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刚满二十七岁的年轻上班族而言,能够跻身菁英圈中是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图片来源:Adobe Stock)
小黄像平常上班前那样,先让意识放空一半休息,用剩下的一半思考事情。今天是到国华银行报到第一天,他刻意让自己提早一个钟头抵达新公司门口,看了看表才清晨五点多,敦化北路民生东路附近的啤酒屋才刚打烊关门,这一带是台北的金融重镇,许多顶尖的商业银行与上市公司、外商、大企业都把总公司设在此,换言之,这里是上班族菁英汇集的场域,对一个刚满二十七岁的年轻上班族而言,能够跻身菁英圈中是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即便大多是公司所订作的那种三流裁缝工厂的成品,但能穿着光鲜亮丽的三件式套装,穿梭在其他金融同业、外商公司以及百大企业的高级会客室,出来接待的起码都是高级主管级的待遇,递换着烫金的名片,斗大的国华银行财务部台币交易科科长--黄麒铭科长,伴随而来的虚荣感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
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能累积跳槽的资历,小黄却无法把心思放在深色条纹长裤成套的西装、白色衬衫到底合不合身的问题上。
来报到前连续好几个晚上,他都做了同样的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具体且巨大的往事用一种扭曲却又鲜明的梦境在脑海中放映。
那是五年前,一九九○年初的冬天,南方澳的海边,高中死党倪安乐的死状,小黄一直排斥用死党来说明好朋友的关系,死亡这事情并不像哲学书所说的那么单纯,死亡不只代表离去与消失,更糟的是,某种程度的死亡会深刻地连结在周遭相关人的内心,很久很久还无法释怀淡忘,造成生者的阴影。
让小黄又浮出安乐仔惨死的往事的原因是这次跳槽,这次他能够顺利被挖角到国华银行,大学同学丁淡亲费了不少功夫,说服银行高层也说服小黄自己。丁淡亲外号丁淡哥,是小黄同校财金系的同学,也是大三那年一起住在男生宿舍的室友。丁淡哥的职场经历比小黄顺遂许多,一毕业就考进国华银行的筹备处,是国华银行黄埔一期的行员,又被外界戏称为“国华宝宝”,不像小黄过去几年所窝的地方型鸟银行,但这些是后话了。
为什么明明是向往的大型商业银行的财务交易部门,丁淡哥还得花时间去说服小黄呢?如果不是国华银行,而是其他几间同等级的大商银来挖角,小黄肯定二话不说,半夜都会爬起床去报到,以免对方的人资部门后悔。国华银行并非什么糟糕的银行,在当时,扣掉几家国营银行,这间银行不论是规模、业务或外界评价,都是二、三十座民营银行中数一数二的,会让小黄犹豫的是财务部交易室的其他人。
除了丁淡亲丁淡哥以外,还有史坦利(原本的外号是屎蛋,后来为了和丁淡亲的丁淡哥区分,大伙就直接称他的名字)、郭雪君(外号雪儿)、林挺嘉(外号阿嘉)、林岑昕(外号小昕),当然这些都是这几个人彼此之间私下称呼的外号,在交易室内,他们各司所职,只是还没报到正式坐上交易桌之前,小黄并不清楚这几个人真正的职称和负责的业务。
丁淡亲、史坦利、郭雪君、林挺嘉、林岑昕都是小黄在台大的同学,有些是经济系(雪儿、史坦利)、阿嘉是资工系、丁淡哥是财金系、小昕是会计系,当年在学生时期,包括小黄在内,他们自称南方澳七人帮。
怎么算都只有六个人,怎么会自称七人帮呢?
