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衡:我到了「牛鬼蛇神」的世界

發表:2004-05-05 23:08
手機版 简体 打賞 0個留言 列印 特大

1958年,我們人民日報社十多個右派份子來到唐山柏各莊農場,分到第4分場場部和各小隊。1959年,報社派郭沫林、成坊、馮寶等到農場看我們。分場人民武裝部部長王振山召集我們到場部開會,各小隊的右派份子都來了,分場的有關領導幹部也來參加。我們圍著大桌子坐著。

我看見從小隊趕來的、正在找座位的張恩銘臉色突變,差點暈倒。趕忙向王振山示意,他立刻叫張去休息。其他的右派按照坐的位置一個個輪流匯報自己的改造成績,大家對報社領導的看望抱著很大的希望,都希望這次匯報能給自己的命運帶來轉機。這種匯報我已聽得太多太多了,除了時間有些變動外,其餘都是大同小異、老生常談。

剛來農場時,他們說:「原先我在結論上簽名時,並沒有想通,來農場後,我服罪了。」

年終總結時,他們說:「剛來農場,我沒有想通,經過半年多的改造,我服罪了。」

現在郭沫林等來了,他們又說:「我回報社過春節時,並沒有真正服罪,回農場後,經過幾個月的改造,我現在已經真正認識自己的罪惡。」

像這樣自打嘴巴的檢查顯而易見是在應付、迎合,現在想通了,可見以前說的所謂想通是言不由衷。同時,勞動與服罪有什麼關係?怎麼通過勞動就能認清自己的罪惡呢?對這一問題誰也不去提及,都在打馬虎眼。難道這樣明顯的破綻王振山看不出來?為什麼他從來不指出呢?

劉時平的發言與眾不同。他沉痛地說:「給我戴右派帽子,我還想得通。來農場後,報紙上說右派份子就是反革命分子.....」他提高嗓門:「怎麼?我、我竟變成反革命分子了?」我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起來。在這種嚴肅、沈重的場合,笑是不合時宜的,是要受到大夥兒責罵的。我趕忙趴在桌子上,用雙手遮住我的笑臉,用耳朵繼續在聽他的演說:「經過一年多的勞動改造,我明白了:右派份子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他又提高嗓門,激昂慷慨起來:"反黨、反社會主義,不是反革命,那是什麼?怎麼會不是反革命呢?」

毛主席原先說人群中有左、中、右,右派份子在人民內部,說我是右派份子,比較能夠接受。以後說右派份子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人民的敵人,我就知道把自己搞錯了。現在又說右派份子是反革命分子,我更知道把我搞錯了。右派份子的罪名越大,我越有把握知道自己不是右派份子,別人也不是。看見劉時平在這問題上困惑,不懷疑黨組織,竟懷疑起自己來了,我不能不笑。好的是我能很快趴在桌上,沒有讓人發覺我在笑。若干年後,我和劉時平談起這事,他說,他只看見我突然趴在桌上,他不知道我在笑他,以為我頭疼,不舒服哩。

輪到我了,我說:「我認為我是思想認識問題,不是真的右派份子。經過一年多的改造,我仍然找不出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狀,不是我不肯找。」

王振山、郭沫林等雖然早知道我在報社不肯在政治結論上簽名,不肯在開除我黨籍的支部大會上舉手,在農場填表時公開表示不同意對我的處分,以至加重處分等等,但我在大庭廣眾的場合明目張膽地說出這些話,是他們預料不到的。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如何是好。主持人說了一聲「現在休息」,就散會了。

休會期間,領導們緊急碰頭,對口徑。會議繼續時,大家一個接一個地把我教訓了一大頓。教訓的那些話打不進我的心,我實在找不出我錯在哪裡。散會後,我問郭沫林:「是不是我這不服罪的思想只能跟黨組織坦白,不應在群眾中散佈,以免影響他們?」(對黨一套、對群眾又是一套,我早就有過這種懷疑。當我看見王振山十分重用蔣元椿、和他有說有笑時,我就懷疑蔣元椿已經向王振山亮明瞭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王振山怎麼會相信一個對他說假話的人呢?)郭沫林回答:「你不要玩花樣,對黨和群眾都是一樣的。」我更坦然,知道自己毫無錯誤,也知道王振山心甘情願地喜歡人們哄他。

