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形勢不妙 大學生畢業找工作難(圖片來源:Lucas Schifres)
【看中國2022年11月1日訊】為逃避就業壓力,一些年輕人主動退出社會競爭,縮回家中,靠父母的接濟維持生活。他們盡量節省開支、減少社交,以低慾望的姿態活著,甚至靠考公、考編、考學,換取蹲在家裡的資格。
「啃老」不易,與父母的對峙拉鋸,以及對自我價值的焦慮,驅使他們不停將頭探出殼外,在走向社會的路上探索。
蹲在家裡
大學剛畢業,何悅悅就從一名天之驕子,變成一個閑散人士。
大四下學期,北京疫情爆發,何悅悅提前離校,回到呼和浩特家中,一邊做畢業設計,一邊申請留學。2021年7月,她如願收到紐西蘭學校的offer,本應奔赴的行程,隨著全球疫情爆發戛然而止。紐西蘭學校發來通知,她所申請的幼兒教育專業不再向海外招生。
人生突然失去方向,家裡成為何悅悅唯一的容身之處。
一開始,何悅悅手裡還有一筆積蓄,可以心安理得地閑晃。父母心疼她本科期間課業負擔重,也建議她在家裡休息一陣,還會按時給她生活費。
幾個月後,他們的態度悄然轉變。爸爸不斷勸她去考公務員,媽媽給生活費時總抱怨沒錢,家裡的氣氛微妙而緊繃,幾次發生爭吵。
每天白天父母去上班,三人只有晚餐時間會見面,吃完飯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因為缺少交流,摩擦也隨之減少。沒錢花時,何悅悅也不著急,「他們願意給就給,不願意給就算了。」
終於有一天,何悅悅忍不住向父母提出,要搬去老房子住。起初媽媽不同意,認為何悅悅沒工作,不需要一套獨立的房子,還會令家裡減少一筆租金收入。她最終沒能拗過何悅悅。
離開父母后,何悅悅過上徹底自由的生活。每天早上8點起床遛狗,回來接著睡到中午。睡醒後就在陽光下看看書,自己煮咖啡。下午去熟悉的咖啡館坐坐,和老闆聊聊天,或者漫無目的地逛公園。為了看電影,她專門買了一臺投影儀,晚上接著玩遊戲或健身。
在這愜意的生活裡,她沒忘記正事:偶爾準備留學的語言考試。
日本曾用「蟄居族」一詞形容無法就業、放棄就業或逃避就業的年輕人,那是上世紀90年代末日本泡沫經濟破裂後的「就職冰河期」。反觀國內,近些年在家待業的年輕人數量也急劇上升。
2019年,中國老齡科研中心的調查顯示,中國65%以上的家庭存在「老養小」的現象,30%左右的青年基本靠父母供養。因迴避就業壓力,以考公、考編、考研等理由蹲在家裡的年輕人,被稱作新型啃老族。
研究生畢業後,在網際網路公司剛工作不到半年,鐘琳就被裁員了。一開始的傷心失意,很快就被蹲在家裡的輕鬆快樂取代。
再也不用每天擠地鐵上班,一路小跑到公司打卡了,作息時間突然變得像學生時期一樣規律。每天9:00醒來,桌上已經擺好媽媽準備的早餐,包子、花卷、麵條、粥,一天變一個花樣。吃完飯,媽媽去廚房收拾碗筷,鐘琳只需要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她會挑一些最輕鬆的情感劇或綜藝,「完全不用動腦子的那一種」。懸疑劇一概不考慮,「人在放鬆的時候,根本不想給自己增加任何負擔。」
有時候,電視劇只是玩遊戲的背景音。失業之前,鐘琳遊戲玩得很爛,幾乎沒人願意和她組隊。蹲在家裡三個月後,她的排位一點點升高,把賬號練到了星耀段位,創下遊戲生涯中的最高記錄。
蹲在北京家中的鐘琳,非但沒有遭到父母的反對,甚至得到前所未有的支持和包容。此前,因為畢業和工作帶來的壓力,鐘琳患上慢性腎炎。這次回家,被媽媽視作幫她調養身體的好機會。只是那時大家都沒想到,她在家裡一蹲就是近兩年。
母女倆每天形影不離,建立起久違的親密關係。她們一起去超市買菜、做飯、逛街購物、逛博物館,主要開銷都是媽媽負責。
