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晋绥军士兵。(右)1936年,阎锡山、傅作义国军(晋绥军)参加绥远抗日。(网络图片)
提要:多年后,我在美国做了教授。四十多年前,我下乡插队时,初次见到五十多岁的王万贵,他原是傅作义国军部队的伙夫,被共产党定为“历史反革命”。从他这里,我们这些受共产党宣传教育的知青才第一次听说抗日的居然是国民党!抗日的还有不是共产党的?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深火热的旧社会”会有那么多美味,而在“幸福天堂的新社会”咋都看不见了呢?
四十多年前,这个工棚里曾经传出过不少笑声(内蒙古乌拉特中后旗萤石矿旧址)。左边的工棚曾住过十几个人,右边是老王的伙房(已塌)。
他叫王万贵,五十多岁了,头发胡子花白,但长得精干,腰板挺直,有军人气质。我下乡插队时初次见到他,心想一定是个复员军人,部队上下来的嘛,革命觉悟一定高。正想听他讲“革命故事”,没想到队上的人说他是“傅作义的兵痞子,历史反革命,四类分子。解放后,傅作义的人高层的叫养起来了,中层的叫杀了关了,他是个伙夫,在咱们这儿干活。”
70年队上派我到公社萤石矿上掏矿时,他做饭。有他在,是大家耍笑的对象,带来不少乐子。
论做饭他手艺不错,拿手的一是馅儿饼,香软酥嫩;二是炒土豆丝儿,清脆爽口……
老王光棍一条,在这个蒙汉杂居、地处高寒山区的内蒙古边陲公社,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全部家当就是铺盖一卷,皮袄皮裤和单衣裤各一条。多年的皮裤,油污汗渍,早磨得又黑又亮。冬天虱子太多抓不过来,就干脆把皮裤扔到房顶上冻一夜,早上把冻硬的虱子抖下来再穿。夏天单裤洗了没换的,就坐在被窝里等晾干。
这里地处阴山北麓,与蒙古国毗邻,漠北草原,地老天荒。极目远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浩瀚悠远。曾是汉与匈奴、唐与突厥、宋与辽夏、明与蒙古相争的胡马狼烟古战场,汉代塑方郡。据说当年昭君出塞、苏武牧羊都来过这里,附近还有气势恢弘的汉代古城和佘太庙等历史遗迹,远处狼山上有李陵碑。唐诗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说的就是这里吧。
可人家是纵横捭合,封狼居胥,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而知青们先是满怀热情想来“大有作为”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不过是个幻影,几年后慢慢地在生活的压力下退化成跟老乡一样只求生存,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一纸“城市户口”,再作城里人,但那可就难了。如今待在这荒山野地里,窝窝囊囊挣几个工分混口饭吃,这是什么生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1930年代,绥远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大南街。(网络图片)
牧区生活,并非无拘无束,上马扬鞭下马酒肉,歌舞升平,那是电影里的。这里放牧牛羊,几里路才见一户人家。知青同样有生活的压力,干的活儿是修棚搭圈,打井盖房,收种饲料,剪毛凿绒,走到哪儿住到哪儿,炕上地下羊圈草棚。膻肉酪浆,以充饥肠,餐风饮露,不如矿上热闹,又有人做饭。矿区远在深山,又有危险,社员们不愿来,矿上多是“四类分子”和知青。四类分子没有选择,而知青们是要当“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起初对这些社会渣滓自然避而远之。建设“人间天堂”的新社会嘛,当然要先打扫地基,清除这些旧社会的废物垃圾,觉得天经地义很正常。为了达到人类最美好的终极目标,即使手段有些“那个”也是难免的。
没想到几年后,自己因为家庭问题成了“可教子女”,招工调干都没有希望,此时方大梦初醒,始知世事常有不平,也初尝革命事业不断制造“阶级敌人”的卑劣和荒诞。再看四类分子,也就多了一份同情,反正谁也嫌不着谁,所以相处不错。
四类分子中有牧主、王爷的管家、还有当过土匪的,这当中只有老王对逆境蛮不在乎,“死猪不怕开水烫”,苦日子民乐的时候多。“柳木扁担,颤也不颤(理也不理)!”,是他的口头禅。
当兵的为人豪爽,烟酒不分家,但别人有家口难免要算计。认的字不够记账的,却会打算盘,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分毫不差,会做生意。我看他的驼毛褥子不错,他想要十块钱,我出五块,经过讨价还价以八块成交。但后来别人告诉我说那是他不久前才花五块钱买的,属投机倒把,我却觉得物有所值。下棋不怎么样,嘴上却决不吃亏;输了,转身跟人说是“棋平对手”,要是赢了一盘,马上就吹“杀得他砍瓜削菜了”。要是别人悔棋,他会得意地把你损到骨头里:“想哭上赢了?”
自己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却偏爱操闲心评论世道人心。他把世人分成三个“等类”:“头等人骑马挎盒子,二等人胳膊压桌子,三等人扁担压脖子”。还说不管是哪朝哪代,这也变不了(想想也对,古今改朝换代,结果还不一样?)。旗里干部下来说是“检查工作”,他却说那是来“撇浮油”的,果然他们到处打弄皮毛山货带上走了。
要是看见有人溜官儿走红不顾矿工利益的,一撇嘴,“那家伙抖抖搭搭,见了当官儿的,头点得就像没尿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觉得解气。那时候,人们还忙着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他却会在万籁无声的夜里,在灶房间没人的时候,凑着油灯抽着旱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想活多大活多大,没老天管着了?”
