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璉和袁永熙的結婚照。(圖片來源:公用領域)
民國時期,有相當多官宦富商的子女,他們既不缺吃也不少穿,可謂生活優裕,卻寧肯背叛家庭,也要秘密加入共產黨的組織,為宣傳中的民主自由人民幸福,投身革命。陳布雷的女兒陳璉,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就是這群人中兩個典型的例子。
兩人的父親,皆屬於國民政府的高官。陳布雷,今天的很多人也許不太熟悉,但抗戰時期蔣介石有篇著名演講,言及國家局勢,驚心動魄:「我們的東四省失陷,已有六年之久……現在衝突地點已到了北平門口的盧溝橋。如盧溝橋可以受人壓迫強占,我們五百年古都的北平,就要變成瀋陽第二,今日的冀察亦將成昔日的東四省。北平若變成瀋陽,南京又何嘗不可能變成北平……如放棄尺寸土地與主權,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時候只有拼民族的性命,求最後的勝利。」
如此擲地有聲句句緊迫的文字,就出自陳布雷先生之手。其中警句「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在當年更是響徹四方,為四萬萬中國同胞廣泛傳誦。
那個時候的中國社會,陳布雷的大名,可謂如雷貫耳。他也因其才華,被稱為「領袖文膽」、「總裁智囊」。先後歷任國民黨中央候補監察委員、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次長、總統侍從室第二處主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副秘書長等職,深受總統信任。
但他的女兒陳璉,卻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陳璉20歲時便加入了地下黨,並在這一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大。她秘密活動的上級,就是她後來的丈夫袁永熙。袁當時23歲,已經是西南聯大地下黨總支書記。抗戰勝利,袁到北平,任「平津南方局」地下黨負責人,北平學委書記,公開身份則是國民黨中央信託局敵偽資產處置科科長。不久,陳璉也大學畢業,赴北平貝滿女子中學任教。
這對戀人在北平從事地下工作,積極組織北大、清華等高校學生開展反蔣遊行示威活動,並利用與北平市長何思源等軍政要員的特殊關係,暗中蒐集情報。
為了更方便工作,經黨組織批准,兩人於1947年夏天成婚。陳璉是陳布雷最小的女兒,也最受疼愛,陳璉出生後母親即患產褥熱去世,這讓陳布雷悲痛不已,從此將對妻子的愛全部傾注在陳璉身上,取名「憐兒」。
不過,陳布雷做夢也沒想到,他的這個憐兒卻背著他參加了地下黨,他對此一無所知。甚至對自己女婿的真實身份,儘管委託過北平副市長張伯瑾詳加調查,也是毫不知情。其實對於深愛自己的父親,陳璉並非想要一直隱瞞。還在高中畢業時,她便向組織提出申請,想去延安學習。時任南方局書記的周恩來,認為她留在大後方從事地下工作,對黨的事業更有利。幾年後,陳璉從西南聯大轉學至重慶中央大學,再次找到周恩來,希望能去延安。周恩來還是沒有答應她的請求,而是指示她利用父親陳布雷這層關係,為革命事業蒐集情報,發揮不可替代的特工作用。
1947年8月10日,陳璉與袁永熙在北平成婚,婚禮在東交民巷六國飯店隆重舉行,國民黨軍政要員、社會名流及眾多太太、小姐應邀而至,北平市長何思源親自出面證婚。
原本,陳布雷女兒這塊招牌,能為夫妻倆開展地下工作提供絕佳的掩護,但沒想到,不久即事出意外。北平地下黨有一部秘密電臺,可與延安直接聯繫。這年秋天,因電臺暴露,叛徒告密,特務知道了北平地下黨的活動情況,袁永熙的真實身份,引起特務懷疑。9月,軍統特務從棉花胡同甲5號的房頂縱身躍下,包圍了袁永熙和陳璉的住房,在其家中搜出了「民青綱領」等文件。
考慮到陳璉的特殊身份,特務們不敢造次,更不敢行刑逼供,只能把陳璉、袁永熙用飛機押送南京,關在國防部保密局,聽候發落。女兒女婿因「共黨嫌疑」被關押在南京國防部,讓一向「效忠黨國」的陳布雷深感難堪。反覆權衡之後,陳布雷給蔣介石寫了一封簡訊:「女兒陳璉、女婿袁永熙,因共黨嫌疑自北平解抵南京,該當何罪,任憑發落,沒口無言。」
