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世纪之初,经历了IT科技大裁员之后,我在一个空军基地找到了一份文职工作。上班之前,我来到离家70英里的基地所在地,打算找个住所。基地很大,基地所在的城市却是不大不小,紧挨着基地就是大片的居民区。
我开着车在居民区中转悠。忽然,在一条街上远远看到一面飘扬的中华民国的国旗。开车过去一看,这家人的前院簇立着一个近十米高的旗杆,微风中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映印着蓝天,分外引人瞩目。我心中不由一颤,在大陆的教育中,青天白日满地旗帜无疑于青面獠牙的魔鬼,在电影中看到的是只能扯到地下,踩在脚底,再打上一串子弹。这里尽管不是大陆,却也不是台湾,这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的国旗,就大大方方地飘扬在美国居民区里。根据我常年居住美国的经验,知道大多数美国人家并不在住宅悬挂美国国旗的。即使有些热情的爱国家庭,也只是在节日时,在门前挂上几日。像这样,在私人住家门前,正规地竖起旗杆,挂国旗的人家,从未见过,而且又是一面外国的国旗。我想,这家人家对中华民国该有多深的热爱,多大的忠诚。几经徘徊,我还是没有叩门拜访。居住美国的中国人,仍然大陆是大陆,台湾是台湾,交集不多。而且按照美国习惯,不速之客是不礼貌的行为。我开车离去。只是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在离这面旗帜不算太远的一个公寓找到了住处。
上班之后,认识了单位里一位来自台湾的林姓文职。他告诉我,他曾毛遂自荐拜访过这家人,认识了他们。这家人家姓梁,是老两口,梁伯伯和梁妈妈。他们还有儿女,也这个城市生活工作,只是不与老两口居住一起。又过些日子,林同事告诉我,梁妈妈知道林同事有一个老家是山东的老乡,邀请我前去作客。
第一次拜望是与林同事一起去的。这片居民区,有着1960年代建筑的风格。大多是一层的平房,虽然不是豪宅大院,却也是家家鲜花绿草,漂亮整洁。更具特色的是梁伯伯家前的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傲然挺立,迎风招展。老两口见到我十分热情,倒水沏茶,入厨作炊。那时梁妈妈已年近80,梁伯伯已过80岁,是我父母一辈的年纪。梁妈妈身材高挑,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梁伯伯个头不高,满面红光,身体硬朗。两人头脑清楚,行动自如,绝没有给人老态龙钟的感觉。交谈中得知,梁伯伯是四川泸州人,曾是中华民国空军军官,梁妈妈是山东平度人,曾在青岛作过纺纱工人。我的老家在鲁中,不是平度。但是,我曾在那里居住过半年。1980年代,在出国之前,我作为中央讲师团的一员,在山东平度教过半年书,对平度有些了解。因此,梁妈妈对我更加亲切,相似一家人,非常乐意给我讲起她的故事,而我也被梁妈妈的经历深深触动。
梁妈妈在1920年代出生于山东平度的一个农家。据梁妈妈说,他们家应该是富庶殷实。但是,共产党来了之后,抄了他们的家,镇压了她的爹。她那时也就是不到20岁的年纪,带着一个幼年的弟弟逃了出来,跑到青岛避难。梁妈妈讲这段经历时,风轻云淡,没有仇恨与愤怒,反而会发出笑声,自嘲逃难时,自己带着弟弟的狼狈不堪。当时的青岛仍在国民党的控制之下,共产党的军队还没攻下,这与我的历史认知是一致的。平度是共产党的根据地,早于青岛“解放”。我在平度教书时,还与讲师团一起,到过平度的大泽山根据地参观。也是到平度支教后,我知道,毛岸英(毛泽东长子)的妻子刘思齐就是中共早期领导干部,平度人刘谦初的女儿。而且,思齐两个字就是思念山东的意思。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在这个土地上,上演了历史活剧。
到青岛后,梁妈妈带着弟弟,举目无亲,生活艰难,就只能到青岛的一个纺纱厂做工。这又与大陆的宣传教育相悖。即使是梁妈妈这样的稍微富有人家的子弟,也是一天不劳作,一天就活不下去的劳苦大众,而他们的父亲却被共产党杀了头。就在梁妈妈作纺纱工期间,经人介绍,认识并嫁给了驻扎在青岛的国民党空军军人梁伯伯。可以想像,梁妈妈年轻时是一个漂亮能干的胶东姑娘。
时候不长,共产党的军队包围了青岛,激战开始之前,梁伯伯就随军队一起乘飞机离开青岛去了台湾。梁妈妈先是留在青岛,后来,又千方百计作为军队家属挤上了一艘开往台湾的木船。船走了三天到了上海,又从上海走了四天五夜到了台湾。一路上,波涛汹涌,没吃没喝。梁妈妈又怀着孕,差点就死在船上。一直笑呵呵讲述的梁妈妈,竟然收起了笑容,滴下心酸泪。八十多岁的梁伯伯,听到这里,挥舞起他挠痒的老人乐,用四川话嚷起来,“停住,停住!我不急吗,我不急吗,天天跑到基隆,天天盼,天天盼!”显然,老人家也够伤心的。
经历这么多苦难,梁妈妈和梁伯伯在台湾团聚了,开始了他们的眷村生活。据梁妈妈讲,眷村生活开始时相当简陋,就是在一个大棚下,搭建起一个一个的小隔间,一家住一个隔间。上部都是连同的。一家做饭,几家人都闻到菜香。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孩子的哭闹声,隔壁都能听得到。讲到这些,梁妈妈并不觉苦,似乎带着幸福的回忆。听起来,他们在台湾生活的还可以,梁伯伯的空军待遇也蛮不错。在1950年代,他们共生养了五个儿女。梁妈妈的弟弟,也到了台湾。梁妈妈没有讲到她的弟弟是如何到台湾的,我也不能编造出一段她弟弟的故事。梁妈妈讲,到台湾后,她的弟弟时至中年就因病去世了。去世前,她弟弟流着泪,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呀,别忘了报仇。”这是梁妈妈讲述中,唯一一句带有政治色彩的话。两岸恩仇,凄凄苦苦。
