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傑伊拉克火線日記：三月二十日

我記得在半夜發完稿之後看了一下手錶，當時是一點多，再醒來時一看表，時間剛過四時四十分(臺北上午九時四十分）。我是被一陣巨響驚醒，趕忙套上襯衫找相機。

這些巨大的噪音有一定的模式，先是幾秒鐘類似消防車警笛的警報聲，接著是一聲爆炸，再來像是大型焰火升空的噓聲。

我不曾親眼看過戰斧飛彈升空，但我心想，錯不了，這就是了。尤其是聲音非常近，而我所住的寢室，跟位在艦尾的垂直發射器只有一牆之隔，我可以感覺到飛彈就在我們的頭頂上升空。

我跟同寢室的東京新聞記者大島不約而同跳下床。我拎著兩部放在床上的照相機，穿著拖鞋就衝到甲板，再沿著階梯找制高點，但此時已無飛彈升空的跡象。我下到主甲板，走向艦尾發射器，這段時間內，艦上擴音系統不時宣布「甲板保全中」，我不甚明白意思，也無意理會。甲板上除了我和大島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

這時天還沒亮，但一輪明月掛在左舷十點鐘的方向，海面有相當的能見度。誰說美國只敢利用沒有夜光的暗夜發動攻擊？我和大島剛走到艦尾發射器旁的直升機起降甲板下側方，警報突然響了幾秒鐘，我們急忙走避。萬一此時發射飛彈，我們即使沒被火焰烤焦，被有毒的濃煙籠罩恐怕也夠嗆的。

不過，艦尾並無飛彈升空。這些跡象讓我相信，有人在監控甲板上的一舉一動。雖然看不到飛彈發射，但攻擊已經展開是錯不了的。當務之急，是把消息傳回臺北。我離開寢室時，記得帶了衛星電話，但此時從口袋一掏出來，發現可以裝上或取下的天線竟然不在電話上，這下苦也。

果然不出所料，沒了天線，根本連信號都沒有。我心想，難道是艦長狄克生先發制人，派人在暗中將我繳械？果真如此，那我就服了他們，連情報反制的方法都使出來了。我來來回回跑了兩三趟，在床上跟背包裡就是找不到天線。

靈機一動，想到當時租電話時，附有一個原本要貼在車頂上使用的磁性天線，趕忙再衝回寢室，要拿到甲板上試試。心想，在鋼鐵打造的戰艦上，到處都有磁鐵可以附著的表面。回到寢室，決定先試著用電腦發一條簡訊。也不必打中文稿再以Ｅ－ｍａｉｌ附加檔案傳輸的老方法了，直接用英文打了一段，說「從臺北時間上午九時四十分左右開始，位在波斯灣北部的美國考本斯巡洋艦發射至少六枚戰斧巡弋飛彈，據信這是對伊拉克敵意行動的開始。」

我暫住的資淺軍官寢室只有兩坪左右，擺了要睡四個人的兩張上下鋪，入門右手邊的書架上放著一部十四寸電視，下頭是電腦監視器，再下則是兩臺分別處理機密和非機密資料的電腦主機，前面擺著兩三張小椅子，用電腦的人得把鍵盤放在大腿上，至於滑鼠墊，就拿面對監視器右手邊一個可以朝外上下開關的小櫃門板充數。每次有人從外頭進來，坐在椅上用電腦的人就得站起來，把鍵盤和滑鼠放在電腦主機上，來人才有辦法通過。這就是這間寢室擁擠的情況。

我打這篇短稿時，偏偏老式滑鼠很不聽話，游標老是到不了定位，彷彿打了一輩子，才把稿子發出去，而我此時完全沒有把握稿子能夠離開艦上的伺服器。八成是不行，因為這時候對外通訊應該是管制中吧？拿起磁性天線再往外跑。沒想到堂堂美國海軍八千多噸的神盾巡洋艦上，竟然有一大堆東西是塑膠做的，試了好幾處，才找到一個可以固定天線的地方。直徑一度約六公分的天線差點掉進海裡，幸好天線有一條細線，而線的另一端插在我手裡的電話上。