鐘琳不願否認,這段無所事事的時光,對她來說「非常快樂」。甚至,媽媽也捨不得讓她再出去:「找不到工作爸媽養你,要是家裡拆遷,就甭出去工作了。」
當理智佔據上風時,她還是會覺得羞愧,「作為成年人,整天不工作,臉皮太厚了,我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啃老的選項。」她試圖重新回到正軌,因為害怕再被裁員,開始搜尋體制內的工作,然而進展並不如意。
2019年,和鐘琳一起競爭公務員崗位的年輕人大幅上漲。那年國考招錄了14537人,共9657個職位,招錄規模為近十年最低值。同時報考人數反向走高,平均競爭比高達87.5:1,遠高於2018年的58:1。丟失了應屆生資格的鐘琳,更是沒有競爭優勢。
退出競爭
2018年畢業後,帶著對高額回報和優質福利的期待,鐘琳手捧名校研究生的學歷,成為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管培生。沒想到,入職僅半年就迎來行業寒冬,一個月時間,部門三分之二的人被陸續裁員。她看著同事們像螞蟻一樣在樓下排隊辦理離職,「一條隊伍遠遠看不到盡頭。」
接到失業通知的前一天,鐘琳剛接到領導派發的任務,要寫一份企業文化報告。早上她還在發愁怎麼寫,中午和領導吃完飯回到公司,對方就通知她,「網際網路寒潮,公司困難,趁著公司賬上還有錢,趕緊走吧。」
鐘琳感到這短短几句話信息量極大,一時竟不知道該先消化哪一句。複雜的感受洶湧而來,前一秒她有些慶幸報告不用寫了,下一秒就開始掉眼淚。
當天回到家,媽媽正在做飯,得知鐘琳失業了,走過來抱著她一起哭:「正好想讓你歇歇,這樣也挺好。」爸爸下班回到家,也安慰她:「沒事,爸爸養你。」鐘琳感到心裏一塊石頭落地。
蹲在家裡大半年,鐘琳一直沒放棄找工作。2020年開春,她接到北京一家教育服務中心的offer,機構藏在胡同一棟不起眼的破舊大樓裡,並且不提供午飯,這打破了她對事業單位福利高的想像,索性放棄入職。
接下來七個月,她相繼投了三十幾份簡歷,全是體制內單位,拿到八個offer,但沒有一份工作讓她滿意。要麼因為薪資僅有五千塊,要麼因為通勤需要三小時。
最後鐘琳去了一所職校做心理教師,入校一週,她又後悔了。一次大型慶典彩排,她每天頂著烈日守著學生排練,一種無意義感向她襲來,「難道我這輩子只能這樣了嗎?」當天辭完職,她再一次縮回家裡。
蹲在家裡的短暫計畫被無限延長,挫敗感日益強烈。和朋友聚會時,若被問起想找怎樣的工作,鐘琳會趕緊用一句「錢多事少離家近」的玩笑搪塞過去。焦慮和迷茫始終在心頭縈繞,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身上出現一大片一大片的疹子,奇痒無比,只能靠皮膚藥來緩解。
2021年,半月談根據調查發現,原本普遍出現在一線城市的「蹲族」,已開始在二三線城市蔓延。某社交平台上標籤帶有「蹲族」的小組加起來近七八萬人,他們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家庭條件也不錯。除了就業壓力,對工作意義和自我價值的懷疑,也是他們逃避社會的動因。
南京大學高等教育學博士生鞠法勝曾對蹲族進行了半年的觀察,發現許多人的經歷中呈現出一種共性:在家庭教育裡,考上好大學是父母對他們唯一的期待,忽視了對興趣、人際交往、心理健康等方面的培養。
十八歲之前,何悅悅一直是一名符合社會期待的好學生。高考那年,她差五分上北大,最後進入一所985高校,圓滿完成一個學生的主線任務。但這不過是她壓抑內心真實需求的結果。她從小就不喜歡刷題,不喜歡競爭,當別人做卷子時,她在偷偷看閑書。
到了大學選專業時,何悅悅決定順從自己,憑興趣選了園林景觀。原以為這是一個「可以去戶外做田野調查,自由而有趣的學科」,入學後才發現,那不過是招生簡介裡的漂亮話罷了。
