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槍》——關於武鬥的記憶

作者:張曉虎 發表:2004-03-26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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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年代,距內戰結束只有幾年。勝者王侯敗者寇,槍桿子裡面出了政權。政府依賴暴力,娃兒崇拜大兵。一看到軍人,我們就扯起嗓子唱兒歌:「解放軍慢慢走,我是你的好朋友,你拿槍我拿炮,拿到臺灣去打仗。」槍成了娃兒的主要玩具。紙槍、水槍、步槍、紅纓槍、駁殼槍、衝鋒槍……。這槍那槍都是虛的,並沒有延伸我們手的功能。直接影響我們兒童生活的,只有彈槍。上學的時候,彈槍傳進我們院子。一時間我們驚喜莫名,藉助彈槍,短短的手延伸出十多米,陡然擴大了攻防範圍。院子裡二十多個男娃兒,個個都武裝起來,人手一把彈槍。用鉗子把銅絲扳成好看的形狀,兩個叉丫頭捆上橡筋。用廢作業本紙,裹成半寸長的硬紙條兒,從硬紙卷兒的兩頭硬擠,把它對折成銳角狀,就成了彈槍子彈。把子彈搭上橡筋,瞄準目標,拉開橡筋一放,子彈嗖地飛出去,指哪打哪,既快又準。從那以後,我上學的裝備中,多了這件古老的武器,一褲子包包彈槍子彈。天上地下前後左右,八米以內,所有的小物件小動物,都成了我們的靶子,彈得雞飛狗跳燈泡亂晃。大家經常分成兩撥,樓上樓下滿院子衝殺,大開彈槍戰。
  
文革開始,一切亂了套,不安全感陡然升高。公、檢、法癱瘓了,河邊的野崽兒打進院子來,娃兒們很難保護各人。我經常在街上挨冷槍,隨時從身後、側面,不曉得哪裡飛來的子彈,打到身上不痛,衣服把子彈擋住了。射到頭上有點痛,射到臉上最痛,頓時起個紅疙瘩。只痛不痒的疙瘩,火辣辣地痛。扭頭尋找槍手,常常無從發現。原來,娃兒們發明瞭冷槍裝置:把女娃兒扎頭髮的橡筋連成串兒,一頭套住手臂,一頭連住彈槍把子。隱蔽攻擊別個的時候,把袖子裡的彈槍扯出來,搭上子彈舉手瞄準,放槍後指頭一鬆,彈槍順手臂上橡筋的拉力,迅速彈縮回去。等我扭頭去搜尋,哪裡看得到收撿彈槍的動作?有時候,埋伏的崽兒多,等我走過後,突然從矮牆後柱頭邊站出來,亂槍齊發颼颼噗噗,打得我狼狽逃竄。他們依仗人多,無須打冷槍黑槍,明火執仗地打殲滅戰、追擊戰。很快,全社會編製成戰鬥單位,對內打倒當權派,對外準備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戰。紅衛兵控制一切,滿街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毛澤東主義戰鬥團、工人造反軍、農民赤衛軍。學校改變稱呼:全校設為團,年級稱為連,班級以排為基本單位。原來的班主席、中隊長,現在叫排長。准軍事化的編製下,暴力觀念充斥每個人的心靈,個個武裝到了牙齒。
  
我也學著襲擊別人。選擇比我小的男生女生,從背後或側面嗖地發射一槍,然後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走各人的路。看著無辜的人扭頭亂找,卻找不到凶手,我心裏充滿陰冷的成功感,享受自己的機智冷酷。我專找陰暗的樓梯間,趁上下人多,與一年級女生交錯走過的瞬間,從側面用最小的動作射她的臉。痛得她一驚一跳,我快速走過,為自己的作孽心驚肉跳,緊張快活得雙腳顫慄不止。即便她懷疑或發現我,也奈我不何,她打不贏我。大欺小,餓蛤蚤。暴力勝過一切的環境裡,我變得這麼卑劣邪惡。當然也隨時提防:他們約來大崽兒打我。一個地點作孽後,決不久留,迅速撤離現場。
  