梁妈妈他们等来了返回大陆的机会。1980年代,他们到了大陆。但是,他们不是报仇,也不是回山东平度,而是到了河南滑县。这里的原因是,梁伯伯的一位台湾空军同事,在两岸开放之后,返回大陆,定居在河南滑县,他们去看望这位老朋友。据他们讲,滑县乡下的卫生条件很差,茅房难以下脚。那位老朋友的生活也并不十分如意。
1970年代,梁妈妈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位驻守在台湾的美国空军军人。后来,这个白人军人被调防到美国国内的这个基地,他们的女儿也随丈夫移民到美国。1980年代后期,梁伯伯和梁妈妈也因女儿的关系,从台湾移居到美国的这个城市。从时间上比较,那时正是大陆开放之后,中国留学生开始来到美国的时间。我自己也是那时出国,回想自己刚到美国时,千辛万苦,十分不易。好在每月还又有几百美元奖学金,能支撑生活。而梁伯伯梁妈妈来时,已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在台湾,梁伯伯已退休,该安度晚年了,但是他们又移民到美国。靠一个美国大兵的收入,是不能养活这样一家人的。而且,在美国也绝对没有可能让女儿女婿奉养晚年的。
两位老人又开始在美国打拼的生活。他们在基地附近开了一家中国餐馆。严格地讲,只是一家春卷店,因为他们只卖一种食品,春卷。老两口晚上要制馅作皮,制作春卷。肉的素的,要分开,常常要忙到深夜才返回住处。他们与顾客还有语言交流的障碍,只好在肉的春卷皮上点个红点,素的就点个绿点,避免拿错。一大早,他们从住处步行好长的路赶到餐馆,开张营业。想来那时他们还没有车。梁妈妈讲的这个步行情节,我是记忆清楚的,说是顶住寒风,格外辛苦。梁妈妈并没有讲述他们经营春卷店的细节,我也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无论怎样情况,在美国经营一家中餐馆,对这对六七十岁年纪又不谙英语的老年夫妇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是,他们不仅敢闯,而且撑了下来。据他们的女儿讲,1990年代初期,基地的驻军不少,因此,他们的春卷店,经营的还可以。经过十多年拚搏,他们总算稍有积蓄,停下春卷店的生意,买下这座二手平房,过上了退休的生活。
梁伯伯十分热爱台湾的政府和台湾的军队,非常想念他的台湾同僚,容不得对台湾的非议。我想,这也许是他在自家门前高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一个原因。也许他有更多故事和原因,让他这样勇敢地护卫中华民国,高挂中华民国的国旗。究竟有哪些故事,他没有讲,我也不能胡乱编造。无论如何,他就这样公开地表达他对自己祖国的忠诚和热爱,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中华民国退伍军人。
梁伯伯在离开台湾时,就领一份台湾军公教的退休金。到美国后,他的退休金全部支持了他们的大儿子,一位在台湾传教的天主教神父。传教神父的清苦生活,是妇孺皆知的。他们对儿子的支持,既有对孩子的疼爱,更有对天主的奉献。在他们不大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他们的儿子在罗马获得神学博士学位时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儿子在台湾传教集会的照片。老两口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尽管年迈,仍然坚持每个礼拜到美国教堂作礼拜。
以上故事,是我几次拜访老人家谈天的概括。我每次去,都不用记住街名和号码。到那个街区,奔着那空中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开车就行。那面旗帜,一年365天,天天升起,飘扬。后来,我搬到较远的区域居住,就没再去访问。到2008年,那位林同事告诉我,梁伯伯已经仙逝了,享年90岁。林同事还发给我一个他们的儿女纪念父亲的网址连接,他们选用了李述同的乐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那时,据说梁妈妈身体也不好,得了阿尔兹海默病,要坐轮椅了。他们的小儿子搬回来,与母亲同住。
又过若干年,听说梁妈妈也仙逝了。一天,我又开车到了那个街区,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的住宅。询问了住在附近的美国人家,也不甚清楚。几经周折,我终于确认了他们的住宅。屋外的乙烯塑胶墙皮依然洁白,但是,前门紧锁,窗户紧闭,车道上长着青苔。到后院一看,空空寂寂,没有任何住人的痕迹。事过境迁,人去房空,梁老先生夫妇在时光的长河中,随波而去。
我之所以能确认这个住宅,是因为我在房前发现一个被锯断的旗杆,只剩下不到一米高的金属杆,仍然倔强地竖立在青青的草地上。蓝天中,不再有那高高的旗杆,不再有那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了。我知道,在多变的大陆和台湾的政治语境中,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命运也风雨飘摇,扑朔迷离。但是,在过去的岁月里,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曾骄傲地飘扬在这座房屋门前,它所展示的不屈不挠,顽强生存的奋斗精神是会激励后人的。
梁老先生,梁老太太,以马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