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一個「匪諜」在臺灣的故事

發表:2005-10-20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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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一九九八年某日,我在臺北拜訪一位世伯,跨進廳門,只見老伯正在聚精會神看電視,招呼一聲後,我也坐下奉陪。原來是在看真相電視臺李敖的「笑傲江湖」,李敖正在罵法務部長馬英九,涉及獄政改革時,李敖大談他坐牢的經驗,說獄犯中鬥毆、吸毒、同性戀等等黑暗情節,你馬英九甚麼都不知道,談甚麼改革!他警告說,馬英九,你小心點,不要行差踏錯,如果掉進牢房裡,你這個小白臉,一天要被別人操幾次!

言論越來越狂、越來越爛
那天李敖的這番狂言,給我印象太深。在電視上這樣以人身侮辱的粗痞言詞去批評一位公眾印象良好的官員,使我大感意外。雖然那時我們已對李敖沒有好感。原自於九六年台海飛彈危機中,他在香港明報發表《草蜢的尊嚴》一文,把臺灣人民反抗中共武力威脅喻之為在一隻大公雞面前亂跳的蚱蜢,隨時會被吃掉,談甚麼尊嚴。朋友們都大感驚異,記得司徒華對我說過,李敖怎麼可以寫出這種文章?但根本沒想到他還可以走得這麼遠,這麼放肆,肉麻當有趣。打那以後,又不斷聽到一些他的奇談怪論,包括二○○○年總統大選中,公然主張臺灣接受中共一國兩制。近年他的名嘴伸到香港,鳳凰衛視為他提供類似真相電視一樣的一言堂節目,讓他每天自編自演半小時,暢所欲言。我們不時會看看他到底說些甚麼。坦白說,幾乎每次都會聽到一些離譜的段子。有一次李敖公然在節目中鼓吹打臺灣,說他的好朋友李慶華為他收集了臺灣高壓電塔的資料,打某某地方最有效......為此,我曾特別撰文加以駁斥,並指出鳳凰臺縱容這樣的鼓吹對鄰近地區發動戰爭的節目是違反香港有關法例的。

李敖的言論,十年來可以說越來越狂,也越來越爛。他經常把臺灣政壇一筆罵倒,「是一群混蛋在胡鬧。」其實,他扮演的角色更是胡鬧,有時近乎耍無賴。可以舉幾個例子:

其一,今年三月中共通過反分裂法,把對臺動武合法化,引起臺灣朝野強烈反抗,立法院開會,二百多名立委不分黨派都譴責中共,唯獨李敖一人不反對,在立法院的宣布中說一致反對。李敖便抓住「一致」二字,說我不反對,怎麼是一致?大鬧公堂,甚至到法院控告全體立委忽視他的權力,要每個立委賠他一塊錢。當然法院不會睬他,媒體也沒興趣。但是他把這件事拿到鳳凰的節目上講了半小時,而且自我解嘲說「性格使然」,他要做出這種別人不理解的怪異行動。

其二,今年八月初臺灣立法院又討論軍售案,李敖當然是反對向美國買武器的,他質問國防部長李傑時指臺灣是美國的「看門狗」。李傑不同意這種侮辱。李敖第二天拿了一本美國作家的書,其中有「Leash on蔣介石」的句子,就說是美國如牽狗一樣拉住蔣,還不是把臺灣當狗?並教訓李傑回去看這本書,李傑只好接書,後來還書時夾送了一隻鋼筆給李敖以表謝意。李敖又藉此大做文章,當眾指責李傑違法送禮。李敖還進一步,拿出自己的一對筆,要和李傑的筆一起義賣,送給反軍售同盟。李敖做了這場秀後,又在鳳凰節目中繪影繪聲地自吹,他做事如何「人情練達」,達到目的又不使人難堪。其實完全相反,他明知「李傑不是賄賂」,但要「把李傑斗臭」。

北大小罵大幫忙,吃定了中共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隨時不忘「我李敖歷史學家」如何尊重史實。其實,他的手法不外剪貼一些雞零狗碎的逸聞趣事,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強詞奪理,譁眾取寵。毫無歷史學者的視野與公正。