大人們從辯論到擲石頭、射大彈槍、搓碇錘,他們嫌一般大彈槍不過癮,發射的子彈比鴿蛋小,殺傷力不夠,就把長板凳翻過來,去掉一頭的凳腳,在另一頭凳腳上綁寬橡皮。凳子反面朝天斜視,對準敵方陣地。發射時由大力士來拉,抱住橡皮包好的半截磚頭,拚命往後拽,拉到極限後一放。磚頭飛出幾百米,砸向對方,叮咣一聲,穿牆破頂,煞是威風。有一天,我們院子就飛來半截磚頭,咣地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小坑兒。我站在七八米遠的地方,想想後怕呀:假若砸中哪個,死都不曉得啷個死的,真是飛來橫禍。娃兒們的彈槍,跟著形勢改進,把橡筋中間剪斷,連上一小片包皮。用包皮裹住白色滾圓的豌豆,射程成倍地提高,可以射出幾十米了。還省了折子彈的時間,一把豌豆可以彈射好多天。圓圓白白的豌豆阻力小,射得遠,彈道優美清晰。只見射出的豆子,穩穩飛向目標。擊中淨肉的臉部,保證起一個火辣辣的紅疙瘩。不久,小夥伴給我展示了一種秘密武器。他讓我站在院牆下,他從三十米外,朝圍牆彈了一槍。只聽到清脆的微響--嗒地一聲,有東西狠狠地砸磚牆上,充滿力量和速度,卻不見子彈的影子。啥子威力這麼大?來無影去無蹤,簡直像魔法一樣。我的心嚯地提起來,既害怕又急於想掌握它。我心急火燎地央告:「是啥子?快點給我講嘛。」他卻讓我反覆猜,哪裡猜得到?賣夠關子後,他才展示從學校學來的秘密:原來是鐵絲做的鐵子彈。用半寸長的鐵絲,彎成U字型,搭上橡筋彈出去,靠鐵絲自重的強大慣性,飛得又快又遠。哈哈,我們像歡呼原子彈爆炸成功,嗚嗚哇哇又蹦又跳,還專門從家裡偷出些咸菜、糖果和白酒,慶祝掌握了最強大的武器。這是我們小人國手頭的原子彈,用這威力強大的核武器,可以遠距離打擊別人,既凶狠又安全。我們可以活得底氣十足,更不用怕別人了,像當今美國掌握了彈道導彈一樣神氣。隨時保留後發制人,打擊別人的權利。院子旁邊的公安局幼兒園,成了我們就近攻擊的目標。幼兒園的舊木門後面,是娃兒們遊戲的玩具棚,我曾在那裡度過快樂的幾年。門上有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圓洞,對關在裡面的小朋友,這個洞象徵自由幻想,洞外別有洞天,是童話中的外部世界。趁他們玩耍活動時,我們這些壞哥哥湊攏洞口,柔聲呼喚他們。這些三四歲的孩子,好奇心特別重,歡歡喜喜湊過來搭話,沒說兩句,噗--地一槍從洞口射進去,裡面哇地一聲哭起來。那段時間,經常幹這偷襲勾當,不分男女娃兒,一律射殺。我不敢記憶:是否用鐵子彈射過這些娃兒?但我肯定把殘忍冷酷,深深烙進了他們的腦海。待他們長大後,也會在暴力循環中傳遞陰冷的暴力。事實上,他們絕大多數人長大後,都接了父母的班,當了警察。我們不僅射擊弱小的,還專愛射擊美好的。戀愛中的青年男女,經常是我們投擲煤球或彈槍射擊的目標,打擊了美女或熱戀中的男女,心頭特別興奮。記得,我躲在隱蔽的樓梯窗戶旁,用豌豆彈槍彈,射幼兒園大班時教過我的張阿姨。她長得端莊美麗,當我們阿姨時,剛剛生了女兒,常常一彎腰,豐沛的奶水滲過薄布褂子往下滴,驚我們大叫:「流了,流了,奶流出來了。」她笑笑,也不管。她對我們小朋友很好,經常抱女兒來展示,給我們擺奶娃兒的習性。僅僅因為她曾經是我的老師,我曾經那麼景仰害怕她。現在天地亂了套,就要彈她,重新理順跟她的關係。顧念她溫和賢淑,我沒用鐵子彈射她。看著白豌豆越過房頂,朝上射向三樓窗戶,穩穩飛向她的臉,我的成就感夾雜著內疚。暴力有理!造反有理!我躲在角落,用暴力造了阿姨的反。她挨了槍後,痛得一驚一縮,又不甘心挨得不明不白。她虛起的近視眼,探出半個身子,努力從下面房頂屋叢中搜尋凶手。我趕緊又補射一槍,子彈打到窗框上,當地一聲,嚇得她縮回身子,再不敢輕易站到窗口旁。
  
