合金窗戶是朋友介紹他在一個拆遷的建材市場撿來的,屋頂覆蓋的廣告布也是拾來的。
三姐妹住的房門,也是爸爸撿來的,門上有個小窗,爸爸特意做了細緻的窗格嵌上,讓三姐妹有個自己的空間。
冬天屋子裡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煙突和一口倒扣的鐵鍋,自製了散熱的暖氣。灶口在過道,添柴生火後,鐵鍋會燒紅起來,上面可以放盆子燒水,散發的熱量讓一間屋裡都熱起來。三姐妹住著一個大土炕,父母還會給女兒們煨炕,自己的房間和床鋪卻是冷的。
灶口燒火的事媽媽不讓女兒們參與,因為棚屋蓋起來第二年出過一次火災。
當時三姐妹睡的還是床,家裡的小狗下仔養在床底下,鄰傢伙伴來玩,想看狗仔。翟龍萍點了蠟燭,幾個人鑽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鑽出來,蠟燭忘記在床下,幾個人跑出去玩了。當時地上鋪了一塊孩子大伯在朝陽體育館搞裝修弄回來的地毯,大約蠟燭倒了點著了毯子。爸爸媽媽在地裡種菜,偶然回頭一看,自家屋頂突突冒黑煙。開始不明白怎麼回事,一下子反應過來,心就縮起來了,趕忙跑回門口一看,屋是扣上的。爸爸讓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兒,心才落下來一半,忙著搶東西,救房子。
爸爸衝進屋搶出來全家的戶口本和身份證,別的顧不上了。剛好家門口放著洗菜用的兩浴缸帶幾桶水,兩人迎著火頭澆。好歹滅了火,沒有連累毗連的鄰居房子,但家裡的被褥、衣服、電視、風扇都燒壞了,半邊屋頂熏得漆黑,家裡的貓從屋頂縫隙爬出來,爪子都燒黑了,一窩小狗燒死了。爸爸又要置辦東西,又修房子,幾天沒去賣菜,腳心還忙中扎進一根木刺,爛了好久。
過了很久,翟龍萍才敢承認是自己點的蠟燭,但爸媽也沒有打她。
很長的年代裡,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腳到菜地之前,從父母到三姐妹經歷了漫長的流離遷徙。媽媽年輕時因家貧輟學,未成年就跟隨哥哥出門打工,在遼寧海城種菜,和同為菜農的爸爸結婚時已經31歲了。結婚之後,為了孩子能獲得准生證,兩人在計生相對寬鬆的海城上了戶口,以後三姐妹也都落戶在海城。2003年非典過去,兩人來到北京,落腳在東辛店菜地的一處棚屋裡,以後又遷到葦溝。兩人在老家一直沒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蓋了老宅,眼下還是毛坯房,父親帶著兩個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裡。
三姐妹子在菜地(作者圖片)
除了上學和在地裡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別處,連近在咫尺的溫榆河也沒去過,媽媽擔心出事,「不讓她們離開視線」。至於五環內北京的繁華,像天空掠過機翼的銀色,似近實遠,只有難得的時機,會顯得可以接近觸摸。多少年就說去天安門,直到今年夏天大姐來玩,爸爸覺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終於帶著媽媽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門。
路程遠,沒趕上升國旗有些遺憾,又忘帶身份證,不能進故宮,好歹逛了旁邊的中山公園。那次坐了地鐵,爸爸顯得很熟,因為冬天不種菜的兩個月,他出去打零工,經常在地鐵工地上干。另外去過的地方,是離葦溝不遠的蟹島兒童遊樂園,那裡大都是周圍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子去玩,算是碰過了城市孩子的遊樂設施。
翟龍萍走的地方比兩個妹妹多些,週末她會跟著爸爸去賣菜。以前爸爸在一個路邊早市賣菜,今年初早市關閉,花6000塊租下的攤位只擺了兩個月,老闆失蹤租金討不回來,爸爸只好去更遠的劉各莊菜市場批菜,下午騎三輪打游擊,去東辛店路口機場高速的橋下賣菜,也去金盞鄉和望京橋底,趕下班高峰期的兩個小時,買菜的人集中,沒法分心,翟龍萍幫爸爸看著城管,「一看見過來就喊,爸爸騎上車就跑,走了又回來。」
