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导师学长,看看同行学友,方知在美我辈尚有一个好去处:去大学任教,从助 教授(as sistant professor)做起。
如同其他学科一样,美国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界有自己的自治行会组织,叫美国政治学协会(APSA: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已有百年历史。和中国的学术行会不同,美国的学术组织基本上是完全开放的,只要申请交费便可成为其成员。APSA约定,本行的大学教职全部公开招聘,不能搞近亲繁殖或黑箱作业。为此,每月出版一份《人事服务通信》,刊登与本行有关的各种就业机会和招聘启事。
我三个月中,一气寄出若干个申请材料包。我紧张等待了一阵之后,还真收到几个面试邀请。有一流的著名大学,有昂贵的著名私立女子学院,有无名的三流大学,也有来自外国如新西兰的电话。最想不到的还是1992年早春,一天内接连收到自称为美国陆军一位中校和一位上校的两通电话,邀请我安排时间访问西点军校,去面试其“国际关系及东亚政治”助教授职位。惊讶之余,想起前些日子的确寄过一个“希望不大但不妨一试”的申请包给西点军校,自己都快忘了。第二天,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系里两位教授看见我时,挤挤眼睛,悄悄地告诉我:“西点军校已经有人打电话来打听你的情况了。”看来美国军人办事,不仅雷厉风行,而且面面俱到。
对于学历史和国际关系出身的我来说,西点军校犹如一座历史画廊和名人殿堂。从在国内上中学时偷偷读“闲书”(比如一部“内部出版”的《世界史》)初知西点军校之名起,我便对它心仪已久。来美数年,还从来没去那里观光过。现在居然有正式邀请,即使得不到该教职,也完全应该走一趟。当下,我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
我开车进入西点军校由陆军宪兵把守的塞亚大门,身边尽是军人来来往往,再住进到处挂满美军史迹艺术品的宾馆,心中就有了一种近似庄严神圣的强烈感觉:我走进了历史的画廊。
接下来的面试过程与别处大同小异,但场景和人物却令人难忘。在塞亚宾馆里晚宴,在西点军官俱乐部午餐,在社会科学系所在的林肯楼里与上校主任和多位军人教官面叙恳谈后,我还给一群教官和军校生试讲了一堂关于国家和经济发展之间关系的课,以展示学识和教学能力。然后便在校园里来了一个“贵宾游”。还专门搭车去军校美式足球(橄榄球)场旁的马房“瞻仰”了一下西点军校美国陆军足球队的吉祥物:几头大骡子。一天多高度兴奋下来,我完全被泡在无休无止的问候应答、专业术语、陆军俚语、西点掌故和历史传说之中,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直到开车离开了西点,才觉得此行大概已经使我与西点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般面试结束时,成功与否应试者常会有预感。我回到费城后,宾大政治系里的几个老师和系主任“悄悄”向我透露的,也印证了我的乐观。原来西点人又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不久,我就收到了西点军校社会科学系聘用我的决定。由于是属于美国联邦政府“文官”,工资待遇均是“国家规定”,也就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必要了。就报酬而言,因为含有大纽约地区的“生活补助”并十二个月的年薪(美国大学教授工资多为九个月年薪),比我在大学任教的大多数师兄师姐们的起薪都高了一截。
除了明文规定的职业和岗位外,在美国正规面试求职时,一般按法律规定是不允许询问求职者的诸如移民身份、个人婚姻、家庭状况以及身体健康状况之类所谓“隐私”问题的,以防种种“歧视”的发生。西点军校没料到,在决定聘我后才“突然发现”我仍属“外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而按照惯例,除了个别盟国(主要是北约和一些拉美国家)交换来的以教语言和战史为主的教官外,西点军校还从来没有聘请过外国人当正式教官。当然,西点军校有过不多的华人教官和军校生,但都是美籍。
我的聘用在西点军校还真是毫无先例可循。于是我的正式聘书在西点和五角大楼之间来回折腾了几趟,经若干官员和军中律师“考虑研究”了近两个月,才由国防部和陆军部管人事的副部长们拍板定了下来。后来听说,西点军校和社会科学系还不得不反复向上级证明我是七八十名申请者中“最合格”的一个,等等。大概西点军校认为能“史无前例”地雇佣我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来做教官很是表现了西点“与时俱进”的开明与进步。