革命越凶,伙食越孬。聽說:武鬥人員隨便吃肉罐頭。羨慕得我們口水長流。老百姓長年吃泡豇豆下稀飯,娃兒都長得矮小黑瘦。公安癱瘓後,警察沒得賣肉的吃香。院子裡幾乎家家都養了雞和鴨,生點蛋來改善生活。可憐這些小動物,個個都是我們虐待的對象。特別有了鐵子彈後,經常彈得它們羽毛亂飛慘叫不止。在院子裡驚恐地跑來跑去,不曉得哪裡來的打擊?不曉得往哪裡躲藏?直到射得雞冠血淋淋,跛腳瘸手的,有的眼睛遭射爆。小動物不曉得叫痛,遭擊中時慘叫一聲,就不再叫喚喊痛。它一聲不吭地甩流出的血,以免糊住了眼睛,好像它們不痛一樣。每次我們玩乏了,才放過它們。雞的主人追問起來,哪個都不認帳。個個都說:「不是我。沒得我。不曉得。」暴力摧殘下的心靈,絕對容不下誠實。附近巷道和馬路上的路燈,常是我們練習的靶子,彈得燈泡噗地一爆,便盼顧自雄,得意洋洋地離開。暴力總想擴展範圍,武鬥初期,學生工人用鋼釺捅、石頭砸,滿街遊行,攻城拔寨。我們也急不可耐地發展重型武器,人人又製造裝備了大彈槍。用粗鐵絲或叉丫樹枝,綁上黑膠皮條,後面仍用皮革包皮,兜住胡豆大小的卵石發射。醫院聽診器上的乳白橡膠管,算最好的彈射橡筋。用刀片仔細地對剖開,綁上槍架好看耐用,彈力十分強大。院子裡有三十年代建的日本領事館的住宅樓,台階的地下是小鵝卵石澆注的混泥土。年辰一久混泥土鬆動了,很容易就刨出無數的鵝卵石,像用之不竭的彈藥庫。我們打擊控制的範圍,擴展到了樓下的整條馬路。我們住的樓房是五十年代犯人修建的五層高樓,是附近街區唯一的高樓。娃兒常常晚上躲在二三樓轉拐處的樓梯間窗戶旁,居高臨下地射擊過路人。現在不止小娃兒和雞鴨倒霉,馬路上經過的老頭老太婆,也成為無端攻擊的目標。晚上搞伏擊,躲進馬路邊山坡上的夾竹桃叢裡,就近彈射過路老人。想像著卵石擊中她瘦骨嶙峋的手背,硬碰硬的撞擊,我陰暗的心就生出很大的虐待快感。經常彈得她們破口大罵,甚至痛得哭叫起來。我們躲在樹叢後面,嘻兒哈兒地偷笑,盡情享受傷害老人的冷酷,沒得半點憐憫之心。我們隨時受到無端攻擊,不轉移傳遞出去遭受的打擊,心裏憋屈得慌,沒法活得順氣。附近的居民倒了霉,屋裡屋外,時常遭鵝卵石擊打得叮咣亂響,窗戶燈泡隨時破裂爆炸。來過一兩個年輕崽兒查找,火爆爆驚詫詫地說:「彈的是鋼珠兒,射中人要死的。啷個得了?老子逮到不打死他狗日的。」我們的彈槍確實可以彈鋼珠,只是心還沒有那麼黑,成本也太高,我們買不起這麼貴的子彈。一次造反兵團遊行,有個娃兒懵懵懂懂說:討厭這個派別的觀點,就要挑釁攻擊他們。當他們成建制地整齊走過時,我們沒有敢動手。遊行結束後,大人們槓著旗子、標語和主席畫像,三三兩兩地經過樓下回家,大哥用衝鋒槍式的大彈槍彈他們。這種架在窗台上,頂住肩頭像真槍一樣瞄準,扣扳機發射的彈槍,准心很好。樓下的人群在百多米遠的馬路對面走,卵石子彈飛去,射高了十多厘米,噗--地洞穿了人家扛的領袖畫像,把毛老人家肩膀射了一個洞。這下子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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