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五、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但1959年底的嵖岈山区,天塌了!
从社员的口粮到第二年的种子,甚至牲口的饲料,能上缴的都上缴了,能搜走的都搜走了,能挖走的都挖走了。这个饥寒交迫的严冬,来年青黄不接的荒春,嵖岈山的乡亲们该怎么过呢?
作为人民公社“一大二公─重要特征,共产主义新气象,宣称可以让人们”饿着肚子吃─的大食堂也已经弹尽粮绝。开始还能供应点发黑的红薯面窝窝头,后来只能供应能映出人影的稀面汤。开“饭─时,每家拎个小瓦罐去打面汤,大人一勺,小孩半勺;那面汤有点咸味,带点似有似无的面条味,但要喝到几乎碗见底才能看见三两根泡烂的面条;再后来稀面汤也喝不上了,大食堂只能供应红薯叶汤,即冻干的红薯叶用水泡开熬软,放一点盐,便成了乡亲活命的依靠。有的炊事员想办法,用谷糠掺水团成团子,放在蒸笼里蒸,蒸熟后还是散开,吃的时候要用手捧着吃,咽的时候扎嗓子眼,不喝水就咽不下去,可咽下去了又扎得胃难受。到拉屎时更难受,拉不出来憋得人傲傲叫,不用手抠就出不来。
最后,大食堂终于一个个彻底地断了炊烟,有的村子连续80天没有一粒粮食。陷入绝境的乡亲们为了活命,发疯般地寻找一切可以填进肚子,帮助人们延续生命的东西。能吃的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干干的红薯叶子、喂牛的谷草、喂猪的糠、剥了玉米粒的玉米芯、花生壳……打过豆子以后扬畅せ风吹掉的豆毛子,过去喂猪猪都不愿吃,可现在人们不得不吃:把扎人的豆皮用锅炒过后用石磨磨碎,再做成窝
头,吃下去扎得胃疼得睡不着觉。
人们上山挖草根:纻麻根、葛板根、山药蛋根,挖回来用刀刮去皮,放到石碾子上碾成粉,再用水泡后过滤熬成稀饭。
上山挖山野菜、葫叶子、白蒿、山面条、驴噘嘴……清水煮了充饥。
为了活命,人们冒死吃下过去闻所未闻的东西。嵖岈山生长一种棉枣,埋在土里有杏核大的根,有毒,本不能食用,现在人们挖回来架上大火煮上七天七夜,往往没等煮好就被抢了吃光。当地人管白鹭叫“老等─,因为白鹭经常在水边等鱼,水边留下了很多老等屎。59年末水边的老等屎成了难得的佳肴,被人们挖光。
当这一切办法都想尽,一切能找到的可果腹的东西都搜罗尽了以后,人们的传统的理智崩溃了,更大的惨剧发生了!──人吃人!
六、
家住嵖岈山张台村的原《河南日报》社农村处处长杜时国回忆说:“幼时放学回家,有一次看见哑巴坐在红薯地里,正津津有味地啃吃一截死人胳膊。我们阳丰街也是天天死人,有的草草用黄土埋了,有的扔在街西乱葬岗里。我和奶奶常去乱葬岗挖野菜。头一天去死人还好好的,第二天去就见死人不是缺胳膊就是少一只腿。
“奶奶总是喃喃地说:作孽哪!作孽哪!”
