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国2013年08月25日讯】一只普通老虎的死亡,牵动一个隐秘行业的灰色利益链。从动物园到标本加工企业,再到私人买家,价格从两三万元可能翻到300万元以上。
林业部门暧昧的政策,孕育了一个暴利的标本业。而旨在保存物种的标本博物馆却日渐凋零,举步维艰。标本业,已经距离它的原旨越来越远。
一只嚎叫着的狼扑面而来,尚未安上象牙的大象占据了房间大半空间,表情呆滞的野猪头挂在墙上,一对小老虎相对而立。推开破败的铁门,章照国为来访者展现的,是一个隐秘而栩栩如生的世界。
欢迎来到“合法”的动物标本市场。对于热爱收藏的富豪而言,章照国无疑有着可靠与优质的服务。作为获得国家林业局认证的野生动物标本加工企业负责人,他的珍稀濒危动物标本都拥有一张合法的身份证:中国野生动物经营利用管理专用标识。
“你可以放心。只要有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范围内就能自由流通。”章照国说。
这是一个隐秘的生意场,原本应为科研、教学服务的动物标本,摇身一变,成为标本业里的暴利商品。
标本厂的生意
“华南虎个子小,卖相上可能稍微差点。”2013年8月16日,面对假扮成买主的南方周末记者,章照国积极推介。
也许是因为缺少能打动人的成年老虎,章照国显得略微着急。在他的公司,老虎标本的种类不少。“这是孟加拉虎,价格差不多。”他指着身边的标本,同时又推荐了另一件白虎标本。“如果是为了讨吉利,白虎也不错。青龙白虎,道教一直就有这个说法。”
福建省南平刀霞生物(标本)有限公司(即章照国所在企业)上海办事处的负责人,则在电话里竭力推荐自己的其它物品。“大象也可以,大象有辟邪的作用。它在陆地上是最大的,有兴趣,我带你去现场看。”
近乎公开地向私人收藏者兜售老虎标本的,非止一家。在福建、安徽等地,接受南方周末记者咨询时,大多数获得国家林业局批准的标本加工企业,均明确表示可以销售。
“我叫老板给你回复,到时你告诉他尺寸需要多大就行了。”在安徽宁国的兴隆生物标本有限公司,南方周末记者同样受到了热情接待。而福建最大的标本企业恒达教学标本有限公司,同样表示,“我们稍后会派人直接跟你联系。”
只有一家公司,明确表达了拒绝。“你是哪个单位的?用于什么目的?”福建省标本公司工作人员追问道。
这恰好与英国一家独立环保组织环境调查署(EIA)的中国调查相互验证。2012年5月至2013年1月间,EIA在中国就虎皮贸易进行了一系列调查,他们同样轻易就发现了标本业的秘密。
EIA调查发现,在安徽巢湖市的夏峰工艺标本厂,原本被许可用作标本的老虎皮,现在被制成豪华皮毯待售。而河北省北戴河秦皇岛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标本厂,大多数加工的虎皮,并非只供应给科教用途,而是大量卖给富人。仅2012年上半年,该标本厂就卖出了5张虎皮,均以豪华皮毯的形式出售——所有的出售标本,都配有国家的标本收藏证。
“现在国家提倡合理的利用,这只能靠我们合法的标本厂。”对于自己涉及珍稀濒危动物的生意,章照国充满了信心。
动物园的套利
原本用于科学研究或教学之目的的标本,孕育了一个巨大的暴利零售市场。
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知情者说,以虎皮为例,一只东北虎从动物园受让时往往只要五六万元。一旦加工成虎皮标本,即可卖出35万到60万元之间的黑市价格。而华南虎的虎皮,由于稀缺,则在60万元之内;制成成品,将可达到300万元以上。
“一些灰色企业确实在从事相关的贸易。”温州金洲动物博物馆馆长刘明证实。
在灰色的标本产业链中,作为标本厂最主要的合法动物尸体提供者,动物园扮演的角色一直受到外界质疑。“动物园是这条利益链中最重要的一环。”要求匿名的一名标本厂厂长说。
根据中国现有法律,只有动物园、马戏团等一些特殊单位才能按国家规定的调拨价格买卖一定数量的野生动物。
当动物死亡时,这条利益链便开始启动。而“除非特殊情况”,动物园无须对动物死亡担责,只要在动物数量增减表上注明时间和大致原因就可交差。
“自然死亡和走失”因此成了动物园动物最常见的事。“一只老虎的调拨价有时不到两三万。如果有机会让它‘自然死亡’,换来的却将是高得多的收益。”上述标本厂厂长说。
低进高出,正是一些动物园的生财之道。“明面上,我们给动物园三五万的价格,但有时还要很大一笔赞助费,才能拿到虎皮。”一名老虎养殖公司的老总透露。赞助费低则十万元,多则甚至达到五十万元。
“当然,如果关系和动物园管理层足够好,那也可以按照最普通的价格进货,那时,盈利的大头则是在标本厂。”一名标本厂负责人说。
标本厂不会发愁生意。“是什么人要这些东西?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他们是不会建标本馆的。”武汉大学动物标本馆馆长唐健说。
“标本收藏摆放家中足显高贵和典雅、馈赠亲友更显尊重与真诚。”秦皇岛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标本工作室的宣传手册,毫无遮掩地展示了珍稀动物标本之于中国市场的特殊价值。
而动物标本收藏和消费的主力,则早已指向了商人和官员。更多的标本现已成为政商间的送礼佳品。“送标本既显品位又有分量,比起现金更容易接受。”要求匿名的标本厂厂长说。
要求匿名的标本厂厂长说,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动物标本的销售极有讲究。两只老虎可以让企业“虎虎生威”,梅花鹿则被寓意为“发财有路”,而狮子和大象,作为兽中王者,也深受官员和商人的追捧。
