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上个世纪20年代曾经做过“明星”梦,她在北京看了新片《空谷兰》后,便给洪深写信,萌生了当电影演员的念头。在洪深的帮助下,她去了上海,看了电影拍摄的过程,但是终因与电影圈的现实格格不入,放弃了这个打算。后来,她在阅读沈从文的《记丁玲》一书时,写过这样的一段评语:“我去演电影不是为生活,是为喜欢电影这种艺术形式。”
30年代,丁玲在延安任西北战地服务团主任期间,终于有了一次登台的机会。在一部宣传抗日的独幕话剧《王老爷》里,她饰演一个八路军政工干部,动员富绅王老爷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参加抗战。戏不多,但她有点紧张,差点忘记台词。那晚,毛泽东也是她的观众,看完演出笑道:“啊,丁玲也上台演戏了!”
到了“文革”中,丁玲以“牛鬼蛇神”之身,又有过一次表演,但那是一次特殊的表演。1964年12月,丁玲和丈夫陈明由黑龙江省的汤原农场转到了宝泉岭农场。将近二十年之后,他们重新回到北京以后才得知,那实际是当时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同志的安排。在王震的关怀下,他们当时的处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善。来宝泉岭农场之前,他们在东北农垦总局《农垦报》记者吕正衡陪同下,参观了友谊、五九七、八五三等几个机械化作业的大型国营农场,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精神振奋的农场职工,火热的劳动场面,使他们深受鼓舞,丁玲爱上了北大荒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她愿意长期在这里生活、写作。
宝泉岭农场比汤原农场大得多,条件也好得多,场长高大钧是个老红军,他按照王震“给丁玲创造一个较好的写作环境”的指示,安排他们夫妇住进了场部招待所靠东头的客房,那是两间一套的住宅,白粉墙,水磨石花砖地,比一般农场职工的居住条件要好得多。
陈明那时已摘掉了右派帽子,安排在宝泉岭农场工会帮助工作;丁玲那一年已经60岁了,农场照顾她,没有给她安排具体工作,告诉她可以了解情况,积累素材,写些农场的模范人物。丁玲还是愿意跟群众在一起,她主动要求,到条件比较差、矛盾比较多的六委,去做家属工作。她帮助组织家属学政治学文化、参加生产劳动、唱革命歌曲、排演文艺节目,和家属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同时,丁玲也开始写些小篇的作品,她跟农场的标兵邓婉荣成为了好朋友,并且以她为模特,写出了报告文学《杜晚香》的初稿。此外,她又捡起了在1954年就开始动笔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陆陆续续写了十几万字。
丁玲的右派帽子一直没有摘--虽然王震做了很大努力,农场方面也写了许多要求为她摘帽的材料,但北京方面始终不允。
“文革”开始了,因丁玲是戴帽的右派,自然逃不过去。造反派勒令他们搬出招待所,住到条件最差的八委去。那里俗称“六十户”,是50年代转业官兵刚来北大荒时,因陋就简盖起的一片茅草土坯房,年久失修,许多房屋已经破烂不堪。
丁玲他们住的那一间草屋,只有七平方米,泥抹的墙,土夯的地,一铺土炕占去了一半,惟一的家具就是一个小炕桌。陈明在一侧墙上钉了一个小木架子,放些两人的衣服、杂品和书籍,在另一侧墙上也钉一个木架子,放碗筷。其余的杂品,只好装在两个破木板钉成的箱子里,放到草屋前面小院原来的猪圈里。他们还有一点钱,那是每个月的生活费,放到哪里最稳妥呢?陈明把它放到小院厕所盛手纸的脏盒子里,藏在一堆手纸的下面。他告诉笔者说,当时想,那里是造反派决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最安全。
丁玲一夜之间成为“人民的敌人”,从天上掉到地下。但是,她能坦然面对,坦然处之。她听说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一家有六口人,就对陈明说,人家六口人都住得,我们两口人住就很好了!白天陈明去上班,丁玲不能再去做家属工作了,就一个人坐在炕上,凭着一张小炕桌,读点书,写一点东西。院子里没有人时,她也常出来走走,四处望望,听听远处扩音喇叭里传来的耸人听闻的新闻。陈明下了班,就急急忙忙赶回家来,给她捎回来几张传单,告诉她一些听来的消息,两个人小声地发一些议论。虽然外边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丁玲却能“躲进小楼成一统”,随遇而安。她在笔记本里写道:“我仿佛还能挖出来一点宽心,好像这环境也还不错似的。”
“他们是要让我演戏”
但是风声越来越紧,这种脆弱的“安宁”终于被打破了。一群群的造反派开始闯进他们的茅草屋,翻箱倒柜地“扫四旧”,把一些有点价值的物品统统“扫”走。这些造反派里有农场的职工,也有子弟学校的学生。有时还把她带到造反派的指挥部去“审问”,要她“老实交代问题”。陈明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都为丁玲担心,丁玲却笑着告诉他:我对付得了!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了忧虑,她每天小心翼翼,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在笔记本里写道:“真希望能够躲过这场风暴!”
