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划过马头寨夜空,村里人说是日本特务的信号弹,民兵紧急集合。(图片来源: Adobe stock)
文革期间,村里有去镇上见过世面的,都说看了惊险激烈的反特影片,《英雄虎胆》、《羊城暗哨》、《徐秋影案件》。哎呀,羡煞旁人。看反特片,提高了“革命觉悟”之外,人们啧啧不绝口的是影片中的漂亮的女特务。看那大爷穿的破破烂烂,从镇上回来,一说女特务,就围上一群人听。大爷眉飞色舞:女特务穿美式军服的,那小腰一把能掐住;细皮嫩肉哇,眉毛画的比耗子尾巴还长还细、口红抹的像吃了死孩子。
就这样,随着电影的传播,村里普及了特务见闻,男孩子们的梦想多了一个:虽然张妈家的二丫最俏,还是要找个女特务当老婆。
一来二去,人们对特务那一套也有了些见识。首先从地理位置上,反特片里通常是台湾特务在接近香港的广州、国民党安插的间谍在上海。于是上海广州被认定为全国特务基地。上海来的医科大学毕业生,去广州火柴厂工作回村里的人,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孩子们起哄,也会追着问:见过特务没?长得好看呗?被问的,不知怎么回答,笑一阵子就算混过去了这个话题。
时间长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农村人好说:光说不练嘴把式。文革中期,村里盛行批斗,如火如荼。地富反坏右从东到西批了一圈又一圈,反坏地富右再从西到东转悠一遍又一遍,批来斗去,无非是多称了几斗麦子,少交了几斤米,再批不出新鲜玩意了。想换换口味怎么办呢?拉个不同类型不同典型,来批斗一番,也总得有个新鲜理由啊?
那时候,曲艺界有个事全国出名。领导让说相声的侯宝林检举揭发相声界的反动分子,侯宝林想来想去,揭发了自己,确凿的证据是妄想过第三次世界大战。好家伙,连脑袋里想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揭发材料了,阶级敌人隐藏得再深,也要狠狠的抓。农村人的智慧一下子被开发出不少,眼睛不光盯着一垛垛麦子大米了。
天上飞的特务
恰好一天,地里干活时,人们发现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传单!繁体字的传单!台湾飘来的无疑!奇怪,听说台湾隔着海,传单咋就这么厉害,飘到山沟里了?大队长、村委会主任、民兵排长连夜赶去镇上公社开会。回来传达指示说:从台湾飘来气球撒下传单,这是要联系潜伏在身边的特务。后来问捡到传单的人,说图片不过是楼房铁路之类。
有了传单也就有了特务,台湾潜伏特务抓不到,抓个和苏修有联系的批斗批斗,也挺有意思。
地上跑的特务
村里一个在东北修过铁路的人,查来查去,就把他当成了特务给抓了出来。原因是他家墙上挂个照片。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扎在裤腰里,露出牛皮带,右胳膊掐着腰,怪神气的。细看他脚下是一片绿草地。风吹草低从西到东的方向。有人起了疑心,这不是西方敌对势力压倒我东方红的暗号?
于是人家问他:“说说吧,照片哪儿照的?”他说:“东北工地边上。”
再问:“东北哪儿?”
他说:“边境,坐火车三个小时就到苏联了。”
太好了,抓了个现行苏联特务。开斗争会的时候,他说:“我不是特务。”
民兵说:“你都到苏联了还不是特务?”
他说:“我没到过苏联。”
民兵说:“你说的!坐火车仨钟头就到苏联。”
他说:“我说的是坐火车到苏联需要的时间。”
民兵说:“好哇,你连时间都算好了,还不是想往苏修送社会主义情报?”
