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連良表演《借東風》。(網絡圖片)
「老北京」都知道,京劇大師馬連良家住西城的民族文化宮對面、復興門內大街臨街的一個四合院裡。坊間都傳馬連良是大孝子,這處宅子就是馬連良成名之後,為滿足父親的心願買下的。馬連良小時候一家人住在附近的幾間土坯房裡。父親曾對馬連良說:你要是好兒子,就長志氣好好學戲。我就指望你把咱家對門兒的那所狀元府買過來。日後馬連良唱紅了,真買下了這所狀元府。
1966年8月,北京紅衛兵「破四舊」、抄家、打砸搶。馬連良是隨著他主演的《海瑞罷官》被點名批判,第一批被揪出來的戲劇界的牛鬼蛇神,他的家也被徹底砸爛。一波又ㄧ波的紅衛兵闖進了那座狀元府,連外地戲校紅衛兵戰鬥隊都到北京揪鬥馬連良,他們出了北京站,直奔復興門內大街54號馬宅。他們把屋裡的地板都撬開了,掘地三尺,滿地都是碎片。能砸的都砸了,能搶的都搶了,馬連良被毆打更不用說了。
「馬連良出來!」一群紅衛兵站在院裡厲聲吼道。馬連良低著頭捂著胸口,走出北房。「抬起頭來!」又一聲呵斥,「我們不打你,就是平時老聽人說有個名人叫馬連良,今天來看看你是什麼長相。」這幫紅衛兵像看動物園裡的猴子似的,評頭品足地「觀賞」了馬連良好一會。最後,有人說:「咳,不就一個鼻子倆眼睛嗎,走吧,走吧!」他們嘻嘻哈哈地走了。
作家章詒和多次見過馬連良,她說,馬連良在台下,說話不疾不徐,目不他瞬,臉上泛著笑意,什麼時候都能有一副閒定自在的樣子。舞台上的馬連良,更是何等的清秀俊逸啊!被揪鬥後的馬連良,借用戲文仰天長嘆:「我好比喪家之犬好不悲涼!」
紅衛兵把馬連良最珍貴的錄音帶翻了出來,搬到前院琴師住處盡情地聽。紅衛兵裡有高幹子女,知道「偉大領袖」召馬連良進過中南海清唱《借東風》。所以他們也想效仿「紅太陽」欣賞一下馬連良唱的戲。錄音帶反覆播放來回聽,五天五夜之後,馬連良聽那錄音跟貓叫差不多,錄音全毀了。
當年北京高校井岡山兵團指揮部的一名紅衛兵講過馬連良被抄家的一幕:紅衛兵發現馬連良手裡攥著個東西,命令他:「交出來!」那是一個翡翠鼻煙壺,通體碧綠、晶瑩潤透,上面栩栩如生的繪畫都是從裡面彫刻成的,可見工匠的巧奪天工,令馬連良十分珍愛。見跟前站著的紅衛兵把鼻煙壺從自己手裡奪了過去,馬連良央求說:「別毀了它,這是稀世珍寶,留著它吧,捐獻給國家。」那紅衛兵看了看手裡的鼻煙壺,罵了一聲:「什麼他媽的破玩意!」一揚胳膊就摔在地上了。隨著鼻煙壺「粉身碎骨」,馬連良也癱倒在地,嘴流口水,不省人事。
章詒和撰文說過,父親章伯鈞知道馬連良也有逛琉璃廠、火神廟的愛好,對玉石類的古董很有鑑賞水平。馬連良收藏的翡翠、白玉、瑪瑙彫刻和鼻煙壺相當名貴,圈子裡的人都知道。
馬連良是與梅蘭芳齊名的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京劇大師,京劇「四大鬚生」之首,「馬派」藝術創始人。
馬連良從小喜愛京劇。8歲入北京喜連成科班學戲,17歲學藝期滿出科,應三叔邀請去福州擔任主演,聲譽鵲起。但是他沒急著賺錢,而是又返回北京二次入科繼續深造,好比現在的本科畢業後再讀研究生。他再次坐科三年,每天清晨去西便門外喊嗓兒、練念白,回家吊嗓,不動菸酒。