蔣介石瞭解陳布雷的性格,知道這個跟隨了他20多年的心腹智囊,從不開口輕易求人。於是在一次宴請北京大學校長胡適之後,告訴陳布雷說:你女兒女婿的案子,我派人查過了。你可以把他們領回去,但要嚴加管教。
1948年1月,陳璉先出獄。袁永熙則由陳布雷和國民黨元老葉公超出面具保,在5月底獲得釋放。由於與「民青」的關係無法否認,袁永熙在出獄時不得不簽了一份「悔過書」。不過他在「受共黨蠱惑、誤入歧途」這類詞句前都堅持加上「並未」二字,以示不服。
1948年11月,國民政府在軍事戰場面臨潰敗,統治基礎搖搖欲墜。眼見人心浮動,時局危殆,陳布雷憂心如焚,在和蔣介石面談時,提到孔、宋、陳三大家族在戰爭期間大發國難財,如今國難當頭,是否讓其捐獻家財以充軍用,則國家還有一線希望。
蔣介石聽了陳布雷這番話,認為有悖事實,加之心情不順,一時怒從心起,反唇相譏說:「布雷先生連自己家的人都管不住,還如何談論國家大事?」
陳布雷聽後一言不發,便要告辭回家。看著老友日漸消瘦的身體,蔣介石關切的問道:「布雷先生貴體可否安康?失眠症減輕了嗎?」
陳布雷嘆了一口氣說:「唉,不見減輕,似乎還在每況愈下。」
此後不久,處在身心交瘁的陳布雷,選擇服用安眠藥的方式,離開了人世,終年59歲。他在留下的遺書和致蔣介石的信中說:「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致使「衰老疲憊,思想枯澀鈍滯」,表示自盡之舉,實出於心理壓力無法承受。
對於陳布雷的突然離去,蔣介石心傷不已,兩次到陳公館弔喪,又親率國民黨在南京的全體政要參加公祭儀式,在祭文中對這位一生以筆墨輔佐自己「遂奠邦基」的文膽與國策顧問,作了高度評價:「畏壘(陳布雷號畏壘)椽筆,逾百萬師。」「綜其生平,履道之堅,謀國之忠,持身之敬,臨財之廉,足為人倫坊表。」在致送的輓聯中,題稱:「當代完人」,上書「布雷吾兄千古」,下書「蔣中正敬輓」。
南京公祭結束,陳布雷被送往家鄉杭州安葬,護靈隊素車白馬行至上海時,陳璉及其丈夫袁永熙跪拜迎靈,陳璉哭得幾近昏死。
十九年後,上海造反派在《中央日報》上,查到陳璉1948年為其父陳布雷披麻戴孝的新聞照片,又在查抄陳璉繼母家產的過程中,找到了陳布雷日記,日記中有蔣介石下令釋放陳璉夫婦出獄的經過,也有陳布雷與女兒私下談話的記錄。這一切都成了陳璉「叛變」的鐵證。
1967年11月17日,批鬥陳璉的序幕正式拉開,宣傳部召開全體大會,勒令她當眾交代:是怎樣向反動老子屈膝投降、變節自首的?受到蔣介石接見時,接受過什麼指示?為什麼在這之後僅一個多月,就匆忙進入解放區,到底是怎樣混進革命隊伍的……
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兩天後,陷於絕望的陳璉於晚間11時從泰興大樓縱身跳下。樓下傳達室的工友瀋文界,當晚值班,猛聽一聲巨響,見樓上墜下一個人來,就落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
後來,根據墜樓的位置,有人抬頭望見11樓朝南的窗戶敞開著,便找到11樓3號陳璉的家,叫醒了她家的保姆。幾個人進入陳璉的臥室,被褥整齊,床鋪空空,卻四處不見人影。桌上,散放著一些寫交代用的材料紙,其中有一封絕筆信。
也許並不僅僅巧合,十九年前的這一天,正是陳璉高舉蔣介石親筆題寫的輓聯為父親下葬的日子。陳璉死後,對她的批鬥並未停止。華東局機關召開聲討大會,列數其種種罪狀,說她在歷史上有變節行為,文革中又抗拒運動,畏罪自殺,屬於叛黨行為,當眾宣布開除她的黨籍。
父女二人,皆以自殺結束一生。陳布雷死時,極盡哀榮,蔣介石親自主持公祭儀式;陳璉身亡,卻遭到為之鞠躬盡瘁的組織唾棄。
19年前,陳布雷臨終前,曾對女兒有過一番叮囑,告誡她說:「政治這個東西不是好弄的,憑自己的本事,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不是很好嗎?千萬不要再捲到政治中去了,千萬,千萬!」
但陳璉沒按父親說的去做。不知九泉之下,父女二人見面,會如何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