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时的希特勒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
纳粹上台之初,德国的收音机普及率不高,一时间也没法让家家户户都很快拥有一台收音机。于是当局从实际出发,创造性地下达了集体收听广播的命令。这样一来,即使没有收音机的人,不也就可以及时听到元首的最新指示,了解纳粹党和政府的最新方针政策了么?大伙在一起收听广播,谁也不能把耳朵塞了起来。
一般成年人总得养家活口,要养家活口就得上班工作,纳粹当局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把许多广播节目安排在上班时间播出,在播出的时候,人们必须放下手头的工作收听广播。这样一来,整个德国上班的人就都得收听到广播。像餐厅、咖啡馆之类的所有公共场所,都必须配备收音机。对于行人来说,街头的扬声器,照样会把纳粹党的声音传送到耳朵里。
纳粹当局强行这么做,难免会损失大量的工作时间。这种广播往往不是一两分钟就能够完事,因为希特勒这些人的演说,动不动就长达两三个小时。如果把全国的人因此花费的时间累计起来,那会相当于浪费多少个工时!可是戈培尔并不因此改弦易辙,在他看来,“灌输纳粹党学说比工人们的生产更重要”。
可是无线电波跟报刊不同。如果一份外国报纸或杂志禁止在德国发行,一般人是无法看到的,而电台就不一样了,如果不能进行有效的技术干扰,一家英国电台的广播,柏林人也可以收听得到。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戈培尔和他的宣传部的努力就可能事倍功半。
为此,第三帝国就把收听外国电台视为一种严重的刑事犯罪。美国著名记者夏伊勒在1940年2月的日记里提到这样一件事:有一天,一名德军飞行员的母亲接到通知,说她的儿子已经失踪并被认定为死亡。可是几天后,英国广播公司公布的德国战俘名单里却有她的儿子。次日,有8个朋友和熟人来信告诉她这个信息。可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位母亲向警察告发这些人收听敌台,于是他们全都被捕了。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里,没人敢轻易接受和传播戈培尔们不喜欢的信息,都在恐惧中自我收敛,病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生活常态。如此一来,戈培尔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意操纵舆论了,而他的西洋镜永远不用担心被人公开戳破。
1940年5月10日,丘吉尔出任英国首相。纳粹党中宣部长戈培尔指使部属:“在口头上和图画中,应该把邱吉尔介绍成是英国人民的典型:一个品行不端、龇牙咧嘴的家伙,长着类人猿一样的前额,是制造谎言的嗜酒狂,总是与有钱人、犹太人、布尔什维克人为伍,将工人踩在脚下……。”而国外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人家是怎么看待希特勒德国的,这类的信息是否可以传播,以怎样的形式传播等等,都是纳粹当局说了算。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可现在就第三帝国的新闻报道而言,只有纳粹党一家在王婆卖瓜了,她想怎么夸就怎么夸。英国驻柏林大使内维尔•安德森爵士曾这样评价过戈培尔:“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胆汁是太苦的,没有什么谎言是太过于明目张胆的。”1938年11月的水晶之夜是德国犹太人的噩梦,可是过后,戈培尔却信誓旦旦地声称:“关于所谓洗劫和捣毁犹太人财产的一切说法,都是令人厌恶的谎言,我们没有动过犹太人的一根汗毛。”戈培尔和纳粹党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没有哪家德国报纸电台可以唱反调戳破它。