以後聽說農場領導認為我死不服罪,不好辦,要我回報社。但報社不同意,他們不願背我這個包袱。

我把王振山當成黨的化身,對他無話不談,就無法不做《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我對他說,大家不是真右派,是假服罪,這是逼供信造成的結果。可是,我的遭遇比那個小孩要慘,王振山在小組會上揭發我,大夥兒並不像童話寫的那樣幡然醒悟,反而認為我打了他們的小報告,義憤填膺地責罵我:

「我們都是真右派、真服罪,你幹嗎說我們是假的?」

「你自己不服罪、反改造,還要拉上我們!」

「你破壞反右派運動,是現行反革命……」

我感到,大家口裡講的不是心裏想的,但聲淚交加的懺悔、橫七豎八的質問、……嘴、眼、臉和諧、統一的表情,演得就像是真的一樣。

有一天,小組批判呂建中。批著、批著,呂建中突然說:「我很同情劉衡。我覺得我也不是右派份子。」真是「良心發現」,我算是找到知音,聽到人們的真心話了!可是這一下,不得了了!大家群起而攻之,說他改造走了回頭路,要和劉衡同歸於盡等等。你轟我嗡,弄得呂建中滿臉通紅,表示要收回他的發言,今後不要受頑固右派劉衡的影響,要繼續聽黨的話,不再翻悔。大家這才把他放過。

高壓之下,唯有金剛石碎而不彎,此外萬物都要變形。右派份子要否定本來正確的自己,只有向左、向左、再向左,而左的特點就是整人、打擊人,以對別人的殘暴來表示自己對黨的忠誠。因此,大家像發瘋的野獸一樣互相廝咬。要想自己不被廝咬,就要先去廝咬別人;就要去做原先自己反對過的「打手」,人類的生存本能戰勝了理智與良知。西方人把社會比作「蛇阱」,一條條的蛇互相擠壓,你上我下,你死我活,拚命想鑽出腦袋,擠出身子。右派份子要想出人頭地、早摘帽子,就要參加這番搏鬥廝殺。你如果不想被狼吃掉,你自己就要變成一隻狼。荀子「人性惡」在這種環境中得到了驗證。

孫乃是個才子,文弱書生,他不「先下手為強」,去斗別人。每次鬥我時,他都插不上嘴,露出著急、無奈的眼色。有次竟偷偷對我說:「算了算了,不要吃眼前虧。」這樣,他就自然也變成小組被斗的重點。大家不說他身體不好,所以才勞動不好,而是說他思想不好、抗拒改造。這樣,在打擊別人的同時,抬高了自己:我勞動之所以好,是因為我思想好、改造得好,當然應該比孫乃先摘帽子了。有的人和他一塊抬土,不管孫乃是不是抬得動,故意裝得多多的,好襯托出自己的先進。孫乃常常提出一些提高工作效率的巧干辦法,大家不說他愛動腦筋,卻說他愛出花花點子,是因為他自己「怕苦怕累、偷懶耍滑。」我們常常說,「苦幹加巧干」,實際上,強調的是前者,表揚的是那些出死力、干笨活的老黃牛。似乎苦累就是目的本身,似乎只有通過苦累,才能脫胎換骨。

王兆祥原先是中央機關的一位小領導,一被劃成右派,他的妻子就提出離婚。有一天,他照看水渠,趁著周圍沒人,用頭撞石頭,準備自殺,被一位工人發現,救了回來。他額頭上撞了一個洞,血流滿臉,連農場的工人們都動了惻隱之心,說他太老實、太死心眼。可是,我們這些「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右派份子,卻在鬥爭會上,對著他的傷口撒鹽:「你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

