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各界慶祝中央研究院成立(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5月4日訊】地圖上連名字都找不到的川南李莊,終於放下了一張「寧靜的書桌」。一時之間,小小的李莊名流薈萃: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梁思永、林徽因、董作賓、李濟、曹禺等……
在我們列舉這些璀璨名字的同時,也請朋友記住下面這些名字——來自小小鄉鎮上的名流——沒有這些偉大的鄉紳,就沒有偉大的李莊,他們是:羅南陔、張官周、楊君惠、宛玉亭、範伯楷、楊明武、鄧雲陔、張訪琴、李清泉、羅伯希……
這個事實,再一次應證了我早前的說法:中國文化的根脈,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於中國的鄉紳地主階層,才得薪傳不朽的。沒有鄉紳文化的中國,尤其是廣袤的農業文明空間,將成一片廢墟——不僅僅是建築或群落意義上的廢墟,而是心靈或靈魂意義上的廢墟!
孔子當年說:禮失,求諸野(《漢書.藝文志》)。沒有鄉紳的鄉野,就真的野了,再也找不到禮的影子。
以下文字來自《成都商報》:抗戰時期,外省籍人士遷川七百餘萬,硝煙驅趕之下,與民眾流亡同步的是「文化遷川」運動。1940年,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與社會科學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等機構輾轉流徙來到李莊,終於尋得一張「寧靜的書桌」,直至抗戰勝利。
李莊街道(網路圖片)
那是李莊人口與智力密度的高峰。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董作賓、李濟、梁思永……3000多人的李莊,人口最盛時增至12000人。據說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當時接收國際郵件只需寫上「中國李莊」即可送達。覆巢之下,得有完卵,如果說最耀眼的中國學術群星,照亮了戰時的李莊,以羅萼芬父親羅南陔為代表的鄉紳群體以及李莊鄉民,則是星空下巋然寬厚的大地。天空斗轉星移,大地生生不息。
1940年8月的一天,羊街8號羅南陔府邸,聚齊了區長張官周、鎮長楊君惠、宛玉亭、範伯楷、楊明武、鄧雲陔等全鎮名流,商議「下江人」來李莊的大事——「紳等以同大繫著名高級教育機關,政府非常重視,千里流亡,亟待整理。且該校遷來之後,對於地方文化、經濟、衛生各方面均屬裨益不小。」這份李莊32名鄉紳1941年的簽名呈詞間接說明瞭當初接納同濟的用心。很快,「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的16電文就由李莊發出。
建鎮上千年歷史的李莊,是長江上游重要的碼頭和糧倉,不僅水運便利,又有「九宮十八廟」等大批公共建築可資利用。1940年10月,同濟大學,以及同樣幾經輾轉遷至昆明、飽經憂患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等學術機構,歷經五六輪遷徙,最後落籍李莊,從此結束了似乎無休止的顛沛流離。「九宮十八廟」悉數騰出。同濟大學校本部設在禹王宮(今慧光寺),工學院在東嶽廟,理學院在南華宮,醫學院在祖師殿……師生們的住宿靠租用大戶人家的私宅民院來解決。
變得擁擠的李莊讓人有些頭痛。在《抗戰時期的四川——檔案史料彙編》(四川省檔案館編),一份罕見的史料記錄了鄉紳們集體為同濟大學出頭、要求政府當局讓出房產的事。「各公私處所均已不顧一切困難,先後將房舍讓出,交付同大,而糧稅分櫃獨延宕不遷……該祠既屬公產,主權應屬本鎮全體人士……維護教育,繁榮地方,其責端在紳等,萬難坐視。……當此非常時,官民同有協助政府,完成抗戰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於抗建貢獻甚大。蓋安定同大,間接即增強國家力量。該局既為地方機關,對同大輾轉流亡來此,究竟是否應當表示歡迎?」在這份名為「南溪縣李莊士紳為將孝婦祠依法由同濟大學租定祈令南溪徵收局轉飭分櫃遷讓呈」的信函上,依次署著「南溪李莊鎮士紳:張訪琴、羅南陔、李清泉、羅伯希、楊君惠……」一共32人。時為1941年3月29日。李莊鄉紳的見識與擔當並非偶然。高傲如傅斯年,在《李莊憶舊》也讚譽有加,「知今日西南之繫於中國者,蓋遠過於巴蜀之於炎漢矣。晚來南溪(李莊),暫獲棲止,益驚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詩人輩出」。
