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大字報,揭發我「公然污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關係」。(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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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春早
萬紫千紅春早,蝶舞鳥鳴魚跳。搖曳遇驕風,一夜葉黃花老。青草,青草,折斷楚腰多少?
「反右」步伐踏進新疆,要遲三個月到半年;內地運動如火如荼,右派紛紛中彈落馬,新疆依舊雲淡風輕,大地一片安寧。
我所在的可可托海礦務局,位於北疆阿爾泰山脈,離蘇蒙邊境不遠;我工作的大水電站勘探隊,位於全國最寒冷的海子口,冬季氣溫可低達零下五十一度。北疆無春,夏日即春。每年五月,殘雪消溶,氣候回暖,原野披綠,但早晚依舊很冷,北疆一年四季離不開棉衣。山中六月,與內地乍暖還寒的早春天氣相似。
我上班下班,有說有笑,生活和往常沒有甚麼不同,但內心卻很不平靜。從報章雜誌,從有線無線廣播,從人們小心翼翼的交談,從有形無形的高壓氣氛中,感到災難正步步逼近。眼看一場狂風暴雨即將席捲而來,人們心中莫不惶惶然,誰也料不到自己能否逃脫這次劫難?好在身居邊疆,遠離旋風中心,有幸目睹那些不久前因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而身陷重圍的前車之鑒,從而下定決心,咬緊牙關,閉緊嘴唇,但仍然沒有逃脫戴帽的厄運。新疆揪出來的人都是沒有右派言論的右派份子。
一九五七年對可可托海大水電站勘探隊來說,可謂多事之秋。三年勘探接近尾聲,正式施工即將來臨,一批批水文資料和地質圖表,不斷送往北京中央電力設計院。中外專家頻頻光臨,參觀訪問、視察匯報、以及專項研討活動,比往年大為增多。一位蘇聯專家聽了匯報,大皺眉頭:「你們是在做黃金電站!」我們面面相覷,無可解釋。把發電廠房建在遠離壩址的地下,乃設計院的精心之作,我們的意見提上去只當耳邊風。設計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管勘探;提供水文地質資料,繪製地形地貌圖表,日常任務主要是在河床上鑽眼,提取岩芯,收集資料。一些追加的鑽探任務,來得急如星火,使人手忙腳亂。大隊長劉履中發牢騷:「河床鑽成麻子,還要鑽!把鑽機撤走乾脆挖坑算了。」施工前的準備工作之多,忙得人氣都喘不過來。此時正逢「國際地球物理年」,老天也來湊熱鬧,幾乎不下雨的北疆夏季水勢異常洶湧,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沼澤草原,成了一片澤國,來往的汽車只得繞道高處,在臨時修築的公路上緩慢行駛。河床兩岸的樹木,主幹全淹在水裡,遠遠望去好似一片低矮的灌木叢。棲息在林中的野鴨,時而凌空飛翔,時而水面游弋,這些冬去夏來的候鳥,年復一年在此棲息繁衍,幾年之後再次飛來,這熟悉的家園將有巨大的變化;一座煙波浩淼的人工湖泊,像晶瑩的藍寳石嵌在雄偉的阿爾泰山脈上。鑽機密佈的峽谷口,隆隆的金屬撞擊聲伴隨奔騰咆哮的河水,正鳴奏一支向水電進軍的序曲。一座巍峨的水泥大壩將在此處矗立,把額爾齊斯河攔腰斬斷。從這裡送出的電力將把礦區照得通明,那將是詩人《街燈》的地上重現,是「銀河落九天」的燦爛輝煌。
三廠房那邊傳來消息,工地的一座木橋被洪水衝垮了,另一座也岌岌可危。人們忙得不亦樂乎,但每星期四下午的半天讀報學習,雷打不動,壓倒一切。
十一月初,在勘探隊野外辦公室,輪到我讀報。那天念的是:中國黨政代表團參加蘇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四十週年慶典。團長毛澤東,副團長宋慶齡,以及其他中央首長。按照慣例,念完一篇接著輪流發言,暢談各自的感想。數月來,我們讀報的內容都是內地整風反右;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到「有罪者言者有罪」、到「右派份子倡狂進攻」、到「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面對這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演變,我不斷告誡自己,千萬要管好這張嘴巴!
