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 方军报道:
一
仵德厚老人,1910年生,今年93岁。仵德厚老人现住在陕西省泾阳县龙泉镇雒仵村,生活清贫。我去采访他,与他同吃同住两周。我们一起放羊,一起种菜,一起聊天。
让我生气的是,我吃一张饼,他能吃两张饼!
让我不解的是,喝盐碱成份高的咸水,我天天不正常,他天天正常。
仵老汉是老军人,所以,每天早晨坚持“出操”,慢走一小时。当然,我在的时候,他一人出操,好让我多睡一会儿。老汉由于白内障,所以一只眼睛失明,尽管如此,他每天都坚持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每天看书两小时。他看书时需要带两个眼镜,并使用一个放大镜。多年来,仵德厚把他的生平一笔一划的写下来,不管是《卢沟桥战役》、《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我的苦难人生经历》等等都记录的一清二楚。老汉有严重的前列腺疾病,但是,无钱医治。他吃一种很便宜的药,吃完就昏迷几小时。
仵老汉虔诚的对我说:“从来没有作家、记者采访我。你来了,是对我国难当头、挺身而出、为国血战人生经历的肯定。我忘不了你的恩情!”
他居然反复使用“恩情”这个词汇,令我吃惊不已。
让我感到“凄凉”和“无言以对”的场面是我问他:“你想对在台湾的黄埔军校同学、中央军同僚们说些什么呢?我可以发表出去。”仵德厚老人想了想说:“我那期黄埔军校的学友都比我年长两、三岁,他们都去世了,没有一位活到今天。”
仵德厚老人可不一般,在1949年中国解放前夕,他是国民党30军的少将师长。因为在抗日战争中仵德厚与侵华日军浴血奋战的英勇表现,国民政府曾经授予他三枚勋章:甲穗一等嘉禾章,华胄荣誉章,宝鼎二等勋章。不用说,仵老汉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
仵德厚老人记忆力惊人,他可以清楚的回忆起他1923到1949年23年中他与“战争”的渊源。“五次围剿”这个词汇,我第一次听到。我以前听过“五次反围剿”的说法。那时,他曾经率部在鄂、豫、皖和红军的李先念、刘伯承、邓小平等等打过。我是研究抗战史的,所以,经常打断他的详细回忆。抗战史他说的最清楚,可以倒背如流。这正是我要关注的。
仵老汉常常用拐棍杵地对两个儿子大发不满:“70年前的事情我都记得,可你们!”
老汉对中国军队的武器史也是有前所未有的研究,什么“单打一”、“俄国造”、“老套筒”、“马克馨”、“民团土枪”、“汉阳造”、“日本三八大盖”、“美国卡宾”、“一次世界大战枪”、“二次世界大战枪”等等,他都可以连比划带形容的描绘清楚。
“唉”我一边采访一边在心里在叹息: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光媒体人就有几十万。如果采访“内战史”、“抗战史”、“武器史”、“国军史”、“中国老兵史”的话,我面前这个老头儿是“活字典”呀!台湾的学者们!各地的历史学家们!教育学家们!抗战史研究学者们,难道你们不动心吗?这些老人经历过历史长河中的激流险滩、惊涛骇浪,如今他们已经漂到平和、稳定的水域。你再不把船划过去的话,老人们将化为壮丽山河的美景。
如果到了那一天,任凭你高喊大声:“嘿--”,“哎--”。 能否听到回声,怕也是个未知数呢。
我分析,再不会有人访他了。女演员漂亮的身躯裹上日本海军军旗的话,也许有人看两眼。但仵德厚已经老了,他即使挥舞什么样的旗帜,也不会有人关心了。
仵德厚老人有一首顺口溜描绘自己的一生:
“十五离家六五还,在外流落五十年。儿女养育全未管,父逝妻亡未得见。抗日战争整八年,每战都在第一线!以死卫国意志坚,收复台庄保武汉。半生戎马半生监,两袖清风遣农田。感谢党的政策好,我得温饱度晚年”。
我看仵德厚前少将的作品有一点象前西北军将领冯玉祥将军的“丘八诗”风格,不过,我没说出口。倒是仵德厚讲了他当师长时,类似的情景。
那是在1945年8月,他的部队在北平故宫太和殿前接受侵华日军交枪投降时的情景。面对北平公众和列队的日军官兵,孙连仲上将的讲话{念稿}:“------目睹侵华日军在华犯下的罪行,中国人民怒孔了!”仵老汉笑着说:“孙将军是武将,没文化。所以,他把‘吼’念成了‘孔’。哎!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民族胜利之时、扬眉吐气之节呀!”