以往媽媽沒有去賣過菜,除了偶爾去附近的葦溝買東西,她總是呆在菜地,沒有經歷過與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覺就像自己的家一樣」。母親說。四女兒的名字從前叫翟北平,因為是在菜地出生。
她喜歡溫榆河畔的這塊地方,空氣好,風景也不錯,遍地白楊林入秋金黃,腳下鋪著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雙手培育出來,「這輩子別的不會幹,就這特長,會種菜。」撒種、散苗、灌水、除蟲、施肥、薅草,各樣的輕重都得心應手,年復一年,看著點下去的菜籽發芽,青綠的菜葉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長,成為綠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顏色。三個身邊的孩子也一點點長大,就像是可以一輩子安頓在這塊地裡,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
十二年時光很長,到了被催促離開的時分,卻發現還不夠。不夠真地在這裡紮下根來,培育三個女兒長大,不夠挽回地上剩餘的青色,拾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涼。像是第一天到達永定門外,坐車穿過過於廣闊的北京城區,感覺這裡全然不屬於自己的惶然。
老家沒有地,回去幹什麼沒有想好。孩子舅舅幹過裝修的瓦工,他說或許明年又會回來。但媽媽想不出除了種菜,自己能做什麼。
最後一夜
從十月下旬開始,這間棚屋已經不能踏實地庇護一家人了。
翟龍萍一家被催促立刻搬走,警告說要扒平房子。一家人只好像別家菜農一樣,把家當什物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幾天來放在菜地旁邊,蓋上一塊塑料布。
塑料布參差起伏的輪廓,透露著下面的各種家什:從柔軟的衣物到顯露棱角的桌凳、電視機、洗衣機,禁止使用的煤氣灶,還有姐妹們多年來上學用過的課本,裝在兩隻蛇皮袋子裡,北風不時掀起塑料布一角,顯露受潮經霜的內情,幸虧十幾天來沒有雨雪。屋裡一片空蕩,只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隨時離開,不會讓家什連帶覆埋在廢墟裡。
家裡的狗也拴在了地頭的家當旁邊。搬家忙亂中犯的一個過失,決定了它今後的命運。那天三姐妹還在上學,爸媽忙於搬東西忘了餵狗,飢餓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裡的冷饅頭,媽媽阻止,它餓極了不松嘴,還瑟了牙縫,尖牙碰到了媽媽的手,破了皮。對於從小養大的狗來說,這是從未出現的事,媽媽還需要打好幾針狂犬疫苗。爸爸大為光火,本來已經決定搭貨車回家時帶上它,因為這次過失,決定放棄。貪圖一時口腹之欲的狗,眼下對於自己的命運還茫然無知。
一家人在菜地拔菜(作者圖片)
地頭青色的命運也是未知數。除了幾畦當令待摘的小青菜,還有捲心菜、萵筍、苣花菜、白蘿蔔、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兩人採摘的速度不快,「看起來兩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趕人的期限或許就在明天,老闆找關係也拖不了多久。「頭伏蘿蔔二伏菜」,白蘿蔔和大白菜的種植週期太長,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貯存過冬用的,化肥都沒怎麼用,眼下也不好處置。至於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棄,地頭堆放夜晚保溫的被子,也無心再覆蓋。
摘菜的活計從早上開始,持續到天黑,媽媽燒柴火煮點麵條。家裡的煤氣罐被人沒收了,連同頭天加的六十塊煤氣。引火的竹棍也是兩毛錢一根買來,準備春天插扁豆架的,現在只好用來生火,有種燒毛票手疼的感覺。晚上翟龍萍推板車去老闆家拉水,用來洗菜,過後大筐裝好。晚上老闆會偷偷送電來,這兩天也停了,只好點蠟燭幹活。凌晨兩點五十,媽媽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騎三輪車去賣菜。