即使是明知帝国已经日薄西山,戈培尔依旧把德国人民当猴耍。在1945年3月27日的日记里,戈培尔这样写道:“晚上放映每周新闻。电影里的西线情景真令人吃惊。我们根本不能让公众知道。”这自然是从大局出发——纳粹统治不可动摇的大局。没过几天,明知许多人在准备将卐字旗换成白旗,戈培尔又在1945年4月1日的日记里说自己“打算大大强化我们整个宣传通讯政策。在目前的战争阶段,调子最高的语言即是最好的语言”。
但戈培尔心里也清楚,谎言重复一千遍,那也不会成为真理,但这位跛子坚信,谎言如果重复一千遍而又不许别人戳穿的话,许多人就会把它当成真理。因为谎言的陷阱,到处都是,人们不掉进这个陷阱,就会掉进那个陷阱。
不过,第三帝国宣传部炮制的那些政治谎言,到底真正征服了多少德国人的内心世界,只有天知道。因为在政府欺骗人民的地方,人民往往也会用欺骗政府来保全自己。1943年2月8日,戈培尔在柏林体育馆的演讲,赢得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当戈培尔对听众们说:“你们愿意打一场总体战吗?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愿意打一场比我们今天所能想象得到的更为全民化更为极端化的总体战吗?”听众报以狂热的回应:“愿意!”在这种场合,这自然是戈培尔愿意听到的标准答案。不想进集中营就不会说“不愿意”。离开讲台时,戈培尔对心腹说这些听众真是一群白痴:“假如我对这帮家伙发问,是否愿意从哥伦布大厦的楼顶上往下跳的话,他们也同样会吼‘愿意’的。”
至于戈培尔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并不重要。那些掌声里有多少是逢场作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必须欢呼雀跃,一副十足的脑残模样。戈培尔视他们为白痴,其实,对戈培尔那激情四溢的精彩演说,何尝就不可能也有听众会心里讥笑他:真是个白痴!我们一鼓掌他就以为我们真的支持他!在极权政治的世界里,有时候你很难分清到底是谁在骗谁。
为了更好地蒙人,纳粹德国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比如,对于隐瞒和掩盖真相的一个理由就是,如果如实地公开披露,会损害国家的威望,为英法等西方国家提供了攻击德国的口实。哪家报纸公开披露第三帝国的阴暗面,那就是为反对德国的敌人提供宣传资料。
家丑不准外扬的另一面,一定是家丑也不准内扬,通过实行严厉的新闻出版管制,尽可能把更多国民蒙在鼓里。同样地,面对境外的批评,纳粹的行话称之为“恶意宣传”。于是,第三帝国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那些并不是纳粹分子的德国人,却在起劲地捍卫纳粹的言行,反对别人的批评。他们认为,对纳粹的抨击就是对德国的抨击。作为一个德国人,他们“感情”上接受不了,揭露和批评德国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是伤害他们的“感情”。
当时的德国人就像是着魔了一样。1935年,美国大学生克雷格在慕尼黑街头看到,商店门面高悬的横幅上写着:“谁在犹太人商店里买东西,谁就是人民的叛徒!”在饭店或者小酒馆里,克雷格偶尔跟人攀谈,那人可能会暗示他并不赞同反犹政策,可就是这样的人,也会辩白说,希特勒毕竟解决了失业问题,或者说希特勒的对外政策恢复了德国的尊严。
瘸子部长戈培尔有句名言:“宣传只有一个目标:征服群众。所有一切为这个目标服务的手段都是好的。”在1940年的日记里,夏伊勒记下了一个生动的案例:1940年8月28日晚,英国轰炸机首次在柏林炸死了德国人。第二天,戈培尔命令报纸声讨英国飞机“攻击手无寸铁的柏林妇孺的‘野蛮暴行’”。他让报纸向德国人灌输,德国战机只攻击英国的军事目标,可是“英国海盗”却根据“丘吉尔本人的命令”,专挑德国的非军事性目标攻击。戈培尔的忽悠还有人真信,1940年8月31日,护士就问得了流感的夏伊勒:“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夏伊勒告诉她:“因为你们轰炸了伦敦。”可这位护士小姐却反驳说:“是的,但是我们攻击的是军事目标,而英国人却轰炸我们的房子。”这位普通的柏林妇女,用夏伊勒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戈培尔宣传有效性的活广告”。