在南溪縣縣誌辦主任李梓林筆下,「李莊羅南陔,出生於1885年,自幼聰穎,勤功書史,擅長書法金石,性善交遊,在家鄉建有植蘭書屋,約集諸詩友彼此唱和,故有‘小孟嘗’之雅號。」羅南陔將患肺結核的考古學家梁思永接到自家療養,可見其急公好義。
張訪琴是李莊張氏望族的族長,德高望重。張訪琴、張官周為李莊捐建全縣唯一的村鎮初中。羅南陔則以推崇實業救國聞名,早在1918年就創辦「期來農場」,引進義大利蜂、美國來航雞、北京鴨,並專門送兒子羅莼芬到成都蠶桑專科學校學習。
狷狂國士傅斯年
李莊、同濟本相去甚遠,這批崇文重教、開明包容的鄉紳,是兩者在動盪年代不期而遇的前提。其間,張官周還被聘為中央研究院李莊辦事處主任;李清泉則受聘為同濟大學校辦文書。恰如岱峻所說,「鄉紳這個階層亦儒亦民的身份,使他們在溝通民眾與知識界時起到了不可替代的聯繫作用」。外來的先生們在這裡感到了賓至如歸的禮遇和世外桃源般的寧靜。來訪的費正清震驚於這裡的艱苦,「這個曾經接受過高度訓練的中國知識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純樸的農民生活,一面繼續致力於他們的學術研究事業」。史語所在此出版的石印線裝書《六同別錄》即以李莊舊名命名,梁思成的《中國建築史》也在這裡得以完成。同濟大學在李莊得以生息壯大,新增法學院,德文補習班改為新生院,造船組擴為造船系,增設機械專修科,培養在校生1300人,畢業生700餘人。生物系的童第周堅持在「沙漠」中進行「金魚實驗」,令1943年到訪李莊的李約瑟讚嘆不已。
李莊也得到反哺,鄉紳們的遠見被一一證明。當時,李莊及周遭子弟得到了最好的教育機會,擁有從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直到研究生,完整並高規格的教育系統,中國鄉鎮僅李莊一例。比如羅萼芬就畢業於同濟附中,農民子弟羅哲文則考上了營造學社的練習生,追隨梁思成,成長為中國古建築研究大師級人物。
小小李莊比南溪縣城提早10年用上了電燈。同濟大學工學院用直流電機發電,供應全鎮照明和機器打米。同大醫學院經科學化驗,查出食鹽中有氯化鋇,導致中毒,從而根治了當時流行於川南的麻腳瘟,造福一地。同濟工學院王達生在李莊發明瞭適於川江行舟的淺水汽船,苦於無錢實驗,羅南陔牽頭集資創建股份公司,促成第一艘「達生淺水汽船」下水。
梁思成、莫宗江在李莊繪製圖紙
1948年底,費慰梅在美國收到了林徽因發出的最後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對費正清剛出版的《美國與中國》一書的評論。僅僅幾天之後,解放軍佔領了清華園,新政權成立了,林徽因再也不可能與外界自由通信了。
當梁思成、林徽因在北京為新政權裝飾門面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裝飾一新的大門裡面是些什麼。在北京燦爛的陽光之下,他們還會懷念李莊的雨天嗎?他們在李莊的房東張喬英已被送進了勞改營,後來死在裡面,他的房子田地被瓜分一空。當年力排眾議、予以中央研究院和同濟大學以棲身之地的李莊當地頭面人物羅南陔、張官周、楊君惠等三人,則一同被處決。
那一天李莊的雨下得很大,在當地人記憶中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新政權在原同濟大學的運動場上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萬人公審大會,當地農民被發動起來參加大會,每人手持一根木棒,不斷振臂高呼口號,現場群情激憤,聲嘶力竭。按大會最先的計畫,由手持木棒的農民排成所謂「水火巷」,當羅南陔等三人被解押著從巷中通過時,兩邊亂棒齊下,先打得他們皮開肉錠,血肉橫飛,生不如死,要讓他們受盡折磨之後再行處決,最後還要點天燈曝屍三天。但那天暴雨下得天昏地暗,電閃雷鳴,氣氛極為恐怖,至今還有好多人對此記憶猶新。最先的計畫已無法進行,大會臨時決定將三人匆匆處決後散場。
