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和毛泽东在一起。(AFP/Getty Images)
我的姥姥家在雁北农村。
“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化肥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裤裆里写着含氮量,隐约可见百分数。”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雁北农村流行的一首童谣,那里的孩子们都会唱。
这样的歌词现在听起来很可笑,但实际上是很令人痛心的。我们的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搞了三十多年,竟然为争抢一条尿素袋子而剑拔弩张。
那时,我国刚刚同日本邦交正常化,进口尿素极其有限。一个公社分配下来的尿素指标不过两万公斤,可得的尿素袋,四五百条而已。加上县里截流,能分到三百来条袋子足矣。这对于几万人口的公社来说,僧多粥少、杯水车薪。因此就出现了五花八门争夺尿素袋子的现象。
据说,堡子湾公社的机关干部们每年按人头扣工资1.6元(每条袋子八角),由会计直接送至供销社主任手中,并郑重传达领导指示:“保证供应,注意影响。”为了保密,只好暗度陈仓。不用搬运工,由供销社主任亲自带领仓库保管员,连夜开仓,秘密腾挪清点后送往公社。
表姐夫曾给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写过“斗私批修”心得,获全公社好评。那位副主任脸上有光,黑夜亲自打着手电筒到仓库,给他也打闹了两条尿素袋子。
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大部分的农民都还穿着自己织的老粗布缅裆裤。谁要是有条化肥裤,说明他在村里大小也算个人物。小日本进口的尿素袋子就是结实,里面衬一层透明塑料纸,外层用化学纤维织成。格外柔软细腻,比那黑粗布结实多了。做成裤子,耐磨经穿、笔挺好看。所以村里来了尿素,剩下的袋子,就成了一宝。干部们私下里就偷着分了。
不用花钱,就能穿进口服装,别提有多风光。有时只是为了几条袋子,不惜将白花花的尿素一通乱撒。
尿素袋子都是白色的,上面的商标文字又多又显眼。用来做裤子必须染成棕色或黑色,才能盖住文字。也有些人未经染色就用来做裤衩,裤裆前后便分别有“净重50公斤”“含氮量45%”的醒目文字,成为笑谈。可那靛青染料,经雁北苦涩的盐碱水一洗,屁股蛋子上“尿素”两个大字,就会慢慢地显现出来,成了童谣中唱的那样。那几年,只要屁股上清晰地看到尿素两个字的人,不用问,准是村干部。
那几年,只要屁股上清晰地看到尿素两个字的人,不用问,准是村干部。(网络图片)
当然也有例外。听表哥说,得胜堡有个小寡妇,也是第一批穿化肥裤的人。她缝制的时候不懂得把字挪对开,一个屁股蛋子上是个“日”字,另一个屁股蛋子上是“本”字,遭到人们的讥笑。大家都知道她和村支书过着,她不在乎,村支书更不在乎,尤其村支书完事后还与人们津津乐道。那个小寡妇只要从人前走过,人们就问她:“你屁股蛋子上印的是甚字呀?”她说:“不认得!”于是有人说:“那是‘日’呀,你活了半辈子了,连‘日’也不认得?”她说:“你姑奶奶就是不认得,咋啦?”