我笑着说:“秘书怎么搞的?应该先教教孙将军,先练习练习多好。”
仵老汉大笑,说:“国军军纪严明,秘书怎么敢教授上将呢?”
二
陕西的八月骄阳似火,关东大地却是碧绿一片。仵老汉拄着锄头把子手搭凉棚极目远眺说:“今年光景好,已经有三年干旱了。农民种地就是靠天吃饭;种子、化肥、浇水,都是钱,可干旱就没什么收成”。我不懂种地,只是详细调查过日本国农民的生活。日本已经没有城乡差别,他们的国策是国家高价从农民手中收购农产品。如果和日本人交流时说:使用“农民”这个词汇,借以比喻“落后”,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存在”决定了日本国民思维中没有这种形容落后的“意识”。
仵老汉一边锄地一边念叨:“粮食的收购价提高一点就可以解决农民的贫困问题”。
“小麦的粮食收购价是每斤五角,提高多少才是好呢?”我一边锄地一边问他。
“提高到一元吧?种子、化肥、浇水,都要钱呢,一斤粮核算用四角一分呢”,他说。
由于天气特别热,干活完回家后,我就站在洗脸盆里洗澡。仵老汉家没有洗澡的设备,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应付汗流浃背的。1977年,我在新疆戈壁滩上随部队修铁路,那时,我洗澡也是找没人的房间站在洗脸盆里。一次地震,全连官兵都跑出去了。一点名,说还有一个在房子里呢!于是,大家都跑来看。窗子和门口挤满了“观众”。这次,我一直在祈祷,“可别地震呀”。
我非常关心仵德厚老汉洗澡的问题,因为“洗澡”和“凉快”有紧密的关系。可是,仵德厚老人却给我讲了一个“热”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发生在八月,不过是距今有63年的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
“当时我是三十师88旅176团三营营长,驻在淮阴板闸一带整训”,仵老汉说,“由于我的部队在全军校阅中获得全军第一名,所以,军部发给我营五灯收音机一架,并在全军通令嘉奖”。 “7月8日,在收音机广播中听到我29军在卢沟桥英勇抗击日寇的新闻后,全营官兵义愤填膺,个个同仇敌忾、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请求赶快开赴前线杀敌救国。”
“八月上旬,我军奉命开往北平一带参加抗日战争。官兵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当我营8月13日抵达徐州时,正值上海凇沪会战中。‘我军击落日寇三十余架飞机’的号外大喊盈满街头,极大激发了全营官兵的战斗情绪。战士们人人斗志昂扬、精神振奋,期望早日开往北平前线杀敌卫国。在徐州集结完毕,于8月17日乘火车开赴北平琉璃河站下车后,开往房山一带待命。我团奉命在房山东北杨家峪以北高地占领阵地,构筑工事,阻敌南下。我营当日下午占领405,7高地左右阵地。进入阵地后加强工事,天明后,战斗就打响了。”
我营阵地左翼为175团,我们的共同任务就是全力阻止侵华日军南下。日军的战术是先群炮轰击,然后是集团冲锋。每天轮番冲锋三、四次。而且,日军不断从后方调来大口径重炮参加战斗。这一仗,我们一直坚持到九月中旬。后来,我接到命令:‘部队向北平南口方向撤退,掩护汤恩伯部队向南转移。’这样,我们才开始撤出战斗。
我营四个连,官兵621人。撤出战斗时还剩112人。
战斗中战友被炸飞的人头落在我怀里一次、飞舞来的肠子挂在我军帽上一次、炸断的大腿砸在我身上一次。15天里阵地上是枪炮声滚到一起,震耳欲聋、飞沙走石、血雨腥风。七百多日本鬼子战死在我们的阵地前沿,每天都可以听到日军冲锋或者撤退的鬼哭狼嚎!
