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当今的中国,我们得非常小心。走在天府之国的成都,经过一字排开,点着大红灯笼的餐馆、有品味的高级茶馆,看见人们以各种舒适的、有趣的姿势蹲著、踏著在一辆辆电瓶车上、电单车上,车骨架上高高撑起一把神气的,遮阳遮雨的,活似古代达官贵人的华盖,幸福地穿越马路。看着这景象,人们自然地达到一个结论:一切稳定、和谐,就连穷人,穷人都躲起来了。
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地走到天府广场,张大了嘴呆呆望著三千名为了百年之后打算,把毕生的积蓄全部投入了灵塔的集资,而后血本无归的老人。不要看他们高举自己亲手写的"还我血汗钱" 、"欺骗老人"的标语,长久地站在大太阳底下﹐忧心忡忡,无所归依。不要走上前去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你可以帮忙的。还是和大多数的人们一样跺步走开,去看年轻人跳迪斯可养眼一些。
走在上海那一条为惊人的霓虹灯遮蔽了历史记忆的淮海路上,你不要跟所有人过不去地瞅那群和周遭的一切不谐和地穿一身败衣破服,闪烁着明亮的眼睛,身子挤成一团﹐自卑地逃避人们视线的农民工。不要鼓起勇气,深深望入浦东那一名卖新疆传统甜饼的维吾尔人透明美丽的琥珀眼睛 - 那眼睛里浓郁的忧伤比所有浦东超现实的建筑加起来还要动人百倍。
在虹桥机场附近,高尔夫球场边的高级住宅区,这上海新贵、外商高官住的一栋栋别致的欧式别墅,这鲜绿的高尔夫球场足足够叫你大开眼界了,你别又去瞪大了眼瞧那些尾随在打高尔夫球的,潇洒成功的男人背后,替他们背沉重、高大的高尔夫球袋的,从湖南、四川、安徽来的,面容憔悴的女人。
来到了杭州,你不妨尽量打新开张的必胜客门口,大排长龙等待入场的人望去,但你不要破坏所有人兴致地朝蹲在西湖环湖公园一角大声哭泣的工人瞧,更甭想上前问他为什么哭泣。那将招来所有人的咒诅。你憑什麼掃大家出游的興致﹖人哭和你有什麼关系﹖大太阳底下哭,不招晦气吗?
走在浪漫,充满了古代气息的西湖夜色里,坐在为荷花﹑荷叶围绕的断桥邊的亭子裡﹐你不要对那名苦苦立对街,嚴重地驼背,穿一件青色解放服的老人好奇。他僵硬着身子等什么似地,背上背一件沉重的東西﹐一动不动立在站牌下很久,很久了。你不要离开这典美地超出想象的﹐充滿了歷史記憶的断桥,横过街去﹐多管闲事地问老人他到底在等什么。
一切不是你想像的。老人會把背弓成奇怪的九十度直角,用浓重的乡音不无神秘,不无得意,決无一丝亲切地告诉你,他背上那长方形,沉沉的包裹里装的是一架录像机。录像机对准了黑暗中的断桥。然后你才看见他胸前别一枚特殊的胸针,西湖公安局就在几步之外。然后你才恍然大悟,他以这样诡异的姿势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是为了一个同样诡异的原因。
在老家古老而美丽的村庄,早上起床,你顶好是去粮地里走上一圈,瞧瞧吐絮吐得疯了,等人收成的棉花,结实累累,快要收割的金麦子,却不要四处和人攀谈,问庄稼卖得可好,一年的辛苦换来多少钞票,一头猪卖多少钱,为什么村子里越来越多人家关起门来,一把锁横在门前,野草占据了村路;为什么有这么多荒废了的田亩,而那条春天早晨泛大雾的江为什么被挖得坑坑疤疤,把一条美丽的衢江彻底毁了。不要问为什么江上的渔船不见了,白鸽湖钓鱼的人也少了。在粮地里客串业余的农人时,你顶好是戴上口罩,抵挡从江对岸丝丝吹来的毒气,却不要问人那是来自新盖的造纸厂,还是刚刚启用的电瓶厂。
在这古老得可以作为古董维护起来的农村,早晨起来,如果有穿蓝布衣的老婆婆在院落的阶梯下哀哀哭泣,用浙西土话说什么:"农民受罪",为了保持你的心境祥和起见,顶好是别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免得牵扯出太多叫人不愉快的,关于今日中国农村生活的细节。农村么,正在被历史淘汰的农村,一栋栋盖上了神气的皇帝宫殿一般的农村,几百亩几百亩粮地被圈的农村。至於在这剧变中的农村里生活、种地的,属於前现代的,势必要牺牲掉的农民,顶好是别过问他们的心情、身体、小孩学费的著落,以免影响我们自身对於"形式一片大好","中国正在崛起"的信心。
来到了云南元阳著名的世界遗产:万顷在无数座山头层层相叠,连绵百里的美丽梯田,千万别被身边跟著要钱买笔买书、争著跳舞给你看的彝族、摩梭族、苗族的小孩分了神,快欣赏这无数农民代代相传一寸一寸、一块一块开垦出来的,美丽而不真实的梯田,拍下可以参加比赛的摄影作品,也不枉来这一遭。不要蹲下来,多管闲事地问这些小孩怎么不上学,不要让她们牵起小手围一个圈圈跳传统的民族舞,好从你手上攒几块钱。在这伟大的人类遗产前,这些失学的,小手小脸上沾了泥巴的孩子们多煞风景啊!
我们生活在无数个断裂的世界中。这些世界以最诡异的方式相邻,只要跨一步,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不小心,我们触到了地雷。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神分裂的国家。隐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国家。每天我们面临存在主义式的抉择,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该把这秘密揭穿。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该把被摩登的现代迷惑了的视线转过来,看见这天大的秘密。
可不是?在这奇妙的国家,我们甚至无法决定是否该横越众志成城的咒诅,俯下身去,低声问那独自坐在湖水温润的西湖边,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大声哭泣的工人,到底是什么叫他这样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