27歲後他多次灌製唱片劇目之多發行量之大為當時所少有。他的唱腔流利、舒暢,雄渾中見俏麗,深沉中顯瀟灑奔放而不失精巧。馬連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演唱風格。京劇舞台上的諸葛亮非馬連良莫屬,《借東風》一折綿延百年,至今仍是老生戲中的明珠。馬派劇目的唱段膾炙人口,在北京,從胡同大雜院到機關宿舍、教授小樓……到處傳唱,可見馬派老生動人的藝術魅力。1930年他組成扶風社,1933年在天津與周信芳同臺演出,被譽為「南麒北馬」。馬連良在京劇上取得了極大成就,馬派藝術足以在戲曲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因在日偽時期曾為滿洲政府演出過,他在抗戰結束後被國民政府通緝,遂去香港躲避。1951年,馬連良接受了周恩來回大陸的邀請,同時謝絕了去臺灣的約請。當時周恩來說:「你不要把去偽滿演出的事放在心上,你是演員,靠唱戲養家餬口,沒有政治目的。」聽了這樣「暖心」的話,馬連良選擇投奔大陸。
離港前,馬連良找了位星相家算命卜卦,得卦說他尚有15年大運,馬連良沒多聽解釋便攜帶妻兒回來了。
回京後他成立了「馬連良劇團」想重整旗鼓。他的劇團與中共國營劇團不同,靠演出掙錢,自負盈虧,現在叫私企民企。1953年,朝鮮戰爭期間,馬連良主動報名參加了「第三屆赴朝慰問團」,在那裡演出半年,而靠唱戲養家餬口的一班人馬半年沒有分文收入。回國後,因馬連良慰問演出「要錢」而遭到批判,被迫公開檢討。
1957年「反右」,馬連良在北京市長彭真的「力保」下,僥倖逃過。而他的弟子沒能倖免。李萬春是馬連良收的第一個弟子。領導要求馬連良必須參加批判李萬春的大會,還要「立場鮮明」發言表態。他耗時到最後一個上去支吾了兩句鞠了個躬就下去了。會下他說:「萬春呀,希望你不要記恨我。不是我要批判你,是他們要我批判你。我是沒轍。我還聽說,這回內定的右派本來不是你,是我。後來聽說上邊沒批,才改了你。」李萬春被劃為右派份子,1958年從北京發配去了內蒙。
1963年改造京劇。先是馬派名劇《趙氏孤兒》被江青點名是「毒草」。之後,傳統劇目遭禁演,革命樣板戲登臺。馬連良這些老藝人,對江青的樣板戲,反感至極。他們想不通,滿肚子的憋氣,怨氣,但敢怒不敢言。
戲台上的事,馬連良看得通透。但戲台下的革命、政治,他就一竅不通了。緊跟半天還是跟不上趟兒。他成功出演《海瑞罷官》,卻被捲進了政治漩渦而招致滅頂之災。直到閉眼離開這個世界都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1966年6月4日,北京京劇團在一所學校演出現代戲《年年有餘》。馬連良化好裝後,一般都要「衣——」「啊——」地吊吊嗓子。這次,他不吊了。卻連喊了兩三聲「完啦!」「完啦!」這讓站在一旁的義子王吟秋很納悶。原來是那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姚文元的批判文章,說周信芳主演的《海瑞上疏》是大毒草。馬連良聽到這個消息,能不聯想到自己主演的《海瑞罷官》嗎?南周北馬,一個演《海瑞上疏》,一個演《海瑞罷官》,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反黨。被政治嚇怕了的馬連良知道自己禍事臨頭。
果真,第二天上午,北京京劇團就有人在中和劇院給馬連良貼出大字報。但馬連良想不明白,《海瑞罷官》怎麼就成了「為彭德懷鳴冤叫屈了」?1959年是毛主席號召學習海瑞剛直不阿的敢言精神。馬連良也喜歡剛直不阿的海瑞這個人物。難得的是,他的審美觀點、價值取向和黨的文藝方向保持了一致。他請北京副市長吳晗編寫了《海瑞罷官》劇本,他自己為舞台上海瑞這個新角色傾盡了心血。1961年公演後,獲得一片叫好,受到老毛的讚賞。為此,他被老毛請進中南海吃飯,當面受到表揚。