出生于河南信阳息县包信镇姜寨村的作者姜树青在其《“信阳事件”中的家乡》一文中曾详细描述过当年家乡人吃人的惨剧:
她只吃一次人肉──吃人肉(一)
“59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陡个月来,因一直吃不饱,大家身体格外怕冷陡天前,干部要求几个人共睡一个被筒或一个间房,大家互相依偎,也好御寒。狗(姜树远的乳名——笔者注)娘就和姜振安妻子朱氏、狗妮儿等四个女人睡在一个小房间里。
狗娘是一个经常吃人肉的主儿,之前她多次夜里去割死人肉,回来自己偷偷在罐子里煮食。她的胆子特别大,在刮风下雪的夜晚,去割荒滩野地饿死的人的肉,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从不害怕。再者,她吃人肉的事除回避生产队干部和一些积极分子外,一般社员则一概不避讳。这一点是其他吃人肉者不能比的。
这天夜里,狗娘又从野外把一个饿死的小孩的两只胳膊截掉兜了回来。在房间里,她把小孩胳膊截成一节一节的,先用坛子炖了一只胳膊。肉尚未煮熟,房间已经充满奇香。
终于煮熟了。狗娘揭开盖子,用筷子扎了一块热气腾腾的人肉,一边用嘴轻吹热气,一边贪婪地咬下一口,嚼了起来。
“真香啊。大家都来尝尝吧!好吃得很啊!香得很啊!”狗娘一边嚼着人肉,一边说。
开始,饥肠辘辘的几个女人还犹豫不决,但闻到满屋的香气,又看到狗娘吃得那样津津有味,她们再也无法拒绝。两个女人赶紧过来,每人捞起一块就吃。狗娘见和自己睡一个被筒的朱氏仍然坐在床上犹豫,就用筷子夹起坛里仅剩的一块人肉,交给狗妮儿,让狗妮儿递给一床之隔的朱氏。谁料狗妮儿接过来,自己吃了起来。
朱氏没有吃到口,心里有些不快。狗娘说:“没关系,我再炖另一只就是了。”
接着,她把剩下的另一只胳膊也给炖上了。
第二坛人肉煮熟后,朱氏不再犹豫。她下了床,来到罐子旁边。狗娘用筷子在罐子里给她挑选一块肉质好、炖得烂的人肉递给了她。她战战兢兢地吃了第一块,感觉很好,只是还没有吃饱。她又向狗娘要了第二块。
据朱氏自己后来说,这是她唯一一次吃人肉。
煮人肉,炼人油──吃人肉(二)
姜寨吃人肉最多的,孩儿娘应算其中的一个。
一天夜里,她和弟弟姜树彬一起,从“万人坑─旁边的干沟里背回一个饿死的人。尸体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性。由于两人身体饿得都很虚弱,他(她)们轮换着才把尸体背回家。二人先把尸体的头割下,用刀费力地把颅骨砍开,取出人脑,放在大窑碗中,足足有一大碗;再打开膛,取出心、肝、肺等。最后,把四肢和躯干各个部位的肉全部剔出。人肉装了满满一盆,尽管这个人是饿死的,但其皮下还是有一层薄薄的脂肪,他们又把人的瘦肉和人脂肪分开来。孩儿娘说:
“人的脑子很好熟。半夜里,我煮开半盆水,把从颅骨内取出的一大碗脑往开水里一倒,脑就沉下去,因为这是生脑。放些盐,再稍烧片刻,脑就漂了起来,可以吃了。人的脑子其实很好吃,很香。”
写到这里,我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我几乎怀疑:吃的真是人吗?真是人在吃吗?事情怎么会至于这样?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到一个迫害狂总怀疑别人要害他,要吃他,那毕竟是艺术虚构。然而,公元1959年发生在家乡的人吃人,可是千真万确的顿如让伦理家或道德家知道这样的惨事,他们肯定会破口大骂吃人者“没有人性─或“没有人道─。我以为这些“家─们大抵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属于“饱汉不知饿汉饥─那种。不信饿他们三天,那观点就很可能会改变。事情发生在历史上,我们要历史地看问题。求生是人的本能,在一万条生路给你堵死9,999条后,你没有理由要求每个人都不走最后一条没有人性的求生之路。吃人者和被吃者是同等悲惨的,而制造这种悲惨社会局面的罪魁祸首,则是最“没有人性”的。
孩儿娘和姜树彬把人脑吃完后,再把人肉煮熟,把人脂炼成人油。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二人把煮熟的人肉装在一个大坛子里,把炼制的人油盛在一个小坛子里,连夜在她家附近干了底的大塘底部偷偷挖坑,把坛子埋起来。剔光肉的人骨头,也坑埋在大塘底。之后,每天夜里他(她)们就偷偷扒开坛子上的封土,掀开盖子,取些人肉和人油,用罐子煨热吃。冬天气温低,他(她)们的人肉一直吃了很长时间。
孩儿娘还向我介绍她煮人肉的体验:
“人肉不同于其它肉。你别看人皮和人肉很薄,可是用水一煮,很快膨胀,人皮和人肉都会变厚。所以人肉是越煮越‘多’。”
当时的姜寨,除他们二人外,村中还有一些人在偷偷吃人肉。由于这事是万万不能让别人(尤其是村干部)知道的,人们也只能是猜测,大家心中有数,可是心照不宣。
姜树彬的婶子就怀疑侄子在吃人肉,据说有一天夜里,他婶子饿得奄奄一息,还不住地哀求着:
“我饿啊!你们也给我一点(人肉)吃吧,我饿啊!……”
然而,谁又敢把自己煮的人肉给她吃呢!她的哀求声越来越低, 最后直到没有。她当夜死去。
〔附〕小记
姜寨附近的村子王大营的西边一个沟滩(音“wenjiangtan”;谐音:汶讲滩?),那里在1959年冬扔的饿死的人较多。横七竖八,饿殍一片。有一次,姜树彬一人夜晚偷偷摸到这沟滩,割了五个人头(有大人有小孩),背了回来。他把人头劈开,取出脑 来煮吃。据他说,人脑易熟且味美,香如猪脑。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