左淵明身體好,飯量大,分配給他的糧食不夠吃。有次,他在伙房幫廚時,偷吃了窩窩頭。大家又找到鬥爭目標,給他這種小偷小摸行為無限上綱,扣上「破壞黨的糧食供應政策」的大帽子--我們正是被革命群眾無限上綱成為右派份子的,現在大家要改造自己,向革命群眾看齊,也學會了這一套。

我是小組的鬥爭重點,一舉一動都在大家嚴密的監視之下,更是處在動輒得咎的地位。大家一個個以黨自居、以接受改造的先進份子自居,把我訓斥、責罵得一塌糊塗。連比較溫和、講理、向我談過<巧克力>的蔣元椿在裴達摘帽之後,也變得粗野、凶狠起來。有一次,當大家逼我承認右派帽子時,胡平竟裝腔作勢地動手打我。(反右派時期,打人比較少見,這是我碰見的唯一一次,也是打我的唯一一人。)

右派和右派,雖是「同病」,但不「相憐」。右派整起右派來,比知識份子之間的鬥爭、傾軋,還要殘酷、露骨十倍。

原先在我眼裡,沒有壞人。反右派給了我鼻子、眼睛,我看見了形形色色的壞人。特別在我被孤立、鬥爭的情況下,周圍許多人的本來面目、反動本性在我面前毫無顧慮地原形畢露了。我變得十分敏感,常常透過一些冠冕堂皇的外衣看見一些卑鄙齷齪的內心,因此,我也就格外吃驚,格外痛苦。

石頭烘久了,也會爆炸;小雞逼急了,也會咬人。我忍無可忍,有時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憤而反擊。例如有一次,有人問我:「想到什麼你的心快要炸裂?」我除了繼續給自己潑髒水外,還寫了一段:

「我想到我在右派小組,生活得十分孤獨,不管我說什麼,人們就是不懂.而且要作可怕的曲解。這些我都可以並不在意,因為我知道,我是到了牛鬼蛇神的世界。語言不同正好說明我們不在一個隊伍,對我個人來說,不是真的不幸。

「可是我仍然感到痛苦。

「我痛苦有的人是在販賣反動貨色,卻要打著黨的招牌。有的人是在發泄個人的仇恨、不滿,卻要假裝是出自對頑固右派的真實憤怒。有的人口口聲聲喊叫服罪,可是,一觸動他反動的過去,並未改造的缺點,就要暴跳如雷。

「我們的瘋子同志(注)即使是在神經錯亂的時候,也知道愛護黨、愛護領袖,難道右派份子在進行鬥爭、批判的會上、會下,就應該暴露自己的反動本性?電影《無名島》中,我軍和敵軍對待俘虜、敵人是有本質的不同。真正站在黨的立場,按黨的政策、原則辦事的人,對待鬥爭對象,應該又是怎樣?

「我們原諒因為經驗缺乏所造成的缺點,不能原諒因為品質惡劣給黨造成損害。

「我希望我的材料盡快送交黨委,因為在那兒,我們的語言能夠相通。」

材料交上去後,大家對我的態度有所收斂,我有時能看見別人含笑的目光,溫和的臉色。甚至聽見了謝松生的悄悄話:「我原先在北京,夏天一天洗兩回澡,現在,唉……」蔣元椿對我說:「你把我們罵得太厲害,我們不再管你了。」

王振山對大家說:「你們只能動口,不能動手。你們是犯了錯誤的人,不能再犯錯誤了。再犯錯誤,後果不堪設想……」

我清楚,在高壓下,人性的扭曲、人心的變形,是可以理解、Ω迷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
榮譽會員

歡迎給您喜歡的作者捐助。您的愛心鼓勵就是對我們媒體的耕耘。 打賞
善举如烛《看中国》与您相约(图)

看完這篇文章您覺得

評論


加入看中國會員

捐助

看中國版權所有 Copyright © 2001 - Kanzhongguo.com All Rights Reserved.

blank
x
我們和我們的合作夥伴在我們的網站上使用Cookie等技術來個性化內容和廣告並分析我們的流量。點擊下方同意在網路上使用此技術。您要使用我們網站服務就需要接受此條款。 詳細隱私條款.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