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杜甫
翻杜工部诗集,《江畔独步寻花》跳到眼前: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是杜甫少有的欢愉之作。最后一句中,“恰恰”两字用得简直太美妙了。
这首诗写于公元760年,饱经战火离乱的杜甫,生活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他终于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把几间草堂建成,再也不必东奔西走风餐露宿了。人一旦有了固定的屋子,将身体安居下来,心境也会变得明朗开阔一些。我想象着,杜甫站在自家草房前,远观平畴野畈,都是一派澄和闲美之象吧,不由得他不快乐起来。春天的时候,人快乐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走出家门,踏青,寻芳……于是,当杜甫独自经过一名姓黄的婆娘家门口时,覆满小径的繁花简直挡住了诗人的去路,那花丛里起舞的蝴蝶,以及高树上好言相和的黄莺,一齐将诗人的情绪送达了顶峰。黄四娘家的盛春之景惹得他诗意狂泄,一举写下这么一首美且欢愉的诗篇。有时,美的东西,并不欢愉,比如悲剧之美,破碎之美。但像杜甫这般既美又欢愉的,就难得了。
我在合肥零下八度的罕见低温里一遍遍温习着这首《江畔独步寻花》,郁滞烦躁也随之解除一些,即便我家阳台上那些热带植物一夜间被冻死了大半。想着来年开春重新繁育,何尝不能“千朵万朵压枝低”呢?
然而,从小到大,杜甫在我眼里,是一直作为一个悲痛沉郁的诗人形象而存在着的。就连他的《秋兴八首》表面上读来那么酣畅豪气,可若细究起其写作背景,不免让人唏嘘。他那时一心往长安赶着,身未到,人就死在路上了。
可能是我一边在读他诗集的同时,一边穿插着读陶渊明的缘故,这就不能不拿他与陶作比。这一比,就觉出他的愚来,干嘛几次三番地追随别人而行?怎么就不学学陶渊明服食菊花吐出文字?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情,也很好。可见他还是相当入世的,时时想着有一番作为,而写诗不过是他抒发感情的一个出口或工具罢了。
最近,困在家里把陶渊明的饮酒诗、乞食诗看得津津有味。陶,他不是没有过彷徨徘徊,只是,慢慢的,这个“隐”的身份渐渐地被自己认同起来了,也就不再惧怕了,哪怕遇着荒年旱稻歉收连酒都酿不起了。在南山附近,陶写过好几首美丽的“诗经体”,四言,读起来就像抚过明亮的繁露,又像深冬的朗月,有一股席卷一切的清气和冽气。可见,并非菊花和酒以及农事成全了陶渊明,是他自己成全了自己。甚至他的叔父陶淡比他走得更远更孤绝,一辈子不娶,只养鹿为生,碰到偶尔有朋友去看望,索性躲到山里不见。
话说回来,我总在想,若杜甫稍微学一点陶渊明,少经历一些悲酸辛苦,也不至于早死。他的死,跟他的几次三番地辛苦奔波是有一定关联的。他若一直住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何至于死得这么早?他的悲剧就在于他的看不透。古人总是要三立--立功、立德、立言。立功是排在第一位的。许多士大夫的悲剧就断送在这第一位的“立功”上。庄子一辈子蔑视官职权位,却以他的思想(立言)得以永恒;孔子年轻的时候驾一辆马车,上面堆着绫罗绸缎,一国一国地游走、送礼,心心念念一个“立功”的权位,结果大败而归,总算彻底想通了,想起来跟弟子们一起整理诗三百,然后搞对话体《论语》,也获得了永恒。
不过,杜甫也是永恒的--以他的情怀,以他的诗篇。只是,他的这种永恒里夹杂着不为人道的辛酸悲苦--所以,我不快乐的时候,就总是想去翻翻《杜工部诗集》,在文本的一次次阅读里,获得了诠释的意义,一如写作,赋予生活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