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9日,湖南省人民檢察院向部分全國人大代表和湖南省人大代表匯報當年前11個月工作時披露,省檢察院查辦了廳級幹部犯罪案件8人,排名第一的,就是常德市政協主席彭晉鏞(正廳級)受賄貪污案。他的問題主要出現在任市紀委書記以及主管紀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期間,他是全國被查處的第一個地級市紀委書記。
《瞭望東方》獨家採訪了湖南省紀委、省人民檢察院的辦案人員,到常德與市紀委的同志座談,並且來到他曾經擔任縣委書記大紅大紫過的桃源縣尋訪,將一個真實的彭晉鏞還原給讀者。
民兵營長的影子:在地毯上吐痰
在常德,彭晉鏞是人皆可評論但卻難以真正道清說明的謎。
彭晉鏞1947年生於常德縣(今鼎城區)農村。彭晉鏞一位高中同學向記者說,1963年到1966年,他和彭晉鏞一起在常德縣一中讀書,同級不同班。「彭的學習成績一般,名氣不大」。
畢業後碰上了「文化大革命」,高考制度已經被廢除。兩個人都是常德縣有名的民兵營長。彭晉鏞當時留給他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當民兵營長時,冬天搞農業生產,天氣寒冷,他不止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貧下中農穿」。
1973年10月,彭晉鏞入黨。恢復高考後,他們先後考上常德師專,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1981年大學畢業後,彭晉鏞被分配到常德縣五中教書。當時正逢蒿子港區選幹部,他當上了黨委宣傳委員。1983年全國推行第一次機構改革,對幹部選拔提出了「革命化、知識化、年輕化」的「三化」要求。有大學文憑的彭晉鏞,從區宣傳委員被破格提拔為縣委常委、組織部長。
這一年,彭晉鏞36歲,接近中國人所說的不惑之年。彭晉鏞從此一帆風順,而且抓住了每一次機遇。1985年任縣紀委書記。1988年,常德市撤地建市,擴充幹部,彭晉鏞調任市紀委副書記。
1990年,彭晉鏞走馬上任桃源縣縣委書記。在此之前,他曾經作為市紀委的工作隊長在這個縣的盤塘鄉辦點。桃源縣域面積居全省第四位,是常德一個大縣,把它交給彭來主政可以看出當時組織對他的重視和信任。
常德市不止一名瞭解彭晉鏞的幹部在接受《瞭望東方》採訪時認為,彭的水平、素質和為人只適合當鄉村幹部,不適合委以市領導這樣的重任。「組織部門把他提得太快了,拔得太高了,這也暴露了組織部門的選人問題。」
讓很多常德人難忘的一件事是,彭下基層時幫農民洗腳,媒體以《農民的兒子》為題報導他。
另外一個細節則不同,紀委一位幹部反映:「我跟他出差,在賓館,多次看見他在地毯上吐痰,不講衛生,也不愛護財物。」而查辦此案的省檢察院反貪局二處處長周慶文認為:「他是農民出身,農民式的善良在他身上越來越少,但農民式的狡黠、愛佔小便宜的毛病,非常明顯。」
「孺子牛」縣委書記:誠樸其外,敗絮其中
彭晉鏞當縣委書記時,湖南日報頭版頭條推出《桃花源裡孺子牛--記桃源縣委書記彭晉鏞勤政為民的事跡》。全文長達6000字左右。
這篇報導主要介紹了時任桃源縣委書記彭晉鏞的3件事情:
第一件事:彭晉鏞14次進全縣最貧困的鄉芭茅洲訪貧問苦,自己家卻三次照不成一張「全家福」。第二件事:彭晉鏞從不吹「泡泡」,幹工作求真務實。在桃源工作4年多時間沒有休過一個節假日,全縣800多個村,他跑了600多個。第三件事:治水有功,經過兩次艱苦的大會戰,使大片良田得到有效保護。
1995年,罩著「全國百佳縣委書記」光環的他榮升常德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