我们营部的阵地上打得只剩下我和通讯员赵怀碧。一发炮弹打来,把我埋了,烟雾弥漫中我听到赵怀碧大喊:‘营长!你还活着吗?’我挣扎着爬到阵地前操起重机枪向冲到眼前的日本鬼子扫射。敌人,又被打退了!战友们一个个光荣牺牲了,在武装到牙齿的外国侵略者面前,我们全营官兵没有一个是孬种!”
让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一下年轻63岁的绝招,就是让他回忆。这是我发现的真理。
仵德厚激动的说起他们营几乎每一个人牺牲的情景。他说:“七连彭少飞副班长在白刃战时大喊着、英勇杀入敌群。他夺回日军歪把子机枪一挺,三八步枪三支。当他拖着伤体摇摇晃晃走回工事前一步,侵华日军一发炮弹飞来,在他脚下炸开了。
仵老汉瞪圆眼珠、从牙缝里滋出喊着:“兄弟们!上刺刀!跟我上!”--叹为观止!我一边惊叹,一边拍下录象片 。
“部队撤退了。天天是日本飞机跟踪投弹、扫射。在河北平北县为了阻击日军南下,我们又与敌人激战两昼夜。紧跟着,我们在山西娘子关南峪车站一带与部分日军接触。当时,我正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突然飞来一弹击穿我左手、打碎了望远镜。抗战初期的日本关东军部队真是训练有素,从我们互相发现到鬼子端枪射击,连十秒钟都没有”。
从始至终,叙述牺牲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手足弟兄,仵德厚没流一滴眼泪。
“您的故事曾经讲给其他人听吗?”在棉花地里我一边锄草一边问他。
“没有过”。他扶着锄头把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如果,我也不来听呢?”我又试探性的问他。
他无言。
棉田边上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微风习习,涛声一片。
三
九月的陕西,那就是雨的世界,是泥的天堂。渭南市市长被洪水冲走了,《渭南日报》的记者也被水冲走了。虽然市长被救起,但是,记者却永远的离去了。
天似乎忘记了笑容只会阴沉着脸了,万物好象都失去了生气。我睡的床边左边放了一个盆,右边也放了一个盆。所以,滴水的声音不断。仵老汉的儿子叫仵秀,57岁,他上房去给漏水的地方铺上一些泥。于是,屋内滴下的水就变成了泥水。
仵老汉有八位孙子、女,他们多数去中国沿海地区打工了,有一位还在中日合资的企业打工。所以,我有房子住。
仵德厚1976年改造成新人,那时,国家有政策:所有国民党军、警、宪、特全部回家。所以,仵老汉“放回去之后”就去了儿子现在的家。仵德厚儿子家的面积与其他村民一样,有600平方米大小。我看了省公安局发他的《转业证明书》:
“仵德厚,65岁,现批准转业,享有公民权。1975年12月15日。”
我和仵老汉一起走遍了周遍的两个村子,这些村子有各朝代遗留下来的古墓和石牌坊。连仵德厚家门前十米远的地方,都立着宋朝的贞洁牌坊。村中有《安吴青训班》文化遗址,1937年中国共产党曾经在这里培养一万多抗日干部。朱德将军曾在此授课一年。现在村中的小学还在使用着明朝时代的大庙。江海苍田、改朝换代、日月更新,但是,不能不说中国人祖祖辈辈的道德观与传统文化有密切的联系。当年日本侵华伊始,仵德厚头脑中“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思想都是与石碑上的文字,与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播紧密相联的。
我去访问仵德厚,穿了一件鲜红色的丝绸上衣,背了两架相机。这身打扮在北京很平常,在乡村就很各色。村民们不是站在各自的家门口看,就是相继到仵老汉家中来坐,好象动物园里的一只猴、或者是一只野驴跑出来了。有很多村民向我诉说村中由联合国科教文出钱打了一眼千米井,外国人来调查村民从此告别污染水喝上卫生水的事实。可外国人刚一走,处理品的水泵就坏了。我不得不告诉乡亲们,我不是《焦点访谈》的。