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文章1965年11月10日在上海《文匯報》發表。11月30日《人民日報》全文轉載,並加了編者按。這篇文章從年初2月動筆,前後寫了七八個月,多次通過秘密渠道進京修改,據說老毛親自改了三稿。此時,毛澤東正在醞釀如何發動文革這場政治運動。他的意圖是從北京打開缺口,拿《海瑞罷官》開刀。
這樣的政治圖謀,有幾個人能知道?連善於政治投機的吳晗都沒有絲毫的察覺,否則他不會自己伸脖子往絞索裡鑽,更別說一向躲著政治走的藝人馬連良。不幸的是,馬連良主演的《海瑞罷官》被利用做了發動文革的導火索。用馬連良弟子安雲武的話說「海瑞夠倒霉,馬先生夠悲慘啊!」因《海瑞罷官》倒霉的不止馬連良和吳晗。凡是編過海瑞戲的、演過海瑞戲的,都在劫難逃。
1966馬連良被點名揪鬥後,他病倒在醫院。造反派下令:不管病情如何,必須馬上回團報到接受批鬥。他的罪名一堆:除了為彭德懷翻案外,還有「漢奸」「戲霸」「漏網大右派」「反動學術權威」等等。他被關押在北京中和劇院休息廳用景片隔成的小屋內,隨時被揪出批鬥。一時間,他蒼老了十年。以前那個精氣神十足的馬三爺不見了,眼前的馬連良步履蹣跚,腰彎背駝,拄了枴杖。面色灰黃,下身浮腫,人陣陣盜冷汗。
1966年12月,那天馬連良的小女兒馬小曼接他回家。半夜,突然有人砸門,馬伕人問是誰?「借個鍋煮點元宵。」是駐前院的「西糾」紅衛兵。鍋拿走了,家人發現馬連良出了狀況,冷汗浸透了衣物,胸口發悶,全身冰涼,氣若遊絲。要送醫院搶救,但大門被紅衛兵上了鎖,出不去!最後大女兒給「紅衛兵爺爺」跪下了,苦苦央求,才把大門打開。
到了阜外醫院,院方一看是馬連良,不敢給他看病,馬上打電話請示上級:「馬連良來醫院,要求搶救。」「等一下,我們再請示請示。」上級上面還有上級,也不知道請示到了哪一級才獲「恩准」,醫院算收留了馬連良。
12月16日,馬連良入院第三天,護士為他驗血,當針頭對準靜脈血管扎進去時,馬連良「哎喲」了一聲,頭便軟軟地歪向一邊,臉變了顏色。京劇藝術大師馬連良先生因心臟猝死去世,終年66歲。
果然,從他離港北歸,到猝然而去,掐指算來,整好15個年頭。這15年對馬連良來說只是個壽數,並不代表運氣。期間倒是交了不少厄運,直到文革遭大劫。
病危之際,他還在問蒼天,「他們怎麼說話不算話」、「我至今不明白,我怎麼了?我為什麼這樣了?不明白!」
馬連良是回族,但不准許土葬,他被匆匆火化了。他的墓穴裡是空的,連骨灰都沒有。
馬連良弟子安雲武說:「馬連良的身體真是很好,沒有這場災難,他不可能故去。」說到這兒,他哽嚥了,淚水湧出眼眶,「如果真是能夠再多活些年,他給社會的貢獻,給我們傳下來會很多的。」
安雲武1996年終於能在北京民族宮演了一場《海瑞罷官》。票已經賣掉了,他建議劇院一定要有演出的宣傳廣告,因為對面是馬宅、馬先生故居。「我是想通過這個廣告,告慰馬先生的在天之靈。」
馬連良一出場,滿臺生輝;馬連良一張嘴,餘音繞樑三日。章詒和說:戲曲的光彩,還是落在角兒的身上。角兒倒了,再好的班底也撐不住。馬連良被中共迫害死了,他的京劇時代不在了。老京戲迷都說,文革之後無京劇。這大概是實情,是中國京劇這一國粹的現狀,是中國人的莫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