实际上,这位护士小姐之所以会这么看,并非只是戈培尔宣传的力量。这位妇女难以接触到纳粹当局反感的各种信息,就是因为有强权的存在。当年《纽约时报》驻柏林记者说,“如果希特勒完全受人欢迎,戈培尔就会失业;如果戈培尔完全成功,希姆莱就会失业。”
希姆莱是第三帝国的警察头子。宣传的成功有赖于暴力的配合。在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不管用的时候,还有集中营、死刑和流放等发挥作用。对于德国人民,不仅文攻心,而且还武攻身。谁敢公开不跟纳粹党一条心,就没有好果子吃。纳粹对付异己分子,可以监控,可以秘密抓捕,可以关押,可以驱逐,可以不让回国,可以判处死刑,可以劫持,可以谋杀;“在判决政治犯罪时,规范和程序的运用只能意味着束缚元首的手脚,有利于反抗者。”
而在宣传征服群众之前,得先征服宣传者。1933年9月22日,成立德国文化协会,总部设在柏林,戈培尔任协会主席。该协会下设德国美术协会、德国音乐协会、德国戏剧协会、德国文学协会、德国新闻协会、德国广播协会、德国电影协会。凡是在相关领域中工作的人,都必须加入相关协会,并且这些协会的决定和指示具有法律效力。这样一来,通过德国文化协会对整个文化活动的集中控制,就可以“纯洁”出一支效命于纳粹政权的文化队伍。这支队伍充当纳粹政权宣传的主力军,充当纳粹政权有组织的忽悠事业的马前卒。
文化艺术成了权力的婢女。几千万德国人能够看到什么样的美术作品,可以欣赏到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可以观赏到什么样的戏剧电影,能够收听到什么样的广播,看到什么样的新闻,等等这一切,都取决于纳粹党的好恶。马克•吐温可以在美国经济腾飞之际出版《镀金时代》,可托马斯•曼这些人在纳粹德国却没有容身之地。现实题材中,满是荆棘和陷阱。对于不少人来说,惹不起,那就想法子躲。不让写现实,就写点历史;不让写真实生活,我就写田园牧歌……只要不肉麻给纳粹统治唱赞歌就行。第三帝国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历史题材的作品一枝独秀。但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题材的作品照样会触犯纳粹的禁区。1933年柏林把艾米尔•路德维格和沃纳•黑格曼的作品付之一炬,堂而皇之的旗号就是:“反对伪造我们的历史,玷污历史伟人,捍卫我们往昔的尊严!”
一旦文艺成为政权的附庸和工具,退化就不可避免。不过,希特勒、戈培尔们并不是笨蛋,他们也不想德国的文化艺术“退化”得无人问津。相反,他们希望艺术性和纳粹化能完美结合,不仅德国人喜闻乐见,就是全世界也喝彩。希特勒亲自邀请德国著名女导演里芬施塔尔出马,就是例子。1934年,纳粹在纽伦堡召开党代会,女导演里芬斯塔尔拍摄了《德意志的胜利》,成功地将纳粹政治艺术化。该片在柏林乌发剧场首映时,戈培尔称赞它“成功地摆脱了陷入简单宣传的危险”,将伟大时代的激越旋律“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
纳粹德国,常常被人贬为极权国家。何谓极权?最通俗的诠释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换言之,权力无所不管,一切事务都要以权力意志为转移。