有个叫陈志忠的老汉78岁,在村中《安吴青训班》聆听过朱德将军讲课。“民国三十四年被国民党强制拉去当兵,到长安县7师8团2营小炮排当兵。”“在河南西峡老虎口与侵华日军血战,战败。”“部队调至陕西洛南县,晚上站岗,开了小差。”陈志忠1951年参加志愿军,在1军7师19团3营,还是炮手。他1953年回国,有残废、立功、复员三证。1963年大概是因为彭德怀前国防部长的问题,所以,他们的三证被收回。直到现在,很多的问题也没很好的解决。陈志忠一直坐在仵德厚身边诉说县民政局长态度如何恶劣,我也采访不下去了。一横心,想和陈志忠老汉去县里。可是,在泥里舞动的鞋不出20米就变成了3斤重一只,便罢了这个念头。
由于谈到的是中华民族的那段苦难史,所以,苍天也在落泪。淅淅沥沥的。仵老汉的家乡已经变成了“泥国”。所以,我们既不放羊,也不锄草了。
我们只有谈话了。
仵老汉说:从1937年12月起,华北、华中的日军分南北两线沿津浦铁路和台(儿庄)潍(县)公路进犯徐州外围地区。1938年3月初,日军为打通津浦线,连结华北、华中战场,派遣第五师团和第十师团分两路进犯台儿庄。台儿庄位于津浦路台(儿庄)枣(庄)支线及台潍公路交叉点,扼运河咽喉,是徐州的门户。3月5日,板垣征四郎率第五师团2万余人由青岛沿胶济路西进,经潍县转南抵达临沂以北汤头镇,谋取临沂,进而与矶谷廉介的第十师团会师台儿庄。14日,中国守军庞炳勋第三军团和前来驰援的张自忠第五十九军与敌激战5日,全歼敌3个联队,击毙其第十一联队长长野裕一郎大佐、弁田中佐和1名大队长,残敌向沂河东岸溃退。3月16日,敌第十师团一部3万人沿津浦路南下,进攻滕县。17日,张、庞两部展开全线反攻。中国守军孙震第二十二集团军第四十一军第一二二师、一二四师与敌展开血战,伤亡惨重,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等壮烈殉国,官兵2000余人牺牲。从14日到18日,板垣第5师的主力坂本支队伤亡3千人左右,被迫撤至90里之外的莒县城内。临沂告捷,不但巩固了津浦铁路以东阵地,而且粉碎了板垣、矶谷两个师会师台儿庄的计划。
仵德厚的部队于1938年3月下旬奉命增援台儿庄。当时他任30师88旅176团3营营长。归31师领导。当时团长袁有德下令:“日寇从西北城角窜进城内,城内我军官兵已经大部伤亡,你率领全营从西门冲进去,将城中日军消灭!与城东禹功魁营取得联系,共同守住台儿庄!”
仵德厚中校军官当时组成40人敢死队,手抡大片刀,腰束手榴弹,他一马当先带头由台儿庄城西门冲入与日军血战。副营长赵志道率其余官兵逐街、逐巷、逐院、逐房、逐墙的与日军展开了争夺战。战斗白刃化时,双方互在墙上掏洞,作为射击孔或者投弹孔。一次,仵德厚刚挖一孔,对方日本兵就先投过来一枚手榴弹。仵德厚身边机警的战士毫不犹豫地抓起冒烟的手榴弹从墙洞塞过去,一声爆炸,对方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据台儿庄激战结束后的战况统计,我军31师击毁日寇战车38辆、重炮10余门、飞机1架、卡车90辆、战马550余匹。1938年3月的《中央日报》上有仵德厚的名字,不过,错被记者写成“许德厚”,直至今日,北京国家图书馆中关于《台儿庄战役》的书籍中,还可以查到“敢死队长仵德厚”的大名。查到第二集团军司令孙连仲将军亲临三营表彰的记录。
还有谁关心这些当年国军将士?我自费访问,没有任何的资助。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采访他们的意义所在。
当时,由仵德厚中校军官组成的敢死队只有三人活着。屈指数着英勇牺牲为国捐躯的三营官兵;台儿庄战役活着的、最后的指挥者、93岁的仵老汉老泪纵横。
天阴沉沉的,气压很低。仵老汉怀念英勇将士哽咽的哭声却穿过窗外的麦田、玉米地、和那连天的棉花田,沿着乡间泥泞的小路,飘向远方。
四
中国的农村还是很贫困的,我从厕所一站起来就被村民看见了,就是个证明。
方便的时候,只要一挥手,千万条生命就“嗡”的响成一片。我想,这就是当“领袖”感觉吧。厕所的生命飞到东,飞到西,吃饭的时候他们也来聚会,落在饼上,真让人困惑。
我和仵老汉讨论厕所的问题,我说日本国农村的厕所都有抽水马桶了,中国农村也应该如此,这样,不就现代化了吗?仵老汉反对,他说农田里没有粪肥怎么成?