林业部门的“不提倡”
“有标识的标本,特别是珍稀濒危动物,主要还是用于教学科研。用于个人收藏,我们是不提倡的。我们一直对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提倡博物馆收藏。”福建省林业厅野生动物保护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在面对扮成普通购买者的南方周末记者咨询时说。
但当南方周末记者反复咨询,私人购买行为是否违法时,这位工作人员却始终拒绝明确回答,只是反复强调,“我们不提倡”。
“主管部门对此暧昧的态度,正是造就中国标本业近年来畸形繁荣的推手。”多名业内人士批评说。
在加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后,中国曾一度严格限制老虎相关产品的贸易,1993年全面禁止虎骨贸易。但十年后的2003年,国家林业局与国家工商总局公布允许将野生动物产品加以标识再利用的试点计划,将老虎保护重新推向了危险。
根据该项规定,合法人工老虎繁育场所内的老虎死亡后皆须向国家林业局登记。拥有相关许可的企业可以向国家林业局申请,购买这些已登记的动物皮张。一旦这些皮张被加工制成皮毯或标本,许可人可再向国家林业局递交相关文件与照片,以申请标本收藏证。只要皮张制品配有这类标本收藏证,便可在中国境内贩售和流通。
“我们咨询过林业局,他们都说标本仅供于教育科研使用。但事实上,它们制作的形式,一看就是,供家居装饰所用。”EIA的工作人员Vicky Lee说。
南方周末记者在章照国的标本厂见到,所有制成品都以工艺品的形式陈列。两只幼虎标本,就是安装在假山之上。
“我们都是把做好的照片传给他们(指林业部门)。”章照国说。若依他的说法,林业部门对其用途,无疑心知肚明。
“在国外,将死亡的珍稀饲养动物做成标本属于特例,并且仅限于科研、教育单位。但在中国,林业部门批准的这批企业,却专门以制作、销售标本牟利。”EIA老虎项目组负责人Debbie Banks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与国际通行的,标本仅供科研、教学的用途相违背。
而标本收藏证本身,现在也成了另一门秘密。知情者说,标本收藏证,唯一能证明某证属于某标本物件的,是证上的照片。标本厂会在申请时,将自行拍摄加工后的物件递交给林业部门,随后林业部门会发回一张封塑盖有印鉴且附带照片的标本收藏证。
但南方周末记者在金洲自然博物馆和刀霞公司均看到,证上的照片尺寸甚至比一只手指甲还小,从照片中根本无从辨识实物与特许待售的标本是否一致,这为其他皮张借用这张收藏证提供了机会。
“这种情况确实也有反映。”中国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孟智斌说。他听说的是,有时销售者会主动询问收藏人,问要不要标识,如果不要,就可以便宜不少,省下的收藏证便能挪作他用。“但遗憾的是,主管部门一直拿不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去监管。”
而国家林业局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要求,在截稿前一直未予回复。
学者的痛心
“标本早已失去原来的意义。”“标本唐”的第四代传人、福建师范大学标本馆老师唐兆和感慨地说,“标本的本质是保存稀缺的物种,而不是提供美观的摆设。”
作为中国唯一一个从事动物标本制作的家族,“标本唐”鼎盛时期曾一度占据中国生物学科考队伍的半壁江山。面对畸形发展的标本业,一些“标本唐”传人都感到心痛。
“猛兽、猛禽、漂亮的鸟,他们(指标本厂)制作的是工艺品,而不是标本。”武汉大学动物标本馆馆长唐健说,他也是“标本唐”第五代传人。
“标本厂只要大的、漂亮的鸟,不要小鸟。新博物馆收藏现在也只要大型、漂亮的动物。”唐兆和说,但保存物种的价值,根本不在于显眼,比如他曾采集过武夷山的6种鸟,比麻雀还小、还难看。
作为科研教学所用的标本,需要注明采集地和时间。“现在很多博物馆买的标本,没有任何产地,都是没有任何科学价值的标本。”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汪嵩说。
由于产地不规范,“我们高校早已不到这些标本厂搜集。”唐兆和说。
而更为糟糕的是,在动物标本收藏繁荣背后,真正用于科研教学的高校标本馆,却陷入了集体困境。
武汉大学动物标本馆正是其中一例。作为国内创办最早的动物标本馆,1998年以前,它的标本数量和质量都是国内第一。如今它的鸟类标本数量依然傲居全国各馆之首,中华鲟、大熊猫、金丝猴、朱鹮、黄腹噪眉……都是馆内特藏。其中珍藏的多个鸟类标本的孤本,珍贵程度可媲美国宝。
但现在,他们连标本的保存都举步维艰。“标本保存要求恒温恒湿的储藏环境,但因为缺钱,标本馆现在连防腐用的甲醛、福尔马林、水电费都要精打细算。”唐健说。
标本馆内,不少珍贵的标本挤在了一楼相对潮湿的小房间里。由于空间不足,老虎、狮子的大型标本只能放在爬行纲、两栖纲的木柜子顶上;大型的鸟类吊在空中,背上落满灰尘……
唐健说,由于无法达到储存条件,之前采集的海狮、长颈鹿等许多标本,都已经出现了长裂等损坏。“这些标本都是当年我爷爷冒着民国战乱、土匪劫掠的危险,九死一生采集的,如果无法保护,我愧对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