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茶、插花、挂画、品香,是文人四件雅事。(图片来源:Pixabay)
1824年,32岁的龚自珍一次午觉醒来,怅然成诗: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瓶花妥帖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明窗净几,日影微尘,“瓶花妥帖炉香定”的寂静况味,让诗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不是怀念人也非禅悟,梦中那转瞬即逝的“童心”亦即“本心”,令人泪湿青衣。生也如花,借由“瓶花”参悟身世,同在清朝年间的高凤翰也有一句诗:忽见三生旧影子,拈花已省梦中身。
谈花
“瓶花”或者“拈花”是旧时的称呼,现在流行称插花。关于花道,笔者几乎一窍不通。因为习茶的缘故,翻阅了薛冰先生的《拈花》,不禁眼界大开,也学到了一点粗略的知识。回想起来,儿时的农村院子,也养些花花草草:凤仙花、君子兰、月季、菊花、仙人掌等。农人朴实,伺候不了娇贵的品类,那一份爱美之心却是共通的。不过捞鱼摸虾、拈花惹草,常被看做是不争气的孩子。初中时学校附近的集市上,有一小片花市,摆在不显眼的角落,中午总忍不住跑去逛逛。偶尔花几角钱买一棵忐忑地带回家,父母的脸色大多晴转多云。再往后,读书工作行色匆匆,几乎和花拜拜了。如今谈花,也有“觅我童心廿六年”之叹。
在一些人脑子里,难免把鲜花和“革命意志消退”联系起来,并做“鲜花与毒草”的联想。笔者走南闯北更事渐多,慢慢发现:越是文化深厚的富庶地方,越乐于养花种草;一村之中,花木扶疏整洁之家,也多是村里的中上户。笔者现居的云南,更是鲜切花出产大省,各种玫瑰、薰衣草、灯盏花基地所在多有,用来提炼香精、药材或制作鲜花饼、玫瑰酱――“市声亦有关情处”,街头卖花姑娘虽不见了,花事仍关乎民生。
日本观花雅事
点茶、插花、挂画、品香,是文人四件雅事。比之高深的挂画和品香,插花更显亲民。在茶界,千利休和丰臣秀吉之间那朵“朝颜”的故事广为流传。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家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正好,便相约来品茶观花。丰臣秀吉来时却发现,篱笆上的牵牛花早已被铲除,心里不解也不悦。待进入茶室,方看到一朵含羞带露的白色牵牛花置于“床之间”,其“聚焦”效果更为震撼。日本茶人崇尚简素,想必也容不得观花与品茶并行甚至喧宾夺主。文化各有异趣,但笔者心里总为那一篱牵牛花鸣不平:花开自在,何罪之有?
与旖旎多姿的一般插花不同,日本茶道用花讲究“四清同”:截清竹、汲清水、秉清心、投清花,这倒颇合陆羽“精行俭德”之意。“茶花”花型宜小,一朵两朵足矣,颜色偏素淡,不加修剪保持原貌最好,以体现尊重自然与茶人谦抑的精神。当然,茶席尚自然也看心境,一截秋枝、一枝残荷、两株莠草皆可入席,重在共襄茶席的主旨和风格,无花也可胜有花。
文人与花之情谊
有人说,插花是幽人性情,天然和文人相亲。怕也只有文人,才有那么多闲功夫。古来多少文人自视怀才不遇,“却将文字平戎策,换做东家种树书”,将才华付之花花草草。文人清高,赏花除了颐养身心,也有些寄情托志与时相拒之意。唐寅说:“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他若是见得如今书画界的诸多孽障营生,想必没那么硬气。北宋末年的朱敦儒,年少时颇为狂狷,在《鹧鸪天-西都作》里说: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吩咐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劵,累上留云借月章。诗千首,酒万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好一个“且插梅花醉洛阳”!梅花清冷反衬洛阳繁华,词人浪漫瞧不上玉楼金阙和侯王,以梅花簪头而笑傲洛阳,有一股快哉的豪气!朱敦儒早年以清高自许,常以梅花自喻,不与群芳争艳,两次举荐为学官而不出任。51岁时终于出仕,晚年又在秦桧的笼络下出任鸿胪少卿,自是后话。