高兴起来爱唱个山曲儿(爬山调)……
粗实的汉子,感情却很细腻,曲调婉转悠长,如怨如诉,听得人心酸。那是在铺天盖地的红歌喧嚣之外的另类音乐,是放声于山野的“思无邪”。“五哥放羊”,“打樱桃”,“割莜麦”,朴实无华,如诗如歌。“拉骆驼”,“走西口”,“水刮西包头”,苍凉粗犷,刚烈豪放,伤而不悲,谐而不淫,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直吼得青筋暴胀、头上冒汗才痛快。
青年社员“二板头”,从来没出过后山,吃过的最好东西是油炸糕,所以有一次在大家议论美食的时候,他就傻乎乎地说,“皇上可能每天都吃油炸糕了。”人们哗然,笑其无知,岂闻天下美食。而老王是“下过包头”见过世面的人,当然对此话怒不可遏。老王虽不知宫廷大宴满汉全席,却会细数老绥远的美食。像包头“聚德成”的涮羊肉,薄得像纸,含到嘴里就化,一个人二斤还不够。“德顺源”的羊肉烧卖,皮薄透明,一咬一口油,再就上老陈醋,喝上砖茶,别提多美了。还有“麦香村”的过油肉,“万胜庄”的酱牛肉,说得人直流口水。
这些老绥远美食,别说二板头,就是城里人也是久闻其名而难有口福的,那时候家里吃的多是棒子面大白菜,国营食堂里排半天队能吃上一个肉炒粉就不错了。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深火热”的旧社会会有那么多美味,而“幸福天堂”的新社会咋都看不见了呢?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草原上医药少,谁得了头痛感冒什么的,都找他刮痧、放血、拔火罐,都有效果。闲下来他串话多,“走胡地,随胡理;走草地,喝炒米”。想喝茶要是壶里空了,他把人逗笑了才去烧水。这时候,茶壶在炉子上滋滋作响,人们凑在油灯下掐着虱子,一边聊着笑话,有人还会说一段儿:“薛仁贵扫北”。这时候,低矮阴暗的工棚里,气氛就充满了温馨。
日子也不是老这么温馨。上面有运动下来,像是“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什么的,照例把他拉出来批斗一回。会上气氛肃杀,叫他低头弯腰,众人挥拳头喊口号“打倒历史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但却没有揭发出他的任何劣迹。斗完了回来,他就悄悄地骂:“好狗的,老子当年跟傅作义(国军)打日本时候,你们在哪儿了?”“咬住老子就油麻花也哄不开啦!和平起义时候,你们是咋说的?!”“柳木扁担,老子颤也不颤!”
没人信他。但心中纳闷,傅作义是平津战役的败军之将,还能打日本?我们受“党的教育”多年,抗战的事知道“地道战”和“地雷战”,但这些都是共产党八路军的,没他们国民党什么事儿呀?他们不是消极抗战,把大片国土送人,胜利后才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的吗?再说抗日的还有不是共产党的?但后来听说傅作义确实抗过日,方知此话不虚。可批斗会上有人骂他:“你打日本也是给国民党打的,不是给共产党打的!”猛听此话,见他一惊,瞪圆了的眼睛像要冒出火来,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耷拉下脑袋任人批斗,再也没有一句话。
其实老王的处境还不是最糟的,因为他人缘好与世无争,人们在心里还是可怜他的,所以没受皮肉之苦。傅部虽然起义,但解放后大批高中级官员在“镇反”中惨遭镇压,更多的在历次运动中受尽煎熬,他就算幸运了。那时候,文革的派性武斗之风也传到了牧区,没来由的阶级仇恨,被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煽惑到了可怕的高度。武斗最厉害的时候,一派抄了另一派的老窝,抓到了一个女头目,说是她作风不好,就扒了她的裤子拉出去游街,说是要“彻底打掉阶级敌人的威风”,看得人们比过年还热闹。等到另一派得势,抓到了这一派的头目,就绑起来按在地上灌大粪,说是“把坏人彻底搞臭”。
知青们爱“关心国家大事”,没有利益的约束,荒草野地又少有顾忌,思想的空间大得多。有一次聊到毛主席刘主席两个主席,提着脑袋扯旗造反,亲密无间,如今得了天下,咋到头来一个成了“红太阳”,另一个就成了“叛徒内奸”还有“工贼”?不好理解,看来还要继续学习文件。谁也没注意,老王在墙角叭嗒旱烟,忽然冒出一句:“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公)驴”。人们一惊,吼他:“你敢胡说?看斗不死你!”……
多年后,我在美国做了教授,又读了无数有识之士的专业大作,只想对那个引发十年大乱的核心问题找到一个合情理的答案。学者们上天入地绞尽脑汁,从政治路线党内斗争个人性格等各个角度深入探讨,都言之成理并各有建树,正在逼近历史真相。但仍不时油然想起老王那句粗话:那是夜空中的一道闪电,直刺人性深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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