在桃源,《瞭望東方》找到當年他任縣委書記時的同事和部下,提出同一個問題:「當你第一次聽說彭晉鏞出事時是怎麼想的?」答案幾乎一樣:奇怪,驚訝,懷疑。
王兆元卻語出驚人:「彭晉鏞出事,早在我的預料之中,這叫東窗事發。」彭當書記時,王身兼文化局長及文聯主席兩職。「我一路來是這樣評價他:有句話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認為他是『誠樸其外,敗絮其中』。」王細細道來:
第一個問題是沽名釣譽。1991年下半年,當時桃花源風景區正在起步建設之中,我調到桃花源修復開發領導小組當副組長。有一次,組長臨時通知我,彭書記下午來桃花源參加五柳湖大堤的挑土,我一聽就比較反感。劉政同志主持敲定修復桃花源景區,市縣領導都來了,他沒參加;修復資金困難,我們找他不解決問題; 市委書記、市長一般是一週到半月就來桃花源一次,看建設進度,他來桃花源比領導要少一半。第二天縣電視臺的新聞播出來了,「縣委書記重視桃花源建設親自挑土」。
第二個問題是心胸狹窄。隨著桃花源風景區建設的加快,我和組長對外接觸的機會多了。有一次他到桃花源來,我和組長陪同上山,他忽然發話,你們「兩王」(組長和我同姓王)現在是新聞人物,比我們縣委出名多了。
第三個問題是勢利眼。1992年下半年,我們組織一批書畫家到桃花源現場作畫、寫字,非常熱鬧,我們請縣領導參加。他發現一個人字寫得很漂亮,以為是省裡的書法家,非常熱情地拍他的肩膀索字。後來從我這裡瞭解到,這個人是縣中學的一個老師(現在是聞名全國的書法家),態度就變了。第二天晚上,這位老師客客氣氣給他送字,他正在家裡看電視,既不起身,又不倒茶,丟了一句「要得,你給我放在桌子上面」,就不睬人家了。
「彭分等看人,你不礙他的事,他對你非常客氣;再就是如果不在一起共事,就難有深的瞭解,我經常跟他打交道,和群眾接觸比較多,所以對他的事知道的多。縣裡很多幹部群眾只看到他的外表,而我看到內在。」
市紀委書記的「絕對權力」
1995年11月-2001年10月,彭晉鏞擔任中共常德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2001年11月至2002年7月擔任中共常德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
權力地位高了以後,隨著監督越來越缺乏,品質上的問題推動著他跨越黨紀國法的「紅線」。
1998年,彭晉鏞提出將收取的市屬18個單位的清房罰沒款201.93萬元留市紀委開支,其他幾位副書記沒有提出異議。「備用金」是彭晉鏞自己取的名字。
2000年初,按照省紀委的要求,市裡開展收支兩條線清理工作,所收罰沒款都要如實上繳。彭晉鏞說,這種事現在很普遍,不止紀委一家。彭表示要論責任,他是一把手,出了問題他負責。其他副書記見彭態度堅決,自然也不提出異議。
2000年4月14日,具體經管這筆錢的辦公室副主任工作異動,與彭晉鏞提拔重用的辦公室副主任徐友誼進行了交接。此後,餘額130萬元由彭晉鏞直接管理,徐友誼具體經辦。彭交待徐,「備用金」的開支必須經他同意,否則任何人無權動用和開支。此後,每年由他和徐兩人憑開支票據分類列表「核算」,向書記辦公會口頭通報。實際操作中,「備用金」的支出情況及餘額只有彭和徐兩人清楚。
彭晉鏞問題的出現,既有他自身的責任,也有體制上的弊端。已退休的常德市紀委監督局長謝春開對此評論說:「對彭不是監控不力,而是失去監督。」
常德市紀委、市委多名幹部向《瞭望東方》反映,彭不把市委其他領導放在眼裡。對其他副書記、常委表現出既不尊重別人,有些需要配合的事也不配合。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彭對一把手畢恭畢敬。一把手打的招呼,堅決照辦,不打折扣。一位市委負責人說,在市委常委會上,只要一把手眼神動一下,他就忙得團團轉。