七十修書百感沉,擠乾血淚滴成文。(圖片:作者提供)
那天我的發言大意是:「宋慶齡是一位偉大的女性,經歷極其不凡,富有傳奇色彩。她在人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這次在代表團中任副團長,排名僅次毛主席,名列第二,真是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我的發言,以及其他人的發言,都是無話找話。我們這些人,都是政治學習所鍛練出來的發言好手,出語精彩熱烈,實際空洞無物。以我的發言為例:
宋慶齡為國父夫人,年青時跟隨孫先生為實現中國之自由平等而奮鬥。孫先生逝世後幾十年,繼承遺志,為貫徹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的三大政策,堅持進步,矢志不渝。解放後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當然「經歷不平凡」、「富有傳奇色彩」、「威信很高」。她在代表團中任副團長,名列第二,報紙鉛字印得清清楚楚,誰也不會看成名列第三或第四。能和中央首長一起參加蘇聯十月革命四十週年盛典,當然「了不起」。
總之,我說的都是廢話,其他人說的又何嘗不是廢話。人們的聰明才智和寳貴時間,不得不花在精心研究如何在開會中以廢話應付差事。從五十年代過來的人,可能有這樣的經驗:生命中有一部分時間,是在說廢話、聽廢話、找廢話、為找不到廢話而傷腦筋中度過的。恰恰就是這幾句廢話,將我推上反右的審判臺。
反右開始,貼在會議大廳正門右牆的兩張大字報,映入眼簾,如雷轟頂,頓時頭暈目眩,兩腿軟得要癱下來。我強作鎮定,抬頭望牆。這兩張大字報都可致人於死地。
一張大字報,標題是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惡毒攻擊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接著打四個驚嘆號。這張貼在進門處,特別醒目。內容是揭發我在辦公室念報紙,「公然污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關係」。
另一張是漫畫,標題「何日君再來」。在畫中,一個賊一樣的人把耳朵貼近收音機,喇叭放出的音波上,寫的「美國之音」「敵臺廣播」。「賊一樣的人」不用問,寫的鄙人大名。此畫構思不錯,不過字和畫,不敢恭維,小學水準。
揭發「性關係」的小青年,圓圓的臉,老實巴巴,二十不到,新疆漢族,是不久前從工人中抽調上來的臨時辦事員,協助計畫員趙善齋搞抄抄寫寫的事務工作。在我印象中,他工作很勤奮,整天埋頭苦幹,從不和人扯閒談,待人客客氣氣,話語也不多。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如此陷害我?即使他受到某種壓力,也不能昧了良心置我於死地。
反右的第一次會在書記辦公室舉行,美其名為「團支部會」。到會的除團員外還有黨員和一些領導。我看到一礦老領導、黨委監委書記孫振東大駕光臨,感到今天的會不平常。在會上,他們的發言,詞語委婉,態度溫和,對我依然同志、同志地稱呼。不過從他們異樣的臉色和做作的表情,我看到隱伏的殺機。支部書記孫寳珠說:「群眾揭發的問題,只要能承認,能認識,還是思想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你還是好幹部,好同志。」
經過肅反,我對欺瞞哄詐深有領教,這一手我看得太清楚了。這種釣魚上鉤的把戲只能哄三歲小孩,我寧可不當「好同志」,這「性關係」之類的無恥謊言我是絕對不會承認的。於是小會沒開三天,轉入批鬥大會。
「你是否真的聽到我說了『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關係』這句話?」在批鬥大會上,我抑制心中的怒火,質問這個小青年:「如果不是我說的,而是你編的,你得要負污蔑偉大領袖的全部責任!」
「從你的發言,我看你就是有這個意思。你說到宋慶齡的名字跟在毛主席的後面,露出一付邪惡的笑臉。」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避開我的視線,低頭囁嚅。
「我說話的意思原來是你用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耳朵聽到的!這只能說明是你自己有這個邪惡念頭!你有個齷齪的大腦,才有這個齷齪的思想!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你!而不是我!」我大聲反駁。
他無言以對。
「我聽到你就是說了『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的關係』!」
這個有很重湖南口音的發言人叫周國荃,也是那個揭發我偷聽敵臺廣播的漫畫作者。他和我年齡相近,同在一個團支部。平時我們經常在一起,有時把他連同他的女朋友牛建秀一道請來家裡作客,並以酒飯招待。我真的把他當成了「同志加朋友」。
「我、我、我也聽到說了這句話!」
這個發言的人是計畫員趙善齋,也是湖南人,但說話的語氣沒有他的老鄉那麼理直氣壯。在批鬥會上,每當我們的目光不期相遇,他立即垂下眼皮。他是個有家室兒女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為人膽小怕事,言談十分謹慎,但對我倒不存芥蒂。平時他對我說的一些話,只要丟出一兩句,他准保當右派,那麼他一家老小即刻陷於滅頂之災。我可以寬慰地說,我沒有「投桃報李」。我認為政治運動本身就是荒謬的,所謂「兩條路線的鬥爭」,實際是狗與狗的互咬。如果命中注定要入地獄,我一人單獨走去,不需要拉人陪伴。
「還有誰聽到我說了『毛主席和宋慶齡有性關係』這句話?」我平心靜氣問道。
沒有人回答。
「請問你們三位,我既然說了這麼反動的話,你們當時為甚麼不駁斥?毛主席受到如此惡毒攻擊,你們當時為甚麼不捍衛?反革命分子如此瘋狂造謠,你們當時為甚麼不舉報?你們不駁斥、不捍衛、不舉報,說明甚麼?說明我根本沒有說這句話,說明這根本是捏造,說明你們的捏造水準低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天讀報,在坐的有你支部書記孫寳珠,有你保衛幹事李玉洪,有你工會主席劉根寳,有你值班員余能和,有你庫房主任宋金玉,還有你副大隊長牛進才,你們都是黨員,當時都在場,都在聽我讀報,我若真的說了這麼反動的話,你們當時不駁斥,事後不反映,難道說你們的黨性都沒有了?」
會場沉默一陣。
「這句話,我木聽到。木聽到就是木聽到,不能瞎賴人。」牛隊長到底還有老牛的憨厚,終於打破沉默說出了一句公道話。
全場鴉雀無聲。
反右第一回合我沒有被揪住,沒被揪住不是我有甚麼本領,而是他們編造的這頂帽子太大。若真的扣下來,大批人要和我一起倒楣。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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