他说:“三个小时,那是火车时刻表上写着的。”
“不行,你就是特务,你照片上有西方亡我之心不死的特殊暗号。”
这样的对话重复几百遍。他怎样辩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坚定地把他当成特务,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游斗。
声嘶力竭地斗够了,再让他交代交代怎样修铁路,火车怎样开过来,火车时刻表贴在候车大厅什么地方,让孩子们张着大嘴也算是开了一点眼界。
海里游的特务
修铁路的特务斗争了一段时间,又抓住了几个新的台湾特务。
有一天村子里来从福建了几个收尿硝的人。他们拿着大口袋,五毛钱一斤收购厕所里经过长年积淀起来的黄白色尿硝。他们说是福建一家炮场的,收购的尿硝用来制造鞭炮,点上火“刺儿”一声蹿上天。
农村生活苦,一年到头就靠一缸酸菜下饭。早上酸菜撒点盐,中午锅里丢几根酸菜再撒把盐,晚上依然是一锅酸菜汤撒把盐。这几个福建人吃不惯酸菜,也喝不惯红薯糊汤,其中一个年轻的弱弱的问:“你们一年到头就吃这个?”
都说:“是的。不吃这吃啥?”
那个年轻人两只手竖着并在一起,扭扭地做一个鱼在水里游的样子说:“我们要每天吃这个,还不如上那边去了。”意思是偷渡到台湾或是东南亚其他国家。大家听了面面相觑,10秒后反应过来,抓!
太好了,抓到一行四人的台湾特务,在村子里游斗。和修铁路的特务一样,他们被逼着戴上了广播筒糊的高尖帽子,敲着锣在村子里的碾盘上说:“我们是台湾的特务,收购尿硝不是制造鞭炮的,是制造炮弹的,准备反攻大陆。”
年纪大的那个感觉无聊,辩解说:“我们真不是特务。我们住在海边,是曾有人偷渡,但是我们没有偷渡,我们不是特务。我们的炮场是县里的炮场,有电话,不信你们打电话问问。”
民兵排长说:“可以给你问,给我们斗争几天再问。”
文革期间,广播筒除了能够拿在手里对着嘴广播,另一个用途就是制做斗争人的高尖帽子。广播筒是铁皮做的,戴在头上硌的头疼。这几个福建人戴着广播筒高尖帽子被当做特务被斗争了三天,挨着耳朵的地方,被铁皮磨出了血迹。民兵排长才到大队给福建那家炮场打了电话,证明他们四个不是特务。但是民兵排长说:“他们四个虽然不是特务,但有想往台湾跑的苗头,也算是半拉特务,斗争他们是正确的。”
各行各业的特务
随着人们脑子里关于特务这根弦越绷越紧,特务在村庄的出现,也就越来越多。
村庄北边有座高山叫马头寨,是抗日战争期间的一个著名战场,在历史里有记载。马头寨上残留的弹壳和没有打过的子弹,在文革时期,还能找到很多。寨上有口水井,井口盖着一个很大的碾盘,据说里边丢了很多废弃的子弹和枪支。
话说有天夜里,马头寨上腾空跃起一个耀眼的光团,冲天际滑出一道闪光,最后在寨墙上消失。
有人说:“不好了,特务在发信号弹!”
也有人说:“是特务们联络后,要抢出马头寨水井里的机枪。他们密谋已久啊。”
还有人说:“信号弹技术还行,肯定是日本特务。”
民兵们紧急集合,到马头寨上搜山、抓特务,摸打滚爬,三步一设岗,五步喊口令。折腾一夜也没有找到特务的影子。大家都很疑惑,有信号弹,咋能没有特务呢?上天入地啦?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地理老师说:“昨天晚上,你们看到大流星没有?”
都说:“没有。”
老师说:“从马头寨上空飞过,滑出很长的尾巴,我给你们讲过,流星的原理……”
学生打断他说:“报告老师,我们要提高革命警惕。那是日本特务的信号弹。”
老师说:“是流星。”
放学回去,孩子们欢呼:“昨天夜里的不是信号弹,是流星。革命的枪枝有救了!”