好不容易在左舷固定好天線，打開開關，信號時強時弱，不停的試總社的電話，試了三五次還沒有接通，就有人出面干涉。在我的頭頂上，幾名官兵對我嚷嚷，在輪機噪音和風聲中，隱約聽到「不能打電話」幾個字。

我這時挫折感已經很高，忍耐度已接近零，立刻要求見艦長。這些官兵隔一會走下階梯，我重申要見艦長，其中一名跟我交談過兩次的少尉說，艦長在上廁所，等會兒會跟我們見面。

在我的認知裡，艦長狄克生上校和執行官瓊斯少校跟記者已有諒解，在不事前報導的條件下，我們會被告知飛彈發射時間，以便能捕捉畫面。艦長在六時三十分露面時，我第一個問他這個問題。

他解釋說，他也是臨時接到通知，從被電話吵醒到飛彈發射只有半個小時左右。他提供了據說是僅有的資訊，包括考本斯號共發射十一枚飛彈，其他戰艦也曾發射，但他不知道目標的性質或地點。

艦長還說，考本斯號暫時處於代號為「河城」的狀態。我稍早已聽說過，這個狀態代表非公務的衛星電話和電子郵件對外通訊一律禁止。

其他軍官曾說，狄克生較懂為官之道，有政治頭腦，他或許很不高興我們在甲板上亂闖，可能也知道我們很不爽，但他跟我們對話時，還是一團和氣。我突然想到，或許沒有人偷拆我的電話天線。

我查看一番，果然，天線在軍官餐廳一個角落的地上，原本是我昨天充電時，不知怎麼天線跟電話分離了。我用筆記型電腦把艦長跟我們的說明剛寫成報導，艦上負責跟記者聯繫的女軍官克莉斯登來告訴我們通訊已經解禁，我立刻到圖書館上網，透過電子郵件把稿子發掉，另外附一張軍官在餐廳裡聆聽布希電視講話的照片。我多麼希望這是一張飛彈發射的照片！

好消息是，我先前發的短稿竟然臺北已經收到了，而且在很快發出之後，據說領先外電。

有一點我是很確定的，我們五點左右被請進船艙時，我到軍官餐廳看ＣＮＮ，當時有很多現場，包括美東、巴格達和科威特，但完全沒有美國已經發動攻擊的任何訊息。

我記得是直到五時二十分過後，ＣＮＮ在巴格達的現場才報導當地有防空警報和防空火炮射擊的聲音。

這應該是伊拉克部隊發現飛彈來襲後的反應。雖然考本斯號是對伊拉克攻擊的發起點之一，但艦上官兵看不出有興奮或特別明顯的情緒反應，只是有些軍官特別注意新聞報導。

一位軍官見到記者時問說：「有沒有看到焰火？」曾接受我訪問的輪機長裴理也問同樣的問題，我說：「只差一點，沒看見。你呢？」他說：「沒有！我只翻了個身(又繼續睡)。(Nah!Ijustrolledover.)」九點以前，一切又恢復正常，不知道何時會有下一波攻擊。阿布杜拉不等了，他依原訂時間在十一點多搭乘直升機到小鷹號，下午就回巴林。各種跡象告訴我，我也該走了。我跟執行官確認，將在明天轉到小鷹號，回到陸地的時間再說。

就報導時效而言，我到考本斯號是到了有利的戰略地位，特別是因為今天凌晨發動的攻擊規模有限，小鷹號等航空母艦和地面部隊並未參與，因此只有在少數幾艘曾於今天凌晨發射飛彈的戰艦上隨軍採訪的記者，才有機會「目睹」戰爭的開端。除了考本斯號之外，我不確定另外幾艘戰艦是否也有記者在艦上。我在考本斯號上，但只是聽見飛彈起飛，並未親眼目睹。

不過，我的報導是正確的，而且總社長官認為時間夠快。就像世上的其他事一樣，一切都是由神來安排。若非如此，我不會正巧在考本斯號，那篇短稿也不會像漏網之魚一樣，在管制通訊的時段搶先發出。

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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