以前這是爸爸幹的事,媽媽能睡到五點多起來給三姐妹做早飯。現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還留有一絲暖陽的北京初冬,入夜變成寒氣徹骨,十幾里路頂著風的車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和臉也感覺結了冰,大手套隔不住雙手握住車把的寒冷。媽媽很快和翟龍萍一樣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斷。
幸好一位住在劉各莊菜市場的老鄉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開藥可以報銷,翟龍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藥都是老鄉給的,媽媽打狂犬病疫苗也是她找的地方,這次她又給了媽媽「比較厲害的」感冒藥,抑制了咳嗽,但是兩天一次的趕早市受凍,加上白天地裡的摘菜活兒,讓媽媽的感冒沒法好徹底,好在翟龍萍還沒生病。
早市行情冷落,菜價下跌得很厲害。以往商戶是大筐大筐地要,眼下隨著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來越少,來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斤,拿塑料袋子裝。價錢壓到兩塊到一塊八,遠遠不如自己到東辛店橋底去賣划算,可以到三塊多一斤。但眼下實在不敢去賣菜,怕電動車被抄,一天趕早市下來,也就賣得400多塊錢。最近一次賣油菜和捲心菜,才賣掉200來塊錢,像是賣廢品,多少撿一點回來。
該來的總是會來。11月9號,挖掘機的履帶隆隆駛入菜地,棚屋終於被扒了。母女只來得及拿出昨夜蓋的兩床被褥。
幾十個人包圍住現場,菜戶遠遠靠邊站著,看別家棚屋依次被扒,似乎沒有太大感覺,到了自家的時候,並不需要心裏有反應,眼淚自然地就流下來。看家狗也受驚汪汪叫喚,翟龍萍擔心它被打,解開了鏈子拉開它。
挖掘機的耙子揚起,往下一壓,爸媽親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廢墟,就像孩子過家家搭的一樣,比別家精緻的窗戶和屋頂都掩沒於廢墟,只有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門,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廢墟上,挖掘機也無心去完全推倒它,轉向下一家住戶。這個突起的門扇,不知為何讓翟龍萍心里特別難受,她想拍兩張照片發給妹妹和爸爸看,卻舉不起手機。
窩棚被挖掘機扒平了(作者圖片)
扒完了房子,三臺挖掘機開進了菜地,履帶橫七豎八一陣碾壓,把尚餘的蔬菜碾進泥土。看著親手種出的青色被毀,媽媽的眼淚又下來了。
挖掘機一走,母親帶著翟龍萍立刻下地,搶摘挖掘機履帶下倖存的小青菜,來不及在地頭擇,連同落葉裝回來兩筐。房子扒平了,人還是不能馬上走。菜還需要批發一次,幾件零碎電器要賣,媽媽的狂犬病疫苗還差一針,必須週日打完了走。兩台電動三輪車賣掉太便宜,還抵不過蓄電池錢,舅舅在聯繫物流運回老家。只能在地頭過夜了。
拆房子的人走後,黃昏,媽媽在地裡架兩塊磚當灶,燒一把柴火煮麵條,算是吃了晚飯。不敢生起足夠的火苗,怕引來村裡監督的人。白天地裡不算冷,黑地裡風硬起來的時候,舅舅舅母過來,和翟龍萍母女合在一起,在一塊受過的菜地上支起塑料布,搭了一個簡易的油布棚子。把兩副床墊搬進去,就可以將就過夜了,只是還是擔心隨時被拆。
沒有電,塑料布高度太低,點蠟燭實在怕引起火災,下午翟龍萍拿上家裡的LED燈,到相鄰的墓地看守人家充電。墓地離菜地有半里路,三姐妹有時會去逛,和那個腿腳有些殘疾的河北女人很熟。傍晚取回來,掛在棚布底下照明,就著有些清冷的光線洗菜摘菜。
菜地老闆娘也是山東人,讓翟龍萍去住他家的磚房,龍萍說要跟媽媽在一起。老闆娘說「你媽露宿在地裡,會讓叼走的」。翟龍萍說「那就讓狼把我一起叼走吧」!
