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下飞机,咱哥开公司的车带咱妈来接。车开回咱爸咱妈住的公寓楼前,混混 提起当年在百货大楼买的箱子往里走,楼门口坐着个警卫,别看兰制服大壳帽,混 混照样看得出他是外地来的民工。咱妈上前禀告:“这是我小儿子。”警卫见多识广,把混混上下一打量,接口说:“噢,刚从老家来?”
第二天一早儿,下楼去理发。在胡同口找间发廊,进门先问:“剃头多少钱?”不 是真问价,只为告诉开发廊的:咱是老北京,别当外地的宰!坐到椅子上,小姐给 剪头发,开发廊的溜达过来聊天:“从什么地方来的?”嘿!这问题问得怪。当即 北京话练回去:“您听咱像什么地方的?”“听不出来,反正不是北京人。”
理完发,出门坐无轨去王府井买书。刚上车就让售票员盯上了。心说老子“蹭车” 那会儿您还没准儿在哪儿那!掏出零钱伸过去:“一张王府井儿。”字正腔圆。 “王府井什么地方?”带点外地口音,倒也底气十足。“新华书店!”变车人都回 头朝这瞥了一眼。混混心说:“怎么着?想拿王府井地标难住咱?不是吹,打北京 饭店到八面槽的商店,咱能一家家数出来。”到站下车才明白大伙干吗回头:新华书店早拆了。
在家住了几天,打电话联系老同学们聚会,知道人家虽在国内工作,个个可都不止出过一回国,不敢提去“麦当劳”“肯得鸡”,建议上烤鸭店。中午一位同学开车 来接,直奔南郊方庄“烧鹅仔”。进门一看,老同学到了好几位。寒喧一番,招呼 小姐请混混点菜。混混还等人家递菜单,小姐一抬手,把混混望旁边一间厅里让。 进去一瞧,沿墙根一溜大盆子水池子,闹半天在这儿点菜不用菜单儿。看上盆里池 子里哪条鱼虾,手一指,师傅现捞出来过称,拿进厨房现拾掇。混混低头一见那价 码,指什么都手软。开车来那朋友不知何时已跟进来,二话不说,先叫师傅捞条大 龙虾,然后各种海鲜一路点过去。混混心疼也来不及了,想想在美国五年,只有打 工日本餐馆时看人吃过龙虾“杀西米”,权当今天陪大伙尝次鲜。回到桌上想起要 戒的三气,敢紧把笑脸陪出来,和同学们山南海北胡吃海塞,酒足饭饱,几位女生 拿起小包去洗手间补完妆回来,大家再聊一会儿,混混心又开始疼。一想反正得充 大头,干脆充漂亮点,不等同学们有所表示,先叫小姐来买单。小姐微微一笑,指当年在学校最不起眼的女生小刘说:“这位小姐刚刚买过。”混混这一惊非同小
可:小刘在国家机关当副处长吃“皇粮”,这一顿2000多块人民币是人家一个 月工资。奇怪的是:其他同学轻描淡写地劝混混不必客气,连个摆假招子抢替小刘 付钱的也没有。开车来的朋友更是暗示混混别争了,那意思好像混混正做什么丢面 子的事。回去的路上,同学边开车边平淡地说:“其实今天我们谁掏钱请你都一样,
反正帐单往下面分公司工厂一‘飞’,自有人报销。”
周末,让咱哥开车拉着去看姑姑。姑姑在一家工厂幼儿园当阿姨。工厂早先生产军品,后来军转民,效益越来越不行,混混出国前,厂子已开不了工,眼看发不出工 资,新上来的厂长倒买辆新车,整天坐着出去公款请客。听姑姑讲过这事,混混在美国几年都恨得牙根儿疼。在车上,混混没话找话问咱哥:“姑姑那厂的厂长还在吗?”“刚下去。”“这混蛋总算下去了!”“这话可别当 着姑姑面儿说。”咱哥一句话真把混混说愣那儿了。“厂子不是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吗?”“那是从前。人家厂长帐算得精,厂子在三环路以内,黄金地段,不管造什么产品,也养不起这块地皮。人家脑子动得早,用地皮养厂子。