大四下學期,何悅悅決定逃離國內內卷的風氣,去紐西蘭追求自由的教育。但疫情打亂了她的計畫,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蹲在家裡的日子,因為失去目標而變得漫長,「啃老」帶來的壓力也讓何悅悅開始動搖。出國留學每年花銷至少五十萬,這對爸媽更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幾經思量後,她主動放棄了留學。
不出國了,何悅悅依然沒有做好投身職場的準備。加班、應酬、女性歧視,朋友們的一系列抱怨,令她對職場心生牴觸。
一個曾在社會評價體系中被賞識的人,突然開始挑戰體系的標準,蹲在家裡的何悅悅需要學會如何自處。她漸漸發現,「要心安理得地躺倒是困難的,不努力是會產生愧疚和自責的。」在家裡蹲久了,她開始陷入自我懷疑:「我是不是在浪費時間?是不是個廢物?是不是落後同齡人了?」
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和否定,同樣也困擾著游鹿。高考那年,他以全國第九名的成績考取東華大學服裝設計專業,卻遭到母親的反對。母親認為這不是男孩該學的專業,替他選了「更好就業」的工業設計。
讀了一個不感興趣的專業,游鹿學不好,也不想學,但媽媽的強勢讓他不敢反抗。在這個單親家庭裡,母親是絕對的權威,從小到大,母親從不放鬆對他的要求。一次游鹿作業做錯了,一把小刀飛過來,在他額上留下一道疤。後來母親甚至都不記得這件事。
這種控制關係最終在強烈的對峙中脫軌。大一結束後,游鹿以跳樓威脅,辦了休學,回到家經常和母親陷入爭吵,嚴重時兩人甚至互扇巴掌,東西被砸得稀爛。直到有一天,母親拉上他一起去看心理醫生。
在心理醫生的指導下,母子倆嘗試緩解矛盾,重建親子關係。等到大四畢業,游鹿提出不想做跟專業對口的工作,決定窩在保定家裡,這次得到了母親的默許,「只要不犯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蹲在家裡的每一天,游鹿都和幾個在家待業的發小混在一起,去街上游蕩,去網吧打遊戲,不玩到凌晨四五點不會睡覺。「就是毫無壓力,報復性地玩。」游鹿說。
那段時間,母親也因疫情在家辦公,每天負責給游鹿做飯。他能感到母親在努力克制對自己的不滿,可能是聽從了心理醫生的建議,想尊重他的選擇,等他玩夠了再去找工作。
然而混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游鹿自己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收心,甚至越來越迷茫,「人一旦在舒適區待久了,就不願意跳出去,就想一直這麼過下去。」
走向社會
受夠了無所事事的日子後,何悅悅決定走出門,「人沒事幹又不思考是會瘋掉的。」她選了一家精品咖啡店,跟著店長學做咖啡、磨豆子、拉花,每完成一杯咖啡,都帶給她久違的充實感,她很快在店裡獨當一面。但時間一久,一成不變的生活再次讓她感到無聊。
離職後,何悅悅轉而去寵物店打工。在這裡,她完整經歷了一輪職場文化的「洗禮」。每天早上9點到晚上6點,她在店裡餵狗、洗狗、打掃籠子。忙起來一週只能休息一天,晚上還要加班,「早9晚9,俗稱996。」有時候,如果老闆還沒走,員工就按點下班了,也會被批評。何悅悅無法接受這套規則,再次離職了。
受到朋友的邀約,何悅悅決定創業,與其合開一家自習室,每人投入五萬左右,媽媽主動補貼了她兩萬。在呼和浩特這座小城,自習室的生意很快見頂,除了考研期間能坐滿,其他時候都冷冷清清。今年三月,自習室所在的大樓還因為疫情被封控了兩個月。何悅悅意識到,這也不是一份能堅持下去的營生,幾個月後終於將它關掉。
