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都柳江顺流而下,我们弃舟登岸,爬上高山,然后再翻下山坡,占里就藏在大山后的密林深处。像大多数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村寨一样,占里的历史也是从传说开始的。据说从前有两兄弟,为逃避战乱和饥荒,离开他们的祖居地广西梧州举家迁移。神示说,他们要沿河而上,找到高高悬挂着瀑布的地方,就可以安居了。于是兄弟俩找到了这个地方。哥哥喜欢山,就在山上建立家园,起个名字叫富中;弟弟喜欢水,就在山下的溪流边建立家园,起个名字叫占里。富中是苗寨,占里是侗寨,本是同根兄弟,几百年来山上山下和睦相处,友善往来反倒与别处的苗寨侗寨少有联系。
水是占里人的血脉,水井自然就成为占里人心目中的圣地和生命的本源。小小一个寨子有8口井,最老的一座已经有几百年历史。每天清晨,第一个起来挑水的人,要先打个草标投入井中,然后才开始舀水。草标代表自然,是它感动了井神,人才能豁免罪孽。修井是寨子里的头等大事,每口井都用石板精心铺就,上面刻着龙神的故事。井边不许洗衣、洗头,井中还养着几条鱼,鱼是村寨兴旺的象征。安放灵柩的坟坑,占里人也称作“井”,表示死去的人回归生命的源头。
有水就有树。占里人相信,天地万物,大至山川河流,小到一草一木,都有神祗依附,人的祸福则与这些自然万物休戚相关。听以,山岭是神,不能随意动土;古树是神,不能随意砍伐;巨石是神,不能任意开凿,损伤地脉,给村寨带来灾害。敬畏是保护的开始,占里人有效地保护了自己的生存环境。每年新年刚过,第一件事就是上山植树造林,然后才能下田耕耘。各家生下儿女,要为他(她)种下一些树,俗称“女儿杉”,让树伴着儿女成长。年年代代,森林在长大,牧草地却在缩小,森林覆盖率高达75%,人们放牛都只好到灌木丛里去。如今,寨子周围是一片又一片的“风水林”,参天的巨大枫树、杉树、马尾松荫密地覆盖着占里的土地。它们是山寨的庇护神,也是不可预知的、令人畏惧的自然之力的代表。
千百年过去,古老的占里退隐到了山水林木的幕后。
在占里人看来,自然与神灵是一体的,它们相互间的作用决定着人的处境。人在两种力量的双重控制下,惟有敬畏与珍惜,竭力实现和谐相处才能获得生存的权利和繁衍的机会。因此,象其他侗族一样,占里人采取了随顺而安的人生态度,并由此创造出奇特的生存智慧。
古书上把侗族称为“溪峒”。“溪峒”其实是指侗族居住的地方。占里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山间坝子,山上林木繁茂,溪水清澈见底,“梯田”沿山层递而上。“梯田”是水边民族来到土地匮乏的山区之后的一大创造。自从“萨岁”母亲战死,侗族移居到了山区,因为土地有限,就把水田开到了山上,占里地方尤为突出。这里两山夹峙,在山、水和寨子之间,土地非常非常少。老人们说,占里是一条船,山林就是水,田如果开得太多,水就没有了。
传说,在占里定居的哥哥生下5个儿子,随汉姓为吴。儿子们长大后各自建立家庭,很快繁行成了6O户,人称“六十占里”。寨老吴公立眼见占里人多得象漫过井的水,担心“崽多无田种,女多无银两。”“一棵树上一窝雀,多了一窝就挨饿。”缺食少穿必闹饥荒、出盗贼,长此下去,土地就养不活占里人了。于是立下寨规:一对夫妇有50担稻田的可以养两个孩子,有3O担稻田的就只准养一个孩子。长此以往,占里人在财产的继承权上仍保持着男女平权的制度。
在占里,男孩有男孩的“份”,女孩有女孩的“份”,“女儿继承棉地,男孩继承水田”,父母还要给女儿一份“姑娘田”。“姑娘田”是姑娘出嫁时的陪嫁品,谁家若不给女儿“姑娘田”,不仅会遭人耻笑,还有被男方退婚的可能。此外,在继承权上,山林、菜园男女对半分成,房基、家畜归男孩,金银首饰、布匹则让女儿带到夫家。
严格控制人口的增长,给后代留下的是充裕的土地和可持续发展的空间。今天,占里人均占有土地面积是全县平均值的两倍,为1.55亩(良田),高于全国人均面积的1.4亩(包括旱地。普通人家一年的收成可以吃两年。因为人均占有土地多,村民们用更多的土地种植产量不高、但好吃而且营养丰富的糯禾。占里人因此被戏称为“糯米崽”,专门晾晒糯谷的禾晾架成了这里最鲜明的景观。
在占里这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环境中,出现古老而神奇的女药师,便显得很寻常了。