自然,因为这种管制,难免会有纳粹电影上映观众未必买账的情况发生,而戈培尔战前许可引进的好莱坞影片却门庭若市。但这并不意味着纳粹德国的电影业一片萧条。毕竟,投资者在商言商。为了利润,他们会竭力在纳粹当局容许的框框之内发挥自己的才干,尽可能地迎合观众的欣赏口味,换言之,会有管制之下的畸形繁荣,畸形创造。也会有票房业绩不俗,戈培尔和投资商都皆大欢喜的大片。同样地,纳粹德国也不是像《民族观察家报》之类的纳粹党报党刊一统天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纳粹党或党内个人拥有或控制的报纸,只占全部报纸销量2500万份中的三分之二。控制报业,并不需要所有的报刊都是纳粹党办。即使是报刊为私人创办和所有,但通过购买、清洗、控制股份、审查、停刊等手段,都可以有效地达到操控的目的。
俾斯麦或威廉二世的第二帝国,相对于英美国家,德国人的政治自由只是个多少的问题。而到了第三帝国,是没有自由的问题。在纳粹当局手里,私人媒体为纳粹党服务的忠心程度,甚至比纳粹党有的报纸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来,纳粹党不用把所有的报刊都一手统到自己的名下,无须为所有的报纸的亏盈付费,就能够做到,所有的编辑记者都得先当纳粹党的文奴,所有的报刊都得跟纳粹党保持一致,否则编辑记者没法在新闻出版这个行当干下去,报刊就没法存活。
戈培尔对新闻的管制,细致入微。当过驻德记者的夏伊勒这样写道:“每天早晨,柏林各日报的编辑以及德国其他地方的报纸驻柏林的记者,都聚集在宣传部里,由戈培尔博士或者他的一个助手告诉他们:什么新闻该发布,什么新闻要扣下,什么新闻怎么写和怎么拟标题,什么运动该取消,什么运动要开展,当天需要什么样的社论。为了防止误解,除了口头训令外,每天还有一篇书面指示。对于小地方的报纸和期刊,则用电报或信件发出指示。”
第三帝国的宣传部把每天规定的这也不能报道那也不能评论的指令,当成纳粹党国的秘密。按照纳粹德国刑法典的规定,“着手泄露国家机密者,处死刑”;“以泄露为目的,而着手取得国家机密者,处死刑或无期重惩役”。1936年,夏伊勒在日记里就提到,因为偶尔把戈培尔每天向新闻界下达的一些密令副本给过外国记者,德国《波森日报》的一位先生被判处死刑,后来又被减为无期徒刑。其实,密令的内容无非是用谎言代替真相的指示罢了。在这样严厉的新闻管制之下,一份份报纸势必在舆论一律中变得索然寡味。戈培尔跟他的教化和宣传部,也并不希望第三帝国的报刊被读者不喜闻,不乐见。1934年,戈培尔和德国新闻协会主席阿曼,曾要求步步紧跟的编辑们,不要把报纸编得那么单调划一。他们是希望看到德国奇迹:编辑记者们戴着镣铐也能够跳出世界上最美的舞蹈。
埃姆•韦尔克是《格鲁恩邮报》的编辑,他指责说,报刊之所以变得那么干巴巴,是因为宣传部的官僚主义和高压手段。可是,大人物嘴里的那些漂亮话,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哄哄没有头脑的人,怎么能够当真呢?如果不要单调划一,还要宣传部干吗?媒体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让纳粹党满意么?哪能各唱各的调?韦尔克这下是摸了老虎屁股。这份周刊受到停刊三个月的处罚,而韦尔克自己不仅被戈培尔撤了职,还被送进了集中营。
新闻媒体还成为纳粹震慑德国人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即使是帝国的末日迫近,戈培尔还把新闻报道当成一种制造恐怖氛围的工具,一种对自己的人民进行心理战的手段。因为战火连年,德国人的生活难以为继。有一天,200人冲进两个面包铺,抢走了面包,戈培尔立即决定采取“严酷的措施”镇压。他要求临时法庭立即审讯“首恶分子”。当天下午,人民法院就从重从快地判处了一男两女死刑。
因为戈培尔认为其中一个女的案情要轻一些,决定饶她不死。对于这事,戈培尔在1945年4月8日的日记里写道:“……关于审判和处决这两个首恶分子一事我打算张榜公布……我还打算用有线广播加上适当的评论,将这件事通报柏林居民。我相信这是一帖清醒剂。总而言之,我以为在近期内柏林不会再发生面包铺被抢的事件。”
换言之,戈培尔自信柏林的群众就会这么被他征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