也許羅南陔等三人罪大惡極吧,當地農民才對他們懷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吧。但據當地農民回憶,每年臘月三十,他們都要發動當地士紳賑濟窮人,每個窮人都可以從他們那裡領到「一品碗」白米過年。「一品碗」在當地方言中指最大的碗。有一年來領米的人實在太多,在擁擠中還踩死過一個小孩。一個參與過當年公審大會的老人對我說:「想起來他們其實還是很好。」
「他們對你們這麼好,你們為什麼還要拿木棒去打死他們?」當我質問那人時,他臉上出現了一副無辜的神情。他說:「那是政策呀,我們有什麼辦法。」他怕我不懂,還向我詳細解釋了土改時的政策,有多少畝地的人該被槍斃,有多少畝地的人該送去勞改,有多少畝地的人該被管制。根據新政權的政策規定,財富等同於犯罪,羅南陔又叫「羅半街」,意指鎮上有半條街都是屬於他的,擁有的田地更是不計其數。財富如此之多,當然就屬於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了。
土改結束了,合作社建成了,人民公社成立了,在取得這些「偉大勝利」之後,李莊人才發現他們連飯都吃不飽了,這一次不會再有人來賑濟他們了。人們嘴裡高喊革命口號,心裏卻在盤算今天該如何餬口。在大飢荒的年頭,望眼欲穿的公社食堂連過年會餐都只能端上幾樣青菜,人們好幾年都沒有見到豬肉了。對過去的回憶如果不是企圖復辟的話,那也是十足的閑情逸志,是飢餓的人民所無法負擔的奢侈,沒有人還會記得以往的歷史。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向宜賓當地人詢問李莊時,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20多年後,隨著中美兩國開始接觸。1972年5月,費正清夫婦又來到北京訪問,這對他倆來說真是一次傷心之旅,他倆最好的朋友梁思成在幾個月前去世了,他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去世之前,他遭到自己的學生毆打,被掛上牌子示眾,受盡人格侮辱,最後被當作反面教材養起來供人批判。北京巍峨堅實的古城牆被拆除,許多古建築被搗毀。費正清、費慰梅新婚居住的地方,一個有著兩進庭院的優雅四合院竟住進了30多個人,變成了粗俗的大雜院,原來的花園被種上了白菜。北京的其他朋友還活著,甚至被允許與他倆見面。當金岳霖等人穿著新做的制服來到酒店時,除了老友重逢的興奮之外,他們已無話可說。
費正清夫婦與林徽因夫婦(網路圖片)
林徽因去世得更早,那對她來說十分幸運,像她這樣具有高貴氣質的女人不太可能承受人格羞辱,她孱弱的身軀也不可能經得住肉體折磨,只有死亡才能讓她全身而退。很多年前,林徽因見證的是另一種死亡,她所認識的8名空軍飛行員全部戰死疆場,沒有一個苟活到戰後。她的同父異母兄弟林恆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員,於1941年在成都戰死。當時他的飛機還沒有拉起來就被擊落在跑道上,連一次像樣的戰鬥都沒有來得及參加就陣亡了。他的軍人佩劍被珍藏在家留著紀念,因劍上刻有「蔣中正贈」的字樣後來竟成了梁思成的罪證。林恆戰死後,林徽因在病床上寫過一首悼亡詩,最後一句是「萬千國人像已經忘記,你死是為了誰!」
病床上的林徽因(網路圖片)
林徽因還有一個名叫林櫻的遠親在美國,當林櫻還是耶魯大學的學生時就因設計了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而聞名於世。她後來又設計了韓戰紀念碑,兩座紀念碑分別位於城市中軸線的兩側,成為世界建築史上的經典之作。在韓戰紀念碑的黑色花崗岩上刻滿了在戰爭中陣亡的54,246名美軍士兵的名字,水池裡的潺潺流水漫過這些名字,猶如時光流逝,而英名永世長存。整座紀念碑上文字很少,其中一句是用銀色的不鏽鋼鑲鐫在黑色背景上的,那是一句值得我們用一生時間來深思的文字:「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莊羊街39號金陵大學文科研究所舊址(網路圖片)
李莊羊街39號的大夫第,李莊人曾經的,耕讀傳家的士大夫夢想之地,而今,早已沒有當年的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