把靠马路近的空 地清出来,找国内外地产商合资开发,盖起一流高档饭店写字楼,原有厂房没法拆,全部租给外资厂合资厂。职工爱上班的就去饭店写字楼合资厂看大门扫卫生,不爱上班的就退休回家干拿钱。工厂什么都不生产,可效益比生产什么的厂子都好。工人都感谢厂长。”“那为什么又下去了?”“当年厂子亏损,市里为甩包袱,同意厂里搞土地开发,现在看到这么赚钱,又来收地。在远郊找块土地盖新厂,把厂子搬郊外去。本来要调厂长到局里升官,厂长说:‘只要是对厂里工人没法交待的事,就修想叫我点头。’这不市里前两天派人下来宣布,厂长就地免职。”过了一会儿,咱哥看出咱好像还在为厂长担忧,找补一局:“下去就下去,反正钱早捞足了。”
见着老马是在“全聚德”烤鸭店。老马跟咱在小学是打架一块儿上打不过一块儿逃的铁哥们儿。上大学人家学建筑,毕业从“地盘”工程师干起,一路提级入党。混混一门心思出国追求资产阶级自由化时,老马已是单位的第三梯队兼业务骨干。
前几年,听说老马辞去公职,跑到一个台湾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当业务骨干去了。哥们儿倒底是哥们儿,三杯下肚,无话不聊。聊着聊着,混混就问起老马的台湾老板是哪方神圣,暴发户还是世家子弟?老马这才告诉混混:台湾老板既没多少钱也不精通房地产,只不过是公司一块招牌,真正的大老板是个北京人,XX大学毕业,在国内做了几年生意,出国弄了本外国护照,如今也就30出头。“北京人?这么年轻?哪来那么多钱?”老马啤酒盖脸,款款道来:“这钱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跟台湾人开个合资公司,这就可以找银行贷款。有钱就可以找关系批地,有地皮又可以找银行贷款盖楼,盖楼好卖出去,还清贷款,剩下钱就是赚的。”“不是最近房地产市场疲软吗?谁还买楼呀?”“反正我们公司的楼卖出去了,都是公家买。”混混老马,“物以类聚”,嘴里都爱时不时“跑个舌头”。
往常,老马就着啤酒说的话,混混顶多是“他那么一说,咱这么一听”,可这回老马开着公司的“奥迪”送混混回家,路上指着一座40层左右的高楼说:“这就是我们公司盖的楼。”
两星期一晃就过去,再舍不得咱爸咱妈,也得回来,因为假期没了,再说也不好意思老给咱爸咱妈添麻烦。咱爸就问过:“你这一天洗两次澡的毛病是在美国学的?”幸亏咱妈打圆场:“人家美国人都这样,他得去人家美国公司上班。”
又是咱哥开车送上机场。路上,混混忍不住把从老马那听来的“天书”学了遍后,咱哥说:“反正如今越是‘问题项目’,越有银行给贷款,越是眼看砸手里的楼,越有单位出高价买。好项目好卖的楼,谁肯给成千上百万的回扣?”“万一贷出去的款收不回来呢?”“没人真打算贷出国家的款直接往自己兜里装,绝大部分人都是拿钱做生意炒地产。万一赔了还不出钱,借钱的人就是诈骗犯,等着判刑挨枪子儿。敢挣这份钱,就得冒得起这份险。除非贷款的人临死拉个垫背的,否则这账算不到银行管贷款的人头上。拿公家的钱买烂房就更没事了,事后最多说声:看走眼了,算交学费吧。大不了下台退休,反正后半辈子不愁了。” 混混大西洋城什么的也去过,不过这“贷国家的款盖楼再卖给国家”的好事还真头一回听说。咱哥从小就看不上混混木头木脑。这会儿八成觉出混混两眼发直脑子转不过磨。幸亏混混好歹是个华侨,否则咱哥一脚恐怕早踹混混屁股上了。到机场分手,咱哥嘱咐一句:“你呀,就好好在美国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