第七个是小黄的高中同学安乐仔,高中没念完就被退学,之后跷家到苏澳去养鳗鱼,在小黄还是浑浑噩噩的大一新鲜人,成天捧着存在主义的书无病呻吟到处装出一副台大人模样的时候,安乐仔已经在苏澳海边开始养鳗创业过着实在且踏实的日子。
上大学后小黄遭遇初恋情人的不告而别,功课被当得死去活来,索性休学半年跑到苏澳去找安乐仔帮忙养鳗鱼,清晨天未亮就得跑遍东海岸捞鳗仔栽(鳗苗)、台风天的时候要顶着风雨将渔场的棚架绑牢、中午艳阳下担心鳗鱼被热死,还得不停地引海水灌到鱼池降温。
这样过了半年,小黄回学校办理复学,晒得黑黝黝的他总会让学弟妹误以为是原住民,重修体育课的时候也经常误被认为体育老师,半年的体力工作活也让小黄从原来的略胖苍白的身型变得精壮,外型据说也称得上是帅气,至少让小黄在属于自己的神秘女人圈中颇受欢迎,被初恋女人甩掉的阴影也渐渐退去,再也不用抱着康德或尼采的书哇哇叫。
到了大三,小黄为了躲避一些感情纠纷搬进学校宿舍,法商学院的宿舍位于台北徐州路,那条成天有示威游行的政治抗争名路,但很巧的是,小黄想要申请宿舍时,两座男生宿舍都已经住满学生,按照规定,宿舍的空缺有一定比例要留给几个月后报到的大一新生,但通常扣掉这些新生预留房之后,总会空出几间给中途想要搬进来的大二到大四学生,但那年听说是学校开始大量录取本校直升的硕士班学生,一些原本大四毕业就会搬走的学长姐,因为考取自校的研究所又留在宿舍,于是空房数就少了很多。
校方为了照顾几个到了大二大三才想住校的中南部偏远地区的学生,从汀州路的某栋废弃校产中隔出两间房间充作临时宿舍,一间给男生一间给女生。
于是小黄因此认识了七人帮的其他五个人。
邀小黄住进宿舍的人是史坦利,休学那半年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苏澳帮忙养鳗,唯一有联系的同学是史坦利,严格来说,史坦利是大一届的学长,但台大的课程不论是必修选修还是通识课,选课的弹性相当大,这门课的同学不一定是同届考进去的那批人,甚至也有一堆别系、甚至别校的学生来选课,必修课除了大一的几门基础学科外,也没有限定非得几年级修课。高兴的话,大二可以先修大三大四的课,不高兴的话可以把表面上是给大二修的课延后到大三大四去修,虽说是自由学风,但缺点是同学之间的关系与联系相当淡薄。同一届考进去的同系同学,往往大二以后就鲜少会碰在一起,加上有些课在公馆,有些课在城中徐州路校区,课与课之间,便可以看到一大堆学生骑着摩托车穿梭于两个校区,多数人是上完课就走人,反而是同宿舍或同社团的人会比较熟稔。
小黄和史坦利熟识的理由很另类,两人是所谓的牌友,大学生打麻将在电玩还没兴起的八○年代相当盛行,但在自诩国家栋梁的顶尖学府内,打麻将或多或少会被视为坏分子,更别说大一新生。
打麻将打到成精的人,几乎一眼就可以从一堆陌生同学中找到同好,史坦利在小黄的大一迎新晚会担任干部,他远远看到小黄就立刻趋前攀谈。
“黄麒铭,你应该常常打麻将吧!”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学长!你怎么会知道!”
史坦利笑而不答,后来等到两人熟了以后,史坦利才告知小黄:
“我一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会打麻将,还可以从你的脸知道迎新晚会的前一晚你打过麻将,也知道你在北风北自摸绝章三条。”
从那一刹那起,小黄终于了解台大所谓卧虎藏龙的真正本质,从面相与眼神可以猜出前一晚北风北自摸,人才真是人才,小黄心中萌起一股对台大人的敬意。
迎新晚会后没多久,史坦利约了小黄打了场麻将,打了四圈后,他将桌上的麻将牌乱搓一通后语重心长地对着小黄说:
“大家别再打下去了!”