仵老汉说中国农村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变化,比方,公社的时候亩产300斤,现在亩产就是600斤。我说农村的事情我不懂,我只是感到在城市好。我说我就知道这样一个博物馆,摆几把破刀,几把破枪,干部都月挣五、六千以上。因为工作需要,所以,都开着公车回家。一辆公车可养活40名下岗工人;而柏林、伦敦和东京这种情况稀少。连德国总理也不敢占国家的便宜。仵老汉显然吃惊不小,但是,他还是见过世面的少将师长。他说:“好!好!工作分工不同嘛”。
谈到1949年,他的30师在山西被击溃,被俘。根据他的回忆:“天天挨耳光”。我问他做何感想?他说:“不打好人,还不打坏人吗?”
一般的来说,改造到这种地步,就非常好了。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当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一个社会更迭另一个社会的时候,许多人的命运瞬间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古如此。
但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是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每一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某个阶段应该割裂开来分析的。仵德厚和众多中国军人在国难当头、全民抗战的历史关头,始终战斗在生与死的第一线。中国军人在抗战中牺牲380万军人,我感到我们中华民族的每一个子孙都不应该忘记这段历史事实。
仵老汉回忆《保卫武汉战役》也是精彩,他当时已经升任30师176团的团长。当时是八月下旬,30师奉命开往湖北武汉,归71军军长宋希濂将军指挥。他分析武汉战役是:
“当时,中国军队由于处处设防,分兵把守,且未掌握强有力的预备队,没有充分发动群众,破坏对方交通线,因此,未能重创日军。在日军已达成对武汉包围的情况下,为保存力量,中国军队不得不于10月25日弃守该城。日军26日占领武昌、汉口,27日占领汉阳。
武汉保卫战,是抗日战争战略防御阶段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中国军队英勇抗击,消耗了日军有生力量(日军承认伤亡共3万余人),迟滞了日军行动。日军虽然攻占了武汉,但其速战速决,迫国民政府屈服以结束战争的战略企图并未达到。此后,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仵老汉对我说:“武汉战役是我军人生涯中最残酷的经历,有几‘最’:一,是我指挥作战人员最多的一次,共七个营的兵力。二,是战斗日期最长的一次。35天。三,是最激烈、最残酷,也是伤亡最多的一次。全团2800人中撤出战斗的仅有300余人,还包括炊事兵、担架卫生人员。四,消灭日寇最多,在我们阵地前沿,有三千多日本兵丧命。在友军接防我团阵地前,我们没有放弃一寸阵地。五,最残酷的是,侵华日军使用了毒气弹!由于防毒面具不多,许多战士在掩体里就失去了战斗力。”
我告诉仵老汉,我在日本国利用留学的六年时间采访了22名原侵华日军老鬼子,他们生活的不错,而且,极为关心曾经与他们血肉相拼的中国老兵生活现状。仵老汉瞪大了昏花的老眼,显然,他也极为感性趣。这个情景,和在日本国见到的侵华老兵一样。
空气、阳光和水。国土、国界和海洋。我没能力把老人们聚在一起却可以分别见到他们。
仵德厚说:“战斗空隙之时,宋希濂将军和苏联顾问多次亲临他的阵地视察,苏联顾问发现仵德厚的指挥所设在迫击炮第一线阵地后,就说:‘这违反了作战原则’。我告诉他:后面高地上还布置有两挺重机枪和两门迫击炮呢。苏联顾问点头赞许后和宋希濂将军离开了。”
仵德厚说,几乎每次日寇要突破我军防线的一瞬间,他都端上步枪上好枪刺组织反冲锋。由于他始终和官兵们冲杀在一起,所以,他的团始终士气旺盛、斗志昂扬。即使全团多数官兵阵亡,他们仍然坚持了35天,直到援军接管阵地为止。
根据日本国发表的侵华战争史中记载:“第十三师团和第十一师团与中国政府军宋希濂部在武汉激战45日,遭到中国军队顽强抵抗,损失严重”。
仵老汉回忆:当时,军事委员会全军嘉奖30师176团,并授予仵德厚及有功官兵华胄荣誉勋章。老汉说:勋章是千百万英雄和先烈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没有他们,我们中国的土地将被日本侵略者占领。
“我是一个幸存者,回想当时战场上的残酷情景,我潸然泪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先烈们,你们安息吧!”
