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五十多年不见,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但他那自我牺牲的精神至今仍然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着。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这是我永志难忘,时刻怀念他的原因。
回忆195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的荒唐岁月,经过血雨腥风的反右斗争后,共产党对人民的紧箍咒收得更紧了。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时我们村来了一个右派的大学生,名叫张达祥。1957年他读大学三年级时,适逢共产党整风,学校党委书记号召学生帮助共产党员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信以为真,提了两条意见∶第一条是共产党员外行领导内行,不应派无文化的干部领导学校,使人无所适从。党委书记闻言,表扬他是第一个向党交心的人,希望再接再厉,帮助党改正错误。他又诚心诚意地提了第二条∶无文化的领导人往往出错,别人提意见打击报复,把事情办坏了,人人都说"共产党员有三气∶小气,嫌气,盛气。"提完意见后他觉得做了一件好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党委书记在玩弄他,他已经上当受骗,当了阶级敌人。不过两个月,学校召开大会宣布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罪行,开除他的学籍,遣返回乡劳动改造。还在他档案里注明"此人思想极端反动,煽动力强,危险性大,要特别注意。"
共产党把思想战上的阶级斗争贯彻到农村来,加强对地富反坏右的监督改造。那时美国是中共的头号敌人,敌人的亲属是双重的敌人,村委会派专人盯住有海外关系的人一举一动。 我大姐是美国公民,自然把我们当作反革命美蒋特务来专政。
有一天队长安排我去挑大粪施肥,下雨路滑,跌了一跤,粪桶跌烂了,粪便泼倒我身上,也溅到社员裤上,挨了一顿臭骂。我带着满身臭气和羞惭跑回家,洗身换了衣服没有完成任务。队长说我破坏公物,罚我饿三天。我说"路滑跌跤,不是有意的,不给饭吃,想饿死人吗?""饿三天不会死,损坏东西一定要赔,警告你们这些坏分子,不老实把你抓起来/"队长用手指敲着我的头说。我用力拨开他的手,正想回.击。但一转念:此人是二流懒汉出身,又是共产党员,他们有枪,惹不得。
当晚我粒米没下肚,饥肠辘辘难入眠,第二天天未亮就起床,走到河边挖野菜煮吃。忽然一个青年人飞快地向我跑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跑到我根前叫我别挖了,快吃吧。这人便是我朝思暮想,性格耿直,而又才华出众的张达祥。
顿时一股暖流在我的血液里沸腾。我万万没想到,在这冷酷无情的社会里,一旦被共产党打成阶级敌人便成了发疯屎,人人远而避之。如今居然有人同情,而且送饭来吃,这说明世界还有好人,大部分人被共产邪灵扭曲罢了。
我忙问:"你哪里来这碗饭?我吃了你就挨饿了,还是你拿回去吧。"他耐心对我说:"我与你不同,你有父母,要照顾,我单身一人,容易办呀。"
我见他如此真挚关怀,就不客气了,我把饭三两下子就吃完了。他对我说"以
后不要去挖野菜了,我家里有的是米,每天我给你送米来。"原来他父母在印尼,每月按时寄钱给他读书,他拿着外汇卷到粮店买米周济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不久公共食堂解散了,人们谢天谢地。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缺粮,挖草根吃树皮,全国闹饥荒,全民生水肿,天天死人。我父亲决定写信给大姐要求接济,第一封信没回音,第二封亦冤沉海底,第三封不得了,大队治保主任带了三个武装干警闯进家门,说我父亲里通外敌,涉露国家机密,将他逮捕,交给群众斗争。父亲否认说:"我不是国家干部,哪里来国家机密?"治保主任拿出一封信来读:"这里物质奇缺,很多人生水肿,哀鸿遍野,天天有人饿死冻死,惨不忍睹。还不是国家机密吗?"说完揪住父亲的头发拳打脚踢,接着"坐飞机,""跪板凳",被打落四个门牙,五花大绑押去县看守所。。。第二天母亲送粥给父亲,看守所的人说:"他死了,把粥拿回去吧/""死了给我看看尸。""不给不给/""甚麽?""阶级敌人不给看尸/"对待华侨地主有叶剑英土改十六条政策保护尚且如此,对待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斗争拳打脚踢外,还采用跪板凳,跪玻璃,坐飞机,割耳朵等酷刑对待有钱的农民。
在中国做人就象做条狗,运动到来,比狗不如,整天提心吊胆,食没餐好吃,睡没觉好睡,半夜醒来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才敢酣然入睡。我母亲就是这样被共产党不断折磨,患了万年恶疾而离开人世,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幸好张达祥周济,劝我节哀顺变,"留得青山在,休怪没柴烧?"使我勇敢地活了下来。不久张达祥奉父母之命申请回印尼,从此彼此断绝了联系。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经历了千辛万苦,逃过了大规模武斗互相残杀的鬼门关,避过了"73批示"后大规模虐杀的险境,躲过了"一打三反"运动的杀人浩劫,从死人堆里生存下来。提起过去,真是不寒而栗。
感谢上苍把我引导来美国。在这自由美好的社会里生活,我感到多麽幸福。过去是牛鬼蛇神,如今是美国的主人。虽然经过一段艰苦,但总有个尽头。现在我年将八十,儿孙满堂,子女都读上大学,各人都有固定的工作,收入不菲。只可惜没有恩公的下落,不能报答他救命大恩,令我寝食不安,特写下此文作为寻人启事,俾得联系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