经久耐用的化肥裤一般农民兄弟穿不上,只有羡慕的分儿。表哥那时在兴荣区矿上挖煤,听他说,直到1972年夏,经有关部门批准,当地供销社才开始向矿上干部、职工供应日本产的尼龙尿素袋。每人限购两条、每条七毛钱。由单位造名册,经审批盖上公章后到指定地点统一购买。因为数量有限,此物仅限贫下中农子弟,地富反坏右谢绝购买。
两条尿素袋正好够成年人做一条长裤。所以那几年化肥裤成为矿区工人阶级的流行服装,令农民兄弟眼红。
在农村,因为这种化肥袋子多被社队干部弄走了,因此社员们意见很大,说社队干部搞特权。意见反映到大同市委,市委领导批评了开后门的事。决定今后尿素袋子必须公开定价后在各公社的供销社销售,社员们可以自由购买,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舅舅说,那年刚过完年,得胜大队的四个小队,共拉回200袋尿素,准备春耕生产。队长在春耕生产大会上,做了慷慨激昂的动员报告。从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到阶级敌人随时随地妄想复辟反攻倒算;从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到今年一定要夺取农业大丰收,吐沫星子都快吹干了。
最后,队长动情地说:“我再说一件小事:今年的尿素袋子,哪个大小队的干部们也不准私分。我们准备给春天上河的民工每人发一条,让大队上河的民工都能穿上结实的裤子。这是严肃的纪律问题,谁违反了这条,我就狠狠地收拾他!”
此后,许多社员也能穿上化肥裤了,表哥也喜气洋洋地穿上新装出工。他的白衬衣是面粉袋改的,胸前胸后盖有几个“面粉厂专用”的紫色图章;裤子虽经染过,但腿上的“株式会社”几个字仍清晰可见。
表哥说,那时知青们把尿素服称之为野战服。爬山涉水,所向披靡。还有人打趣道:衬衣上的几个图章点缀得恰到好处,自然而不脱俗套,穿上风度翩翩,有高等华人的样范云云。
化肥裤终于时兴起来了。小孩子穿上,大人再也不怕他们撒野磨坏了裤子。后生穿上,多脏的地里营生也不怕费裤子。尤其冬天套上化肥裤,腿上还挺暖和。但妇女们夏天不愿意穿化肥裤,因为裤子迎光一照,下身被描得清清楚楚。还有的化肥裤不容易上色,白花花的。人穿着走,有点家里死了人的意思。
后来我也有幸从表哥那里得到两条尿素袋子。母亲把袋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再用深颜色的染料一染,破天荒地给我做了一条裤子。我高兴地睡不着觉,第二天穿着去上班很是风光。师傅们发现我穿了一条上面居然连一个补丁都没有的新裤子,有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奇。纷纷围着我,死死地盯着我的东洋裤子,露出艳羡的神色来。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进口的,小日本造,这种东西就是耐穿!”
也有个别同事说风凉话:“看着挺帅,不值一块;远看毛料裤,近看是尿素;走起来三级风,实际稀球松。”尤其在太阳的照射下,我的裤子上还能隐隐约约地显示出“株式会社”的字样,有人便在背后冲我大喊“株式会社!”我很生气,就回敬他们:“别眼红了,你想穿还没有呢!”惹得师傅们哄堂大笑。记得一个师傅问另一个师傅:“你说日本鬼子个子长得毬高高,狗日的尿泡还真发达啊?咋日鬼的能尿那么多?能提炼出那么多尿素来?”
听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法国总统蓬皮杜曾经去大同云冈石窟参观,途中还顺便去附近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进行了访问。为了给中国人民长志气,上级还专门提前给那个农村拨去了大批的尿素袋子,供乡亲们做裤子用。
大同是蓬皮杜先生的出生地,当地政府非常重视。那天,他所到之处,成百上千的少先队员手捧鲜花夹道欢迎,齐声高喊:“欢迎您!蓬皮杜!欢迎您!蓬皮杜!”后来越喊越激动,节奏越来越快,用浓重的大同儿化音喊出来竟成了“欢迎您儿!盆皮冻儿!欢迎您儿!盆皮冻儿!”是不是挺有意思?
那天,蓬先生对大同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不知作何感想,但随访的新华社记者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我惊异于那个村庄的富足,因为社员们都穿戴的非常整齐。后来走近了仔细一看,才知道裤子都是用尿素袋子缝的。他感叹地说:伟大领袖提出的“洋为中用”的号召,终于在这个地方得以实现了。
正是:
做成裤子乐陶然,
不串亲友不舍穿。
今日喜迎蓬皮杜,
权作正装亦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