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窑洞后我被队里派到菜园子里干活,从此,我一年倒有半年与菜园打交道。因为我们队在银固公路西侧紧靠杨郎路口的地方拥有一小块地,那块地游离于我队的整个耕种区域之外,队里便将它辟为菜园种上了韭菜。收割的韭菜除极少部分被社员们以赊账的方式买走外,绝大部分都拉到三营镇上卖给那些吃商品粮的人。因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块韭菜地也算是我们队的经济支柱之一。
我们的韭菜地是水田,那喝饱了水的韭菜叶子绿绿的宽宽的,很能挑逗人的食欲,看见它就似乎能品尝到韭菜叶呛好了后,调进白白的面条里那种诱人的香味。所以妇女们干活时,总是千方百计找机会,将韭菜一把把装进自己那专门缝制的衣袋里。这种为偷东西而缝制的口袋,可真是体现了妇女们的聪明才智,它隐蔽在衣服的里边,沿着整片衣服前襟贴上去,开口在腰部,外面看不出来有口袋。这种衣袋能装不少的东西,装满了韭菜后也只是看着人比较胖,但没有显眼突出的地方。好在农村妇女也不讲究身段儿,每个人都穿得松松垮垮臃臃肿肿的,这正为偷菜打了掩护。
也正因为怕人们偷,才把韭菜地规划在公路边这独立的地块里,这是人们平时出工和收工都不可能路过的地方,只有被派到菜园干活的人才能有机会染指它。偷菜这种事是瞒上不瞒下的,只要不让队长看见就行。但那些妇女见我不偷,心里都不踏实,有人便竭力劝我也装点回去。她们说:“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碗里有韭菜花花,莫非你一点不馋?”我推说衣服上没有口袋。她们见我执意不偷,便将我当成异类,用怪怪的眼光看我。
我很鄙视她们的做法,我甚至怀疑她们是否有资格“再教育”我。不过我也有理屈的地方。说我品格高尚吧,我老厚着脸皮讨要农民的萝卜白菜吃,说我不高尚吧,我又连几根韭菜都不偷。可能在她们看来,白吃别人的萝卜白菜与偷队里的韭菜性质是一样的。于是她们再偷菜时我便刻意回避,每看见谁把衣襟撩起来,我就把头转向别处,估计她已经装好了,我再回过头来。
有一天,队长突然指派我随另外两人去三营镇上卖菜,并指定我专门担当收钱的工作。
我们清早在菜地里装车时,要一捆一捆过秤,菜园的人记下装运的总重量。好作为卖菜回来算账的依据。那时市场上菜价也相对稳定,每天卖菜回来,队里都是根据市场价格和所装的菜的数量来验收卖菜的收入,当然这其中还要给出合理的折损比例。如果上交的钱数与菜的斤数明显不相符,几个卖菜的人就不好给队里交代了,尤其是负责收钱的人就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我有两个比较固定的搭档:一是经商出身的山西人吉老汉,另一个是当过国家干部的邱世成。我们三个人每天拉着满满一车菜走在砂石公路上,你谦我让地轮换着拉车,不费什么劲就走到八公里之外的三营镇了,将菜车往人多的路边一停,就开始招揽顾客了。晋商吉老汉是一副忠厚像,很容易获得顾客信任。而邱世成精明能干还会花言巧语,他一个劲儿给顾客介绍我们韭菜的优点,秤秤时还把秤杆抬得高高的,哄着顾客高高兴兴买了我们的菜。
一般说,我们的菜比较好,也不乱要价。加之其他几家菜摊上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而我们的菜摊上却站着一个城市打扮的姑娘,而且这姑娘一张嘴说话就嘎嘣脆,全然不像一般农村姑娘那样羞涩腼腆,同时这姑娘还将自己的头脸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面,不像所有的农村女性那样,一年四季在头上遮着一块围巾。我想这也算是三营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吧,自然有利于吸引顾客,所以每天到下午三、四点,菜就卖完了。等我们赶八公里路回来时,其他社员还远远没有收工呢。
我天天在脖子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收来的钱就装进那里面。顾客给了一块钱或者两块钱的大票子时,我就在包里翻腾出零钱找给顾客,算账,数钱,都非常细心,生怕出差错,辜负了队长对我的信任。干了一段时间后我体会到,能否干好收钱的工作,排除道德品质方面的因素之外,主要看你的心算能力如何了。因为数钱数错的可能性很小,算账算错的可能性较大。幸好我从小就擅长心算和口算,卖一天菜也不过经手几块钱,这点经济工作我还是干得游刃有余的。
记得第一次卖菜回来交账后,队长笑眯眯地说:“好,好。”我也不知道这“好”是什么意思,反正看得出队长对我很信任。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卖菜人之间更加熟悉了,碰到口渴难忍时,邱世成就提出用卖菜的钱买三个冰棍,一人吃一根。那时一根冰棍五分钱,三根冰棍一毛五,这可是卖四斤韭菜的钱啊!我坚决不同意,他俩也只能作罢。于是我们就舔舔渴得干裂的嘴唇,又咽口唾液润润冒火的嗓子眼。
菜卖完了,我们三人归心似箭地往回赶,一人拉,两人坐,一溜小跑回到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过碗来,从水桶里舀一碗凉水,一口气灌下肚去。
后来,我在固原三中工作时曾对我的同事们讲,我和两个农民出外给生产队卖菜,没有水喝,有时要忍受十来个小时的干渴也舍不得用队里的钱买一根冰棍。
我的年轻同事欧阳英说:“你们自己怎么不带点水呢?”
我说:“没有水壶。”
她说:“买上一个吗。”
我说:“上哪弄钱呢?”
她又说:“找一个空酒瓶子也行呀。”
我苦笑笑说:“搞不到买酒的票,也没人喝得起酒,哪有空酒瓶子呢?”
于是她哑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