仵老汉念叨着,他始终凝视着窗外,老泪颖挂在他的眼角,亮晶晶的。窗外是层层的、连到天边的乌云。但是,天边上有一线蓝天,一抹晚霞给天尽头的颜色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五
仵老汉从1976年释放到1986年没领到一分钱。他说他刚回家的第一年在地里劳动,由于挣不来工分,生活非常困难,甚至连剃头的两毛钱也没有。1977年到1986年他在公社砖厂烧砖,成了劳动能手,升任厂长,并使砖厂扭亏为盈。
仵德厚的夫人于1975年病逝,她故于子宫癌,我去她的坟上看了看,连个墓碑也没有。仵夫人的爷爷是故宫翰林院的院士,是清朝皇帝的老师。由于她和孙连仲将军是同乡,所以,经孙连仲介绍两人在战火纷飞的1941年结成伉俪。根据仵老汉回忆,由于战火,他们夫妇在一起的时间没有30天。作为夫妻,这使得仵老汉深感歉意。
仵老汉保留了仅有的夫人照片,有两寸大小。仵夫人不愧大家闺秀,她慈眉善目的一手揽住自己的女儿。黑色肥大的破棉袄没有遮住皇亲国戚40岁的眉清目秀。可惜,这两个女人早就去了。我急忙用各种相机翻拍,尽管没用。
仵老汉说,他1976年释放回到家乡,看到两个来接站的儿子都穿着白鞋,马上就明白他们的母亲刚刚去世。“我当时两行热泪流下,三人一路往家走,无话”仵老汉说。
仵老汉的两个儿子是非常淳朴的关中农民,他们与“少将师长”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两个儿子对我说,他们1960年从河北到陕西仵德厚家乡去,途中路过北京站。在北京站有个卖馒头的饭馆,一次只可以卖一个。要粮票。排大队。仵夫人说,咱们一路不易,先准备一些干粮吧。于是,娘仨分别排队买馒头。排了一下午,只剩下三个馒头。仵夫人饿着,她是母亲。其余的都让饥饿难忍的哥俩儿,吃掉了。
由于仵德厚家在许多年前是地、富、反、坏、伪军官,所以,许多年前他们娘仨的窝儿没有巴掌大。在屋里一年四季可以看见星星,伸手就能接到雨、雪是常事儿。
仵老汉家是中国农村、中国农民的一部分。改革开放以后,他家当然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仵老汉曾于1984年至1987年任陕西省泾阳县政协委员会的六、七、八界政协委员,还是当地黄埔军校校友会的校友。仵老汉现在收入有300元,这让他很满足。
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有玉米、棉花和果树。还有村庄。仵老汉一家人把我送出老远老远,快看不见了,老汉还伸出拐杖向我招呼,象一个老战士举着一只老破枪。
这就是我们的土地,这就是我们的人民。
我真希望中国的小说、电影、电视、话剧、歌曲、教科书中有对类似仵老汉人物人生的描写。抗日战争中,中国政府军与侵华日军正面作战,阵亡380万人。在后来的国内战争中,他们虽然扮演了阻碍社会进步的角色。但是,日本投降已经57 年了,全国解放也已经53年了,中央军的老军官们已经是我们中华民族密不可分的一员了。
我崇敬他们在历史上的功绩,我希望再见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