原来,宋朝的男人是戴花的,甚至某些朝仪之上,无花不欢。宋真宗很喜欢赐花给臣下,《能改斋漫录》记载:“寇莱公为参政,侍宴,上赐异花;上曰:寇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时”;而司马光性不喜奢华,参加新科进士闻喜宴不肯戴花,有同年提醒是皇帝所赐,不得不戴,才勉强簪花一朵——宋时风尚,跃然纸上。
古时以花喻人
如今常拿花来比喻女人,似乎成了女性专属,古时却不然,境界要开阔的多。南宋龚明之《花客诗》载:“张敏叔尝以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菊为寿客,瑞香为佳客,丁香为素客,兰为幽客,莲为净客,酴醾为雅客,桂为仙客,蔷薇为野客,茉莉为远客,芍药为近客。”明代周嘉胄《香乘》以花比喻士人的品格:牡丹称国士,芍药称治士,兰称芳士,桂称名士,梅称高士,菊称傲士,酴醾称逸士,竹称旷士,莲称洁士,茉莉称贞士,等等。世易时移,古人有些“联想”于今看似牵强,却看得出其品味的细腻丰富,对今人亦有许多启发之处。
只是后来,文人爱花越来越小众化,越来越曲高和寡,显得酸腐矫情。“欲与梅为友,常忧不称渠;从今断火食,饮水读仙书”,已现拜物倾向;至于“子欲作梅诗,当造幽绝境;笔端有纤尘,正恐梅未肯”,又何至于此!
对于这股子酸腐气,民间是看不上的,民俗插花中的“俗意”着实透著几分欢实可爱。圣洁的莲花,在年画里寓意“莲生贵子”;梅花成了“红梅多子”;竹子是“竹报平安”;折一枝桂花象征金榜题名;瓶中插月季则是四季平安。文人最不能容忍的,是北方人过年时,把松柏枝缀以钱币、纸元宝和石榴花,称为“摇钱树”。笔者小时候过年,弄杆青竹插入磨眼,和圣诞树也有一拼。
民间“俗意”太过,难免遭到文人反讥。明人谢肇淛的《五杂俎》里,对牡丹受到的世人尊崇不以为然——“牡丹丰艳有余,而风韵微乏,幽不及兰,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酴醾,而世辄以花之王者,富贵气色,易以动人故也;芍药虽草本,而一种妖媚风神,殊出牡丹之右。”谢氏的观点,笔者深以为然。这个谢肇淛,就是在《滇略》里说“士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团之”的那位,普洱茶界时常大借其光。
赏花如交人,知己甚难求。谢肇淛的《五杂俎》里又说:“得胜花者,未必有胜地;得胜地者,未必有胜时;得胜时者,未必有胜情;得胜情者,未必有胜友……具花情,然后择花友;偕花友,然后谋花地;定花地,然后候花时,庶几岁一遇之,然不可必得矣。”人生苦短,能有几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潇洒快意是也!
愿自茶花见童心
佛家也用花来比喻众生得度的法门:花开有香色,是布施;花开有时节,是持戒;花成须忍受风霜雨雪,是坚忍;一岁一开展示最美的一面,是精进;花之宁静祥和,是禅境;花之形色香千变万化,是广闻多智。《华严经》里说:“一花一世界”正是启迪我辈在赏花惜花中明心见性。而天女散花,正是以花能否著身来验证菩萨和弟子的向道之心――所谓“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有佛法在世间不被凡尘所染之意。
扯远了,回到文初“瓶花妥帖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明代思想家李贽把童心与禅宗联系起来,说“夫童心者,绝假绝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又说“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世间一点真情实意,便是赤子童心,自古皆然。
插花也好,点茶也罢,都是心性的修炼和表意。“明月来投玉川子,且插梅花醉洛阳”,是笔者的集句。在那首有名的“从来佳茗似佳人”诗里,苏轼以茶人“玉川子”卢仝自况,极言得到如圆月般饼茶的欣喜之情。在此笔者祝愿各位茶友花痴:由杯茶枝花而见童心,得一段风流潇洒,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