晚上月光透進了塑料布,棚子裡不是很冷,一家人睡的還安穩。不過墊子擺在生荒地上,寒流已經到來,翟龍萍又開始流鼻涕。沒有足夠的火苗燒熱水,媽媽怕翟龍萍感冒加重,兩天沒讓她洗臉,牙膏牙刷都埋在小屋都廢墟裡。晚上不敢生火,吃冷饅頭。是離開的時候了。
雙十一狂歡節這天,收廢品的人到來,家裡的幾件電器都賣了。洗衣機和電視加上別人送的冰箱,三件加在一起八十塊,翟龍萍都落淚了,「我們覺得還能用,收的人就說是破爛。」
白天母親在收拾東西,翟龍萍在塑料棚子裡摘菜。陽光透過塑料布進來,倒有種在溫室大棚裡的感覺,手上也暖和,讓人昏昏欲睡,似乎這並不是離開的前夕,露宿在地頭,倒有長久綿延的日子。小貓貪圖暖和,也鑽進棚子,翟龍萍想到了它們成為流浪貓的前景,想到過找個垃圾堆丟下,讓它們覓食,但人都遷走了,垃圾堆也難找。一會又想到狗,自從房子被扒,已經解開了,呆在棚子外邊的一隻廢棄床墊上晒太陽,看去很舒坦,卻不知道,這是它生命中最後舒適的一天。
下午村裡又有人來看,說塑料棚不讓過夜,晚上必須拆掉,還照了相。舅舅去找地方,傍晚回來,說墓地旁有個空屋可以住。一家人開始拆棚子,把被褥搬到三輪車上,打算過去住最後一夜。
這時發現一個意外,舅舅的車子被人扎破了輪胎,開不動了。接著媽媽也在自家的車胎上發現了刻意的劃口,不知有無傷到內胎。幾千塊買的電動三輪,這樣被人破壞,媽媽這幾天一直很平靜,這時忽然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你來殺人麼,今晚就來;;!」即使地裡青菜被毀的時候,媽媽一邊難過,一邊也想反正菜毀了,孩子也少受兩天罪,現在車子卻又不知被誰劃了,感覺是誰都來欺負,「從來沒受過這麼大委屈。」
翟龍萍沒見過母親這樣動氣傷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搬不動了,又坐下來打算摘菜。一直沉默的舅舅這時卻讓她「別搞了;;!」他坐在狗先前臥過的墊子上,垂頭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舅舅站了起來,領著大家再次搭棚子。舅舅手腳熟練,幾根木樁一打,搭起來也很快,翟龍萍幫著舅母鏟土,四面壓住塑料布腳。LED燈再次挂了起來,一家人坐著墊子又開始摘菜,被褥卻不敢立時搬進來,怕有人再來要求拆棚子。氣溫似乎比昨夜又下降了兩度,翟龍萍和媽媽都在咳嗽,手背的凍瘡陳蹟痒得厲害了。舅舅又讓翟龍萍去老闆家拉水,準備過一會洗菜。
這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夜。
再見北京
凌晨一點多,媽媽和舅舅起床,舅舅的三輪車壞了,用翟龍萍家一輛三輪車裝兩家的菜,最後一次趕菜市場。
到市場時間太早,沒人要菜,又原車拉回來。菜市場附近的老鄉也來了,帶媽媽去打疫苗,媽媽讓她順便拿走一些菜。舅舅出門找人來收廢品,菜桶、板車連同種菜工具一起賣掉,昨晚支起來過夜的塑料膜,連同地頭覆蓋家什的塑料布也賣了。
昨天媽媽打電話給了青紅藍校長,菜地邊緣還有自家過冬的白蘿蔔和大白菜,挖掘機沒有碾到,學校可以收去辦教師伙食。上午校長帶人過來,開的就是以往三姐妹乘坐的校車,翟龍萍和舅母一起拔菜,連同早市剩下的小青菜,讓學校拉走,翟龍萍跟校長招著手,看著校車消逝在小路盡頭。
媽媽打完疫苗回家,繼續收拾行李,全部裝車,捆紮規整。收拾東西從前天就開始了,地頭覆蓋的塑料布下面,似乎沒有一件起眼,卻又有無盡名目,媽媽一直受困於取捨,撇下又拾起,進展緩慢。昨天傍晚三輪車被劃,媽媽哭過一陣,想起來某只桶裡裝的雜物,混著幾包各樣菜種,不想丟在這裡,舅舅讓少帶東西,媽媽想的是自家孩子多,要節省,能帶走的盡量帶走。她沒有拿燈,一個人在地頭黑暗裡摸索了半天,大家搭棚子過夜她才回來,似乎也沒理出什麼頭緒。
下午物流的車來了,電動摩托車一輛八百,加上別的東西,翟龍萍家總共花了九百塊。好在物流的人說車上還有空間,想拿走的都可以裝上,費用很便宜,解決了媽媽的難題。她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裝上了車,昨夜拾掇的菜籽之外,農藥也帶上了,連同三姐妹從小用的兩蛇皮袋課本,還有一張從牆上揭下來的成績通知單,裝在衣袋裡,是翟龍萍考得最好的一次。