市委助理巡視員張正鈞說:「實際上現在對一把手是失控的,沒有人敢監督,也監督不了。一把手自己思想稍微歪一點,什麼問題都會出。現在查處了一些一把手的問題,往往要麼是窩裡鬥,要麼是突發的意外事件帶出來的。很多官員的問題,不都是『小偷』偷出來的嗎?一把手都是上面任命的,不是群眾公選的。他只對上面負責,除非這個人臭名昭著,否則很難監督處理。」
記者與一些黨政幹部交流,請教對監督部門如何加強監督的看法,總能得到熱烈的回應。一些縣市區的紀委,在人們的印象中本來是「清水衙門」,但是由於罰沒款按比例返還,紀委成了工資外待遇比較好的部門。一位縣委書記深有感觸地對記者說:「像紀委、檢察這樣監督別人的部門,在縣裡面可以說難得有人管得了,這種現象應該值得高度關注!」
一位檢察官對記者作了一個比較:檢察部門查案有個定罪標準,比如說涉嫌貪污多少錢才能夠查,紀檢沒有,或者說標準很低;檢察部門查案有完整程序,環環相扣,比較透明,如果辦錯了,就要國家賠償,而紀檢部門則沒有;檢察院有人大、紀委和政法委監督,檢察機關內部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紀委找談話。」他所屬的檢察院幾個幹部,就是紀檢組查下來的,但紀委呢,除了上級紀委,可以說失去了監督。
案發之後,彭晉鏞在向省紀委寫的檢查中說,犯錯誤的原因除了本人放鬆世界觀的改造外,還在於:「自己是搞紀檢監督工作的,又是市紀委的一把手,沒有人敢於監督我。想說不敢說,有意見不敢提,致使問題越來越嚴重,身邊少數工作人員素質不高,為了得我的好感,從來不說一個『不』字,也幫了我的倒忙。受到組織的查處後,有些情況和問題,我才恍然大悟。」
記者在常德市紀委採訪時,多名幹部說起彭對紀委的控制,不約而同地引用了一部電視連續劇的片名:「絕對權力。」絕對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在彭晉鏞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充分演繹。
才下權力巔峰,又上貪婪頂峰
2001年底,常德市工商銀行姜全貴收受他人3.9萬元的財物後,覺得對方不可靠,即以化名「寧潔」郵寄給市紀委書記彭晉鏞。彭開始以為有人想陷害他,要辦公室去查清這筆錢的來歷。過了年後,他見沒有什麼動靜,便稱這是廣東一個親戚托他在常德辦事寄來的,取出來揣入自己腰包。
為了刮錢,彭晉鏞沒事找事。他患了血吸蟲病,年年住院,看望他的人送禮,來者不拒。外孫過3歲生日,兩口子在華天大酒店備酒,通過司機傳話給紀委的幹部。
2002年,彭晉鏞的母親去世,請人幫忙的9000多元錢喪葬費用,在公款裡面開銷了。
?002年,彭晉鏞走下了權力的巔峰,同時又爬上了貪婪的高峰。然而喪鐘已經敲響了。
2002年10月初,市紀委主要領導調整已經明確。彭即將調離紀委。彭晉鏞在紀委兩次召開書記碰頭會,通報「備用金」的使用情況,稱餘額在60萬元。彭再次強調,「備用金」開支每張單據都是經過他嚴格審核的。
2002年12月初,徐友誼跟著彭晉鏞調任市政協辦公室副主任。徐辦理工作移交時未交「備用金」收支票據,徐稱「備用金」已無餘額。市紀委幾位書記對徐進行耐心教育,要求徐交出賬目和票據。彭找到市紀委一位副書記,稱「備用金」的開支「只交數,不交賬,開支情況我都審核過的」。
迫於無奈之下,經彭晉鏞允許後,徐於2002年12月14日向市紀委交出了由彭簽字審核的「備用金」支出項目表及相關原始票據。經查,由彭晉鏞和徐友誼具體負責經辦的「備用金」總額為138.06萬元。實際支出情況是:市紀委集體開支46萬餘元,上交財政60 萬元,彭個人報賬22萬元,彭個人借款10萬元,結余100元。