到了1992年5月中旬后,我才收到电传来的西点军校的正式聘书。由于这一耽搁,我先已接受了另一著名学府乔治亚理工大学的助教授聘书。为了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从军”机会,我只好转身向乔治亚理工大学的领导们请求让我先去西点军校教书。出于“拥军”之考虑,加上乔治亚理工大学在高技术科研项目上有世界一流的雄厚实力,与美国军方合作很多,关系也很好,于是破例地同意我先“休假”去西点教书。谈妥了这些,我便在聘书上签字表示接受。
就这样,我意外地被聘请为西点军校助教授级正式教官,成了一位没有美国籍的美国联邦政府文官,官列第十三等,相当于少校军衔。在我后来离开西点之后,军校大概为了避免类似的“惊动上司”和“公文旅行”的麻烦,干脆在后来的招聘广告中,明明白白地写上了“必须是美国公民方可申请”。至今十多年过去了,西点军校仍然没有什么“老外”任教。于是,我的任教经历就成了西点军校一段奇特的小插曲。
1992年7月中旬,开始了我的西点生活。
按照美国联邦政府的规定,在常规的违禁药物检查之外,美国联邦调查局(FBI)还对每一个新西点人进行背景调查,以保证无任何犯罪记录。作为一个外国学生和新移民,一般是不会有什么“犯罪”前科的。上学时一直有资助,自然也没有什么“打黑工”的事迹。但从中国大陆来的人要在美国政府工作,就会面临一个“在新中国出生,在红旗下长大”的所谓“政治历史”问题。不过据说我的“红色中国”背景,后来还是被联邦调查局认为没有问题,“不妨碍”我任教西点军校。
西点人的义气与“关系网”
如同大多数军队一样,美国军队中,尤其是军官之间的“哥们义气”是相当浓厚和持久的。军人重义气讲交情;军人讲究等级权威,服从命令;军人推崇互相关照,毕生不渝。战友情分--美军军官们互相之间也常称“同志”(comrades)--在美国也是一条强劲的社会纽带。
西点人在校友之间的联络往来和互相攀引,更是出了名的。高年级和低年级军校生之间,教官和学生之间,以及上下级军官之间,有着种种经常而持久的“辅导提携” (mentor)关系,即结成对子,提供指教和引导。这种关系能维持很久,直到双方都成为中高级军官。在军旅甚至退役以后的日常生活中,西点校友间的互相提携、“指教”、援引和彼此照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则。
西点校友们还建立了一些自己的投资基金会,为“战友们”的投资目标服务。翻开校友录,身在高位的校友比比皆是。虽然有的可能从未谋面,但一旦有求,一般都会尽力相助、互相捧场和互相引荐。为了家母来美国的访问签证,我就曾请过从未谋面的美军驻华陆军武官帮过忙。
1996 年,我已经不在西点任教了,美国陆军战争学院(相当于美国陆军教育体系里的研究生院)的国际战略研究所出版了我写的关于朝鲜半岛局势的一本小册子。我以前在西点军校的隔壁同事,一个常常和我就各种问题争论不休,但一直关系很好的装甲兵中校,读了以后颇以为然,特地从他当时就职的五角大楼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副主席办公室里打电话来,表示赞同和祝贺,接着又“旧习不改”地和我辩论了一气。我写作本书的时候,因为一些细节需要核实,但凡问到的西点人,都详细解答或代寻知情者求教证实。
西点的校友中,在美国政界、军界、大公司乃至大学,掌握权柄的不计其数。在中国和香港的美国大公司,如高盛、摩根斯坦利等以及驻华武官处里,西点校友更是高居“领导”地位。西点人之间经常互相提供信息和机会,在工作和事业上相互帮助。我在美国和其他地方组织学术活动时,常常就有意识地邀请过许多西点校友参加;西点校友们在各处组织的活动,也经常拉我一起上阵。当然,有些“战友”和“同志”之间的“开后门”和各种“互通有无”的往来,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往往只要有人一提起在什么地方有什么“难办”甚至只是“需要办”的事,立刻就有战友在旁帮着想“我们在那里有谁谁谁是校友,谁谁谁和他最熟悉”,开始进入寻求“友军火力支援”。
西点人在美国的种种有形无形的影响力,也确实大得惊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严重,美国国会曾企图对西点军校的一些“豪华”特权开支(如西点军校始创于1812年的专业军乐队年耗资逾百万美元)动刀削减,并要求西点军校像海军学院和空军学院一样,多雇佣些文职教官来取代一部分昂贵的军职教官。但西点人稍一调动其在华盛顿的“关系网”,来势甚猛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的削减开支计划,便迅速偃旗息鼓了。西点军校在美国三军军校里独享的一些特权,至今仍安然若素。
(摘自《走进西点军校》,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