小黄也有同感,再厮杀下去其实根本无法分出输赢。
小黄从国小就开始打麻将,上了高中之后,由于熟能生巧,一对巧手能够在别人眼皮底下偷偷藏牌,也可以把自己手上的烂牌趁别人在洗牌整理牌的空档偷偷换掉,有一阵子小黄还以此维生赚些零用金,从来没失手被逮过的他关于这点还相当引为自豪,但却被史坦利一眼就识破,之所以能够一眼识破并非具有绝佳的眼力,而是史坦利会算牌,每一张牌出现在谁的手中的机率有多高?每一张牌还没被抽出来的机率有多高?另外三家听牌或胡牌的机率有多高?史坦利的心算运算功力几乎可媲美电脑,那年代的电脑还是个很新颖的名词,只有在学校的计算机中心才有。
后来才知道史坦利当年考大学时的数学成绩是满分一百分,而那一届的数学考题又是历年最难,十几万个考生的数学平均分数(所谓的低标)只有十二分,即使能够考进台大的人,了不起也只有六、七十分。到了大一的微积分课,遇到了一位数学系的杀手级教授,故意把期中考的题目难度提高到接近数学研究所的等级,经济系学生除了史坦利拿到一百分之外,其他多数阵亡不及格。
与小黄交手了几圈之后,史坦利发现怎么算都算不准眼前的牌局,这也难免,毕竟小黄是用藏牌作弊的方式,已经超出合理运算的范围,当然无法计算。
史坦利立刻就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学弟正是所谓的麻将郎中,于是就提议别再打下去了,从此两人联手转战各校,有时候跑到淡水去痛宰淡江的肉脚,有时候远征新庄去坑杀一些辅大的公子哥们。
虽然赢多输少,但偶尔还是会碰到赌运超级旺的牌搭,让小黄与史坦利碰了一鼻子灰输个精光。
“要是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就好了!”小黄总是会如此叹息。
“碰到这种极端好运的对手的机率虽然很低,但总是会碰上一两次,就当作好像华尔街崩盘,只要能够控制损失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就好,何必强求自己去进行无谓的预测呢。”史坦利喜欢把学校念的那一套风险理论套用在牌桌上。
只是,小黄始终都不清楚史坦利的真实家庭背景与来历,只知道他高中念嘉义的二流高中,有时他说家里在嘉义,有时又说家在桃园,反正就是一副神秘的样子,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情,这种个性一直到往后的职场也都如此。
住在这个临时宿舍的人多半和史坦利一样,都不是那种传统名校高中出身,更非天龙国度的子民(当然,那时候并没有这个名词,用这词只是为了描写上的方便)。
同寝室的另一个人是丁淡亲,这家伙是财金系三年级学生,但比起大伙,他的年纪足足大上好几岁,他是当完兵才靠联考加分考进来的(当年服完兵役的考生可以加分十%),高中念的也是台中海线一所不怎么著名的三流高中。因为年纪比较大,所以在宿舍里头老是喜欢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派头,刚开始还不屑与其他小毛头来往,但没多久就也面临了和小黄、史坦利同样的人际困境,无法融入那些北一女建中天之骄子(女)的圈圈后,基于同病相怜的处境,才愿意和小黄等这批非菁英的小弟弟小妹妹混在一起。
他的名字“淡亲”的由来是他当国文老师的老爸取的,典故来自于《庄子》〈山木〉篇:“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淡以亲的意思是真正的朋友之间不需要有大风大浪,能够和气、平安、快乐、珍惜、信任,像水一样清澈透明的友谊。
说起来也真幸运,那年大学联考的国文作文题目就是“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鬼才会去念什么庄子啊!结果考倒了全台湾十几万个考生,偏偏就是丁淡哥能在作文上拿了满分,经过联考战役,丁淡哥的人生观从此改变,认为人生只是透过一连串的偶然与幸运所组成,不过这个幸运并没有延续到上大学,该当的一定被当,不该被当的也会被当,每学期都是在退学边缘低空掠过。
被当重要吗?从丁淡哥后来的遭遇来看,分数一点都不重要,他是那一届财金系考进金融业的毕业生中升迁最快、薪水最高的一个呢!
(本文节录自“时报出版”的《交易员的灵魂・故事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