2003年1月,根據省紀委領導的批示,省紀委組成調查組對彭的有關問題進行了初步核實。2003年1月 29日,中共湖南省委同意對彭立案調查並停職檢查。「五一」前夕,省檢察院正式對其立案偵查,並採取刑事拘留措施。隨著調查的不斷深入,辦案人員還初步查到了彭涉嫌收受賄賂和巨額財產不明的情況。
省紀委三處副處長李建成是省紀委派出的彭晉鏞案調查組組長,他告訴記者,彭晉鏞在北京購有兩套住宅,價值達 300餘萬元,這一點引起了紀委辦案人員的疑問。辦案人員通過調查排除了其家族親屬贊助的可能性後,將資金來源放在受到彭恩惠的黨員領導幹部、國企和民企經營者身上。
在常德,彭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他樂於幫人,而且說話算數。要想升遷或者解決問題,找彭晉鏞管用。在常委會上討論人事時,你買我的賬,他就拿開本子,說這個人如何如何好;你不買我的賬,就拿開本子,說這個人正被舉報有什麼問題什麼問題,這個人自然就被擱下來。
彭晉鏞以收錢的多少決定親近程度,以親近程度決定對幹部說話的輕重。據辦案人員介紹:一個私營業主想弄個市政協常委,找到彭,彭說要得,我家裡缺錢,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一下借了10多萬,說要打借條,實際上也沒打,這個人的常委也當上了。
省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耒獻明告訴記者,經查,彭向別人開口借20萬元。此人說,我手上沒錢,從區財政借20萬元給你,彭說不行。此人說,那我從其他單位借,彭又說不行。此人最後找一個建築老闆拿了20萬元,彭這才收下這筆錢。
一向聰明謹慎的彭,為什麼膽子這麼大?在「作案」手段上為什麼犯這樣愚昧的錯誤,關鍵是三種心態左右了彭晉鏞。
一是「船到碼頭車到岸」。
2001年,彭晉鏞由市紀委書記轉任市委副書記,主管紀委的同時主管政法,當時到了權力的巔峰,人家笑他「黨紀國法一肩挑」。而他自己也感覺仕途已經到頭了,開始考慮個人問題就多一些。通過查「備用金」的賬就可以看出,任市委副書記以前,他基本上沒怎麼動,真正動用主要是去年班子換屆前。
二是有恃無恐。
為什麼他揮霍「備用金」有恃無恐?辦案人員分析他是這樣的心理:「我報一點,吃一點,沒人查,都是這個風氣;再則,我畢竟是市領導,沒人來查我。」
常德市委和省紀委對此案的查處特別堅決,省委副書記孫載夫說:紀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要因為是紀委的問題就不查。省委主要領導對此案的查處也是態度鮮明。
彭晉鏞案發後,常德全城沸騰,消息傳到長沙,謠稱彭晉鏞一案帶出了50多個處級以上幹部。事實是,彭晉鏞案帶出常德市委副秘書長、武陵區區長、市工商銀行副行長、市農業銀行副行長、市國土局儲備中心主任等5名處級幹部涉嫌受賄總額近300萬元的5起重大經濟犯罪案件,常德長期徘徊不前的反腐形勢為之一變。
三是安排「後事」。
為福蔭子孫而聚斂私財的心理,在彭晉鏞身上表現突出。他把涉嫌非法得來的錢花在了兒女身上。一部分用在女兒留學,大部分用於在北京買房。
有一套是1萬元錢1平方米,一共花了196萬元。2002年年底,他在北京大學附中附近,又準備買一套100多萬元的房子,預付幾十萬元。常德市的幹部分析說,彭打算自己老兩口退休後到北京居住,把房子買到北大附近,便於將來小孩子上大學,彭真可謂用心良苦。彭有兩女一子,二女兒和兒子都是大學生,兒子在外地工作,女兒在外國留學。省紀委查處案子後,彭一再請求不要難為他的兒女,自己會如實交待問題。
瞭望東方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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