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商人樊建川建立的文革博物館(MARK RALSTON/AFP/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9年2月26日訊】老潘第一次吃午餐肉是1971年,那一年他17歲,還是小潘,因為家庭成份是富農,隨時都在努力做著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忠心的表現,以期望能成為「可以教育好的人」,過上相對正常的生活。
那一年,生產隊與附近駐軍聯合搞一個大會。那時段的集會,不是「慶祝」就是「批判」,反正都是紅旗飄飄,鑼鼓掀天。惟一與以往不一樣的是,這次的會,有穿著真資格軍裝甚至帶著真槍的解放軍戰士參加,這在當時可是潮爆了的受追捧對象啊。他們的到來,無疑給鄉村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股強勁的新鮮勁。其令人興奮和受關注的程度,與今天小鮮肉天團來表演差不多。
老潘可不會錯過這個既可以看熱鬧又可以掙表現的機會,早早地來到會場,又是掃地又是搬椅子的,居然蒙恩得到一個前排的位子,自是比得了演唱會內場貴賓票還高興——他的座位前方,正好是解放軍客人們的座位,觸手可及,鼻息可聞。
解放軍戰士們一個個衣裝筆挺,軍帽軍服軍徽和領章都鮮艷奪目,腰上紮著銅頭軍用皮帶,雖沒有如傳聞中所說帶著真槍,但那整齊的陣仗,也確乎令鬆散慣了的鄉下娃子們肅然升起景仰之感。
部隊的帶隊人,是一個穿四個兜幹部服的軍人,魁梧之中,透著一絲俊秀氣,大概應該是個排長,腰上別著一個槍套,套裡鼓鼓的,露出點紅綢,令渴望看到真槍的孩子們浮想聯翩,唏聲四起。
但並不是所有的美好,總能調動起人們心裏的美好情愫。帥氣的解放軍排長,在引起小孩和姑娘們羨慕和追捧的時候,也引起了某些人心中的失落和憤懣,這些人中,有曾經擁有一頂軍帽或皮帶而受追捧者,也有曾經報名但未能通過徵兵資格者。這些陰暗情緒大多停留在偶爾黯然的一蹩眼神中,斷不敢暴露出來,只是在心中暗自抱怨自己的運氣而已。
但也有一個例外,便是鐵娃。他覺得這群軍人,特別是那個年輕排長,就是為了羞辱他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覺得那整齊的軍裝帥氣的相貌甚至刻意的彬彬有禮,都是為了反襯自己粗糙雜沓的衣服和永遠不可得的帥氣儀容。在忍了半天之後,他對老潘低聲但堅決地說:「你不要看他牛哄哄的,我五分鐘之內就能把他送到班房裡去!」
老潘不知他的心理狀況,只覺得他是在吹牛皮——作為一個在村裡並不怎麼被人待見的混混,他憑什麼有能力把今天會場上最尊貴的客人送進監獄?
鐵娃並不理會他的困惑,只是讓他把他的鉛筆頭借出來,自己則從百寶箱一樣的口袋裡一通翻找,扯出一張煙盒,扯開,捋平了,在膝蓋上重一筆輕一筆地寫了起來。
老潘緊盯他的每一筆每一劃,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出現在紙煙盒上:「你看看你皮股下面坐了什麼?」
字雖醜且有白字,但意思卻十分明白。
老潘不禁往前排那位排長的屁股下看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在排長坐的板凳上,不偏不倚,正好墊著一張報紙,報紙的一版正好衝上,偉大領袖的照片,正好漏出半個笑臉。
鐵娃在字條上又寫了「你是現行反革命」幾個字,最後一個標點,深深地戳進紙中。
他把煙盒對折一下,敲敲那排長的背,遞給他。老潘想攔,已來不及了。
那排長以為是致敬信之類,含笑接了,展開一看,再看看自己坐的板凳,頓時如遭了電擊一般,面色大變,渾身顫抖,五官猶如突然罩了哈哈鏡一般完全易位變形,豆大的汗珠眨眼間綻出,冰粒般鑲在他慘灰的額頭上。
像一個帥氣可愛的泥娃娃在水盆裡過了一遭,那個英俊帥氣的年輕排長,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般的完全脫形了。
他口中短促而無主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鐵娃為自己的發現萬分得意,彷彿打翻了一個巨大神靈的小人物,眉眼間都透著勝利之後的狂喜。
他正待要把這份勝利往四周擴散。老潘見那排長已如同即將斃命的溺水者,心生不忍。他知道此事張揚起來的後果是什麼,他的二舅,就是因為在自家木板牆上釘釘子,穿了牆,正好紮在隔壁鄰家的領袖像上,被判了刑,至今還沒出來。在此刻公開的慶典下,把聖像坐在屁股下,那後果實在難以想像。
因為很喜愛那位軍官,實在不忍心他遭噩運。老潘趕緊拉住鐵娃,示意他不要聲張。
那軍官還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
老潘抓起那份報紙,塞入懷中,說:「你坐吧,別擔心,我這位兄弟是善人,不會傷你的!」
鐵娃被無端封了善人,而且已看了此前威風凜凜的軍官被嚇成那個樣子,心理早已萬分平衡。但這樣收兵,有被老潘左右之嫌,心又有些不甘。於是不陰不陽地說:「就這樣放過階級鬥爭新動向?」
老潘說:「啥新動向,人家是不小心,無心坐上去的。你要是再鬧,我就說報紙是你放的!我還可以作證!」
鐵娃一聽,有些怵了,悻悻然點頭,要老潘把智取威虎山的連環畫給他才作罷。
這時,老潘看到前排那位軍官的背上,已被汗水浸透……
兩天後,老潘在村外的埂坡上放牛,遠遠看到從軍營裡跑過來一個軍人,走近才看清,是那位年輕英俊的軍官,遞給他一個軍挎包,敬了個軍禮,然後匆匆而去。他打開包,裡面有一盒綠漆皮罐頭,一個紅封皮筆記本,還有一本嶄新的《智取威虎山》連環畫,扉頁上寫著兩個清秀的字:「謝謝!」
那個綠皮罐頭裡裝著的,就是午餐肉,老潘沒敢拿回家,而是躲在村外的大樹下,用鐮刀把它啟開,一片又一片,吃得滿嘴冒油。他從沒吃到過這麼質嫩爽滑的肉製品,想給老娘和姐姐們帶點回去,又怕她們追問來歷。最終,只用芋葉給鐵娃包了兩片,只說是老娘去吃席帶回來的,害得鐵娃此後好幾年,一吃席就滿桌尋找,直到多年後,村裡代銷店裡也有了那叫午餐肉的東西,才不那麼猴急。
老潘再沒見過那位排長,但一吃起午餐肉,就會想起他那英俊帥氣的模樣。而午餐肉的味道,自始至終在他心中就是寬容與善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