為了打發宅在家裡的無聊,游鹿的想法更加天馬行空,他計畫了一場跨越半個中國的摩旅。
兩個月裡,他騎著摩托車,一路從保定玩到南京、順德、佛山,又去了河南、陝西、甘肅、新疆。那是一段快樂自在的日子,也撫平了他內心的一些憤怒。在佛山,他看到滿街都是開保時捷的人,不由感嘆世界的參差;在大西北,他看到農民在光禿禿的梯田上刨食,又被那種生命的韌勁打動。
結束摩旅之後,游鹿決定重新開啟生活。由於還沒準備好進入職場,他選擇通過送外賣作為過渡。
剛開始跑單,游鹿想試試自己的極限,最忙的時候一天跑十幾個小時。去年平安夜送餐,險些出車禍。過十字路口時,游鹿感覺放在踏板上的蛋糕快掉下去,低頭去看蛋糕,剛一抬頭,一輛黑色SUV正掉頭開過來,他趕緊剎車,「萬一速度沒降下來,人就飛了。」
當天晚上,游鹿在蛋糕店遇到當地外賣排行榜上的榜一大哥,大哥眼睛充滿血絲,厚厚的手套摘下來,手都凍成青紫色,控制不住地發抖。游鹿同情他,轉頭一想,自己也一樣,「拿命換錢,人在工作面前變成一個異化的符號。」
送了七個月的外賣,游鹿感到自己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沉浸在自我的感受中,沒有那麼多敏感情緒了,對人有了更多換位思考的理解。
後來,朋友邀請游鹿加入他在南京的設計工作室,和工業設計專業對口。這次游鹿欣然接受,他的考慮很務實,「我想先掙錢,再實現人生夢想。」
德國作家貝恩德.布倫納曾討論過躺臥的價值,「躺臥不等同於消極或懶惰,它可以是一種反抗,一次整合思緒或改變看法的機會。」因對自我價值陷入懷疑的蹲族,常常會借這段緩衝期重新調整甚至降低預期,積極尋求「脫蹲」。對他們來說,適應社會是始終無法迴避的命題。
從職校辭職當天,鐘琳和媽媽去看了剛上映的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當看到哪吒無論做什麼,都能得到父母無條件的愛護和支持時,鐘琳想到了自己。她坐在電影院嚎啕大哭,長期積壓的情緒突然找到出口。回來後她做了一個決定:重新考博。
鐘琳把考博視作對人生偏離軌道的一種補救,寄望於拿到博士學位,重獲應屆生和黨員身份,換取在就業市場的主動權。2020年夏天,在收到博士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長期以來對父母的內疚感消失了。
回想過去兩年待業的日子,鐘琳覺得很可惜,「年輕人的時間是用來進步和成長的,但這兩年我什麼都沒積累。」她計畫畢業後進入高校,當一名行政老師,「既沒有學術的壓力,也能有穩定的生活。」
網路上一個名為「逆社會時鐘小組」裡,有超過7萬5千人分享人生脫軌的故事,很多年輕人都希望通過考研、考博來開啟新生活。何悅悅的選擇也是如此。
放棄留學計畫後,何悅悅報考了北大的非全日制研究生,並於今年9月入學。重歸校園讓她找回了內心的價值感。一次,她在一門名為「性別與家庭」的課上發言,表達了作為女性主義者的立場,以及對女性處境的共情,贏來一片掌聲和稱讚。這讓她體會到一種久違的認同感,「校園讓我還有時間、有條件去探索自我。」
生活在校園,何悅悅仍需要家庭供養,媽媽每個月會給她五千塊生活費。她想過去打零工,被媽媽駁回了,叮囑她在學校好好學習。何悅悅的心理負擔也由此卸下,「在我爸媽看來,考上北大是完成了光宗耀祖的任務,在北大學習的價值遠遠高於工作價值。」
至於未來的工作,何悅悅還不想去思考,她對職場依然充滿牴觸,「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我一直都是龜兔賽跑裡的兔子,跑累了就一定要停下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