只有貓狗是帶不走的活物。看著主人們收拾東西,它們茫然地轉悠,這一段發生的事情太多,遠遠超出了一隻動物頭腦能夠理解的限度,眼神和聲音裡卻顯出本能的不安。
在翟龍萍心裏,它們逐漸加重起來,勝過了兩輛沈重的電動車和大小家什,成了眼下最沈重的東西。但她只能在幫助媽媽收拾的間隙,偶爾伸出手去,最後摸一下家狗的頭,逗著貓轉圈,似乎是一種平素日子的遊戲。
下午四點,所有的東西都裝車運走,地上顯出一片狼藉。一個三姐妹玩過的布娃娃,如今獨自躺在菜畦裡。一副跳繩猶豫好久,終究丟棄了,從前三妹妹在朝陽體育館參加比賽拿過跳繩第二名,翟龍萍也是跳繩高手,一分鐘能過繩174次。搬學校之後沒有場地,漸漸地生疏了。最後兩頓飯用的鐵鍋,過於沈重,物流划不來。幾個啟封過的毒死蜱瓶子,兩床冬天蓋菜的破被褥,幾隻用了多年的床墊,無法帶走,陳設在地上。另外是一隻過於結實笨重的五斗櫥,兀立在從前的菜地上,抽屜透著一條縫,似乎等待人打開,揭示裡面的秘密。
手上提的包裹還多,坐公交不便,舅舅用手機叫了一輛出租車,告別菜地的時刻到來了。便道凹凸不平,出租車緩緩發動,翟龍萍隔著窗玻璃,看到家狗跟著車奔跑。它跑到接近老闆院子的小路盡頭,停了下來,這是它平時職分的邊界,蹲在那裡看著車子遠去,似乎隱隱知道了自己前一段犯下的過失,是眼下無法彌補的。出租車轉過一個彎,菜地的情景消失,視線變得模糊,似乎玻璃沾上了呼吸的水霧,無從擦拭。
傍晚到達永定門外車站,班次是晚上七點二十,一家人沒有買票進站,在停車場一邊的馬路上等。舅舅認識熟悉司機的中間人,可以在站外上車,省下每人五十塊票價,司機也不用給站裡提成,可以多得,每次舅舅和媽媽回山東都是這樣坐車。
準備離開北京(作者圖片)
天黑下來,馬路上很冷,好在大家都穿得很厚,不用蹭候車室暖和,翟龍萍進去上廁所,順便在洗手池的大鏡子前照照自己的臉。下午做飯的時候,順便燒了些熱水,幾天來好好洗了一次。翟龍萍還就著燒的熱水,好好洗了一把臉,干乾淨淨地走。身上的防寒外套已經很髒,昨天想要洗乾淨,媽媽讓她回家再洗。
能穿的衣服都背在了身上,外套有三層,都是別人送的,腳上是一雙綴著一對熊貓的保暖鞋,是媽媽從葦溝拆遷的廢墟裡撿的。那兩天大家都去撿東西,媽媽在一副梳妝台下發現遮著這雙鞋,還是新的。
腳邊堆放的大小蛇皮袋和包裹裡,除了衣物還有兩把暖壺、保溫杯,和一個小折疊凳,是買三輪車上保險時人家送的,可以打開來坐。但坐下來太冷,翟龍萍不停地跺腳走動。舅母在咳嗽,很少坐出租車的她在車上嘔吐了。
氣溫越來越低,一家人也沒有吃晚飯,打算用幾個吃剩的饅頭上車堅持。總算中間人人過來,讓一家人提上東西,穿過停車場到出站口外邊,放到一輛麵包車的後備箱裡。人也上車呆著,關上車窗,好歹比站在街上暖和些。「再堅持20分鐘」中間人說。
翟龍萍和媽媽坐在後座,手腳湊在一起。腦子有些轉不動,心情似乎已經平靜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念頭,只是在等著這最後的時間結束,卻又隱約會有一些菜地的情形,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到來,有些陌生地現在眼前,連同那條跑動中變得模糊的狗。
七點三十,班車姍姍駛出大門,一家人趕忙從麵包車上下來,提著大包小包,聽著中間人的招呼,艱難地塞進已經滿噹噹的車肚,爬上臥鋪車。十二個小時的車程之後,會到達老家莒縣寨裡河鄉。
車輪緩緩轉動,冬夜稀落的燈火在窗外消逝。再見了,北京。
後記:
翟龍萍和母親離開北京後六天,大興聚福緣火災發生,北京清退拆違大潮開始。青紅藍學校受到波及,再次搬離現址,遷入一座兩層小樓,校長說「可以堅持一段(時間)」。
回到老家後,父母忙於照料病危的奶奶和整修房子,一直抽不出身去辦理學籍手續。眼下翟龍萍三姐妹呆在家裡,母親會帶著三個孩子一起複習功課。
半個月之後,再次去到葦溝菜地,這裡空無一人,保持著翟龍萍一家離開當天的景象,無人前來清理廢墟和垃圾,填平道路上挖出的大坑。菜地殘存的青色,已經在嚴寒中徹底消逝,覆蓋一層渾黃落葉。
曾經的菜地裡,一條狗在走動,近於翟龍萍家狗的毛色,似乎是在覓食,見人馬上躲了起來,藏身在一片廢墟下面,發出低沉畏怯的吠叫,近似嗚咽。不論怎樣走近招呼,它始終沒有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