(二)对人口的限制传统中,占里有一套药物和手术治疗方法,从避孕到孩子的性别选择,从人工流产到产后的调理等等,十分系统而完备。所有使用的药物是自制的草药,不仅有避孕药、绝育药,据说还有一种叫做“换花草” 的调节婴儿性别的“仙草”。这里有女人用的避孕药,还有男性用的避孕药。如果有了两个孩子,夫妻就会自觉地吃避孕药。老人们说,这种药物吃上一次就可以终生避孕。如果孩子遇到不幸,药师还有一种解药,帮助夫妻实现他们的希望。占里的药方极其保密,除了少数人之外,即使是占里本寨的人也不可知。
药方掌握在占里的特殊人物--药师手上。药师都是女性,她们从小学习医术,但必须到了中年以后才能给人用药。传承方式是母女相传,代代相袭。如果药师的女儿早殁,或因其它原因不能继承,药师就会在自己的表姊妹中选择一人传授。药方成为一门家族内部传承的技艺。据说,男性中也有懂得这些药物的,但男性不能给人做手术。
72岁的老阿奶吴乃根是占里的最后一代药师,在寨里享有很高的威望。她用古老的秘方为40多位妇女做过流产和避孕手术,没有出现一例事故,吴乃根乐于助人,人缘很好,女人们都爱找她。
药师并不以施药为生计,有人来讨药只需象征性地送一筒米(约3-4两)。按药师的说法,只有用米换药才有功效。当女人们来求药师做流产时,就需要提一饭囿米、3条腌鱼和一丈二尺布,钱可随意地给,不在乎多少,最多不会超过10元,即使不给也没关系。
在占里,90%的家庭都是一儿一女,他们的避孕方法与调适生育方式是令人惊讶的,我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科学家研究过。下面是我与吴乃根的一段谈话。
“阿奶,您的换花药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的姑妈,她就会搞那个药。但现在她过世了,这个药也就跟着她走了,其他的人不懂得那个药,是不是有效也不知道。”
“现在想要生儿或生女用什么办法进行选择?”
“不知道,一般都是生一个男一个女,纯粹是自然的。”
“那现在药师只是给妇女的流产药或者是控制生育的药啦?”
“是的,现在流传下来的就只有使妇女流产的药,或吃了不再怀孕的药了。这种药过去只传给女人,不传男人。现在只有几个老奶还懂得,年轻的女人都不懂了。”
“您怎样为别人做流产手术呢?”
“女人怀孕的单月,即3、5、7个月时,如果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去找药师,药师就把一种特别的药棍,长约12--13公分,插进她的阴道,外面留出来大约两三公分的样子,再给她吃下一点点药。第2天早上,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跟着药棍一起掉下来了。如果妇女流血过多,还要给她吃一些止血的药。流产后,药师还会给这些妇女吃一些补血的药。”
“手术安全吗?”
“很安全的,又简单,妇女当时就可以走路,没有危险。就是怀孕6、7个月做这种手术也没有问题。我做了五、六十例这种手术,没有发生一点问题,女人们都没有事,有的人怀胎七、八个月都可以做。”
“那孩子已经很大了,怎么能弄得下来呀?”
“那是神药呢,没有事的,都很成功的啦……”
药师还帮人接生。在占里,几乎没有发生过妇女因为生孩子而死的。寨子里平均每年有四、五个孩子出生。老人也有四、五位去世。从古至今始终保持着人口的零增长。计划生育的政策下来以后,因为政府发的药更好更简便,节育和计划生育变得越来越安全,占里的药师就不再为妇女施行土法流产了。我担心,这样一来,吴乃根的古老秘方可能就要后继乏人了。
我继续追问:“您帮人堕胎,实际上是杀死很多的生命呀!”
但吴乃根并不这样看:“不是这样的啦,我们占里人当然懂得母亲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一条生命呀!如果打掉这个孩子,就会得罪神灵,可是这个罪首先是那个怀孕的母亲自己背上的呀!因为是她自己要决定杀死这个生命的。所以首先要由那个母亲来承担罪责。那母亲承认她的罪孽之后,她会来找药师,是求我们药师的帮助。所以,我们药师不需要承担责任的。我们行的是一件善事,是帮她解难,不是一件罪责啦。”
(编辑:虽然药师不需要承担主要责任,但其实也是在间接地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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