“风暴”是躲不过去的,偏僻的小草屋决非避风港。造反派的举动升级了,不再是抄家和审问。一天下午,丁玲坐在炕头上读书,忽然闯进来两个中学生,戴着红卫兵的袖标。这两个孩子丁玲都认识,有一个学生曾经到她家来听过收音机,那个时候在农场,收音机还是一种奢侈品,并不是家家都有的;另一个学生更熟悉,在汤原农场时就认识,丁玲去过他们家,那时他还很小,亲热地管丁玲叫“大娘”。他们进来的时候,看样子是做了一番准备,脸上有一股怒冲冲的劲头。丁玲见是两个孩子,并不害怕,也不紧张,客气地让他们上炕坐。这样一种平平稳稳的态度,两个孩子没有想到,汤原农场的那个孩子忽然有些羞涩了。丁玲在心里笑了,想:第一次来干这种事,有些为难他了。她很理解他。听收音机的那个孩子比较大胆些,对丁玲说:“出来一下!”丁玲从炕上爬下来,跟着他们走出屋子,她不知道要她出去做什么。
院子里站满了红卫兵,都戴着袖标,表情很严肃。丁玲心里明白:“要有事了!”但她还是觉得,这些学生嫩了一点。他们只是看着她,既不动手,也不开口。她想:他们还是有些紧张,大概都是第一次出马吧,把我当成一只老虎了。丁玲先开口了,说:“我要上厕所!”学生们让开一条路,让她过去了。丁玲在心里猜测:他们要干什么呢?从厕所里出来,她看见学生们有了变化,有人捧着一个碗,有人拿着一支毛笔,上面蘸了墨水,等在那里。丁玲明白了:“他们是要让我演戏。”她心里反而踏实了。
本来,宝泉岭农场并不懂得给“黑帮”们画鬼脸、戴高帽、“游街示众”,是从北京来了几个串联“点火”的红卫兵,教会了这种斗争“牛鬼蛇神”的新把戏。农场的红卫兵“学了就要用”,决定批斗两个人,一个是造纸厂厂长,一个是房管科科长,有些人平时对他们有意见,这时便要借机会泄泄私愤。但是当两顶纸帽子糊好,却发现造纸厂厂长不见了,原来,他的儿子在学校听到了消息,回家透露给爸爸,他躲起来了。这顶纸帽子给谁戴?有人说了一句:“找丁玲嘛,她是大右派!”于是,红卫兵们一哄而起,来抓丁玲。
丁玲见他们只是拿着笔,并不动手,心想,大概他们是不敢动手,便主动配合,把脸仰起来,给他们画,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她自己都感觉奇怪,这时的心情,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准备上台演戏时,仰着脸,让人在脸上化装涂油彩。她想的是:“顶多就是让我演戏呗!演戏时,总是有反派的,无非过去我演的是正派,现在要我去充当一个反派。”
学生们在丁玲的脸上涂满了黑墨,又给她挂了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大右派丁玲”,闹闹哄哄地围着她,走出了院子。院子外面已经站满了人,都看着丁玲,看着她那张涂黑了的脸和挂在胸前的大牌子。他们的眼睛里,有好奇,有兴奋,有紧张,也有同情。
丁玲并不回避,也用眼睛看着他们,她看到了那几位好邻居、好大娘、好婶子们,从她们的眼睛里感到了同情,胆子反倒更大了些,她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抚慰的眼光回答着她们,叫她们放心。后来她想,她们很可能看不出自己的表情,因为脸上已经涂满了墨汁。红卫兵们把丁玲和房管科长押到一起,拉到文化宫门前的广场上,游街批斗。
陈明上班的地方,就在文化宫的楼上。那天下午,夜校的一位教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去抓丁玲了。”他是用这种方式在给陈明传递消息。陈明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果然,他很快就听到了从楼下广场上传来的嘈杂人声。
红卫兵们让丁玲交代问题,丁玲没有什么“交代”,却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要文斗不要武斗!”她一喊,造反派们也跟着一起喊,还有许多人鼓掌。现在想来,当时的情景颇有点滑稽,十足是一场闹剧。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陈明惦记着楼下挨批斗的丁玲,可是却不能去张望。办公室里,许多人凭窗探出身子去看热闹,议论着“批斗现场”的情况。陈明只能竖起耳朵,捕捉着人们的每一句话,听说没有武斗,没有打人骂人,还把批斗对象送回了家,他才放下心来。
下班的时间到了,陈明飞快地跑回他们的小院。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明有些心慌,他担心丁玲出了意外。推开屋门,只见丁玲躺在土炕上,脸上盖了一条白毛巾。听到是陈明的声音,丁玲掀开毛巾,露出那张被涂黑的脸,平静地说:“我就是要留给你看看,他们把我糟蹋成什么样子!”
丁玲慢慢坐了起来,向陈明描述那些红卫兵刚进屋时怯生生的样子,她说:就是一群毛孩子,想搞点恶作剧,他们给我涂黑脸,我就当作是在“西战团”演戏化妆,一点没觉得害怕。倒是周围几个邻居大娘很害怕,她们想管,又不敢管。看到她们着急的样子,我倒觉得,咱们还是有群众基础的。
陈明说:“我在文化宫楼上,真为你捏着一把汗,怕你想不开……”
“怕我自杀?我才不会那么傻呢!”丁玲笑起来,又不无遗憾地说,“真想写一封信给孩子们,告诉他们,妈妈今天经受住了考验。红卫兵小将要我当反派,我就当一次反派。演戏总得有人演反派的。可惜,我现在不能给他们写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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