民兵排长问:“放屁,谁说的?把他揪出来。”
孩子们说;“地理老师。”
民兵排长说:“这个民团司令王铁蛋的侄子,他企图瓦解我们民兵的斗志。”太好了,抓到第一个文化高的特务,大家兴致高涨,押住地理老师,墨水给他画个大花脸,代表世界地图,民兵也高兴批斗上升了一个文化高度。
特务多起来的日子,连小学生也没闲着。
老毛五七指示说:“学校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
学校就开始不但学文,也学农学工学军。学文的课本早翻烂了,就几句革命口号而已;学农就是到工地上干活;只是没有工厂烟囱,农村的孩子学工没着落;学军最简单快乐,学校号召孩子们回家做木头枪和木头手榴弹。小学生就用一种叫做野合拐的木头做五颗手榴弹,磨得圆光水滑,挂在裤腰带上。有的还做冲锋枪,绑根栓狗用的红带子,挂在肩上,学潘冬子。
有了枪和手榴弹,学校就开始在夜里拉练。吃过晚饭,三年级以上到带帽初中都到学校集合。每个人都配戴手榴弹和步枪机枪冲锋枪,当然是木头做的。排着队踏着夜色,出去拉练。走到半夜,大家又困又渴。忽然带帽初中的同学从前边拐回来报告校长:“我们抓住了一个特务。”大家一下来了精神。
校长比学生还兴奋地说:“在哪儿?!”
几个带帽初中的学生碰碰磕磕押着一个壮汉走过来,说:“特务在这儿。”
壮汉说:“我不是特务。”
初中生们严肃地说:“他不老实交代,我们没收他的包,里装着几把刀子。”
壮汉说:“我凭手艺吃饭,不懂特务。”
校长叉腰指他的鼻子问:“咦,你不是特务,装刀子干啥哩?”
壮汉说:“我是个骟匠。”
农村把阉猪娃的人,叫骟匠。骟匠的刀子很短,很锋利,在猪娃肚子下隔开一个小口子,把猪娃的睾丸摘去,在刀口上抹把灰,就算是消炎药,说也怪,不出几天猪娃的刀口就长住了。这样的猪吃不多却专长瘦肉。
校长掏出手电筒,照了照壮汉的刀子,悻悻地说:“还真是骟匠,不是个特务,算了吧,把你斗了公社开会吃不上瘦肉。”
发电报骂娘的特务
一天夜晚,满天星斗。几个同学在稻场的石磙上坐着说:“当个知识青年多美气,过几天就能回县城里看看。”很羡慕知识青年,逢年过节都回到县城里去,骑自行车吃冰棍儿。
忽然同学咋呼起来说:“你们屋里有特务。”
“你看你们屋里有绿色的火团,一闪一闪,还哒哒响,不是在发报吧。”
往屋子里看去,真是有绿色的火苗一样的东西,一秒钟闪一次。
同学们奋勇争先向屋里跑去。
没有特务,是二伯坐在屋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随着指头扣动打火,指尖就闪出绿色的火苗。
二伯抽不着烟,急骂起来:“狗娘养的,又没有汽油了。”
打火机里没有汽油,二伯就拿着打火机打来打去,试图点着火来吸烟。就像电影上特务的发报机,一闪一闪的发报呢。
二伯说:“狗剩,去你娘那儿借个火回来。”
同学狗剩就拿着一把麦秸,到灶台那儿加了一个火炭,放在麦秸里,回到家里一吹,麦秸着了,二伯点着烟袋咆吃咆吃吸起了旱烟。
围绕文革期间乡村的特务记忆,就像袅袅青烟,经久不散。现在想起来很可笑,却是真实的生活。在那空洞贫瘠、枯燥无味的岁月之中,那些杯弓蛇影的疑心,高涨激昂的斗志,声嘶气竭的口号,啼笑皆非的误会,天上地下的盲目折腾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那个年代的特殊的悲欢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