對待重大的政治歷史問題,也經常使用這種粗鄙膚淺的方去描述。例如「中華民國是否存在?」涉及國家認同許多層面的這個大問題,李敖的回答是講故事,說某日一位退休情治官員給他一份蔣介石一九五零年三月的一個內部講話,其中說中華民國已經在一九四九年亡國了,他說,中華民國總統都說亡國了,中華民國還有嗎?早不存在了。一個歷史學家能夠根據蔣的一句話就斷定中華民國亡了嗎?起碼蔣在臺執政二十多年的事實,怎麼不說?又如七月六日,他在鳳凰講「偏安一隅,禍國殃民」,是能相當清楚反映他的歷史觀的節目,他對國民黨政權作總體評價,指國民黨三大罪,丟了蒙古、放棄日本賠償、做「美國狗」。結論是「一九四九年前在大陸是禍國殃民,四九年後在臺灣五十幾年的工作就是抵抗中國的統一。」用詞之決絕武斷,無以復加。只能反映李敖思想的偏狹和輕薄。

劉曉波說得好,李敖不過只是一個史料的收集者。為甚麼大陸還有那麼多人捧場?很簡單,整個大陸是一個政治封閉言論受高度控制的社會,像李敖這樣的人,不知死了多少!同時,李敖的書與言論,一則政治上對當局有利無害,二則他那些東拉西扯有如小報式的節目有娛樂性,引人好奇。另外,李敖玩弄文字的技巧精明,最近在北大的演講就是一個明證,他自誇「玩言論自由,你們玩不過我。」

現在港臺尤其是統派媒體大讚李敖這篇演講,如何有勇氣,甚至寫出「李敖演講:共黨要消滅」的驚人大標題。又報導說,大陸媒體已禁發演講的全文。但是,大陸知識界不少讀過其演詞的人都一笑置之。這是一篇沒有作認真準備的演講,他頂著「不敢罵共產黨」的壓力,當然會罵兩句。但是,李敖很滑頭,他只不過講到兩點:一批評北大不如北洋軍閥,敢用蔡元培做校長,二引用毛的話要允許別人罵,言論自由包括毛說的共產黨總有一天要消滅。除此之外,則是反覆說,要擁抱共產黨,救共產黨,和共產黨合作。共產黨有六千九百萬人,他希望中共生存一千年,此其一。其二,李敖極力鼓吹爭取自由要聰明,不要逼政府開槍,否則太笨,革命玩不過坦克車。又引證外國記錄,暗示六四開槍有理。其三,太多私心,因為早說演講要超過連戰,所以一再貶損連戰,最後連馬英九也不放過,要馬去做大色狼,非常放肆。無處不在的自戀狂,更是少不了的例牌。那些明顯的生殖器語言,從北大說到復旦,恬不知恥,已被網上罵為「老流氓」。

這樣一篇小罵大幫忙的演講,引起北京小官僚的不安,那是自然的事,因為少見多怪,他們還沒有接受被奚落的雅量,也低估了學生們的自由意志。而李敖只不過是玩玩小聰明而已,什麼「金剛怒目」,完全是他一貫的自我誇張。李敖是吃定了這場中國之行的,他深知這絕對是一單只賺不賠的生意,不僅他和鳳凰臺利用他的特定角色,有巨大的商業利益策劃,而且有擁有奇貨可居的本錢,和大陸的交易已近十年,他在臺灣扮演中共代言人的角色,在鳳凰臺幫中共給大陸人洗腦,那是對臺統戰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因此,這是劉長樂為他安排的一次不言而喻的酬庸之旅。

隱諱扭曲兩次坐牢真相
李敖走江湖數十年,在無限誇大自己同時,也營造一個無事不可公開的形象。他的文集,記錄自述經歷、親友故事,個人私生活大展覽,從大學拍裸照,玩美女到言必有性,但是在琳琅滿目背後仍有不可告人的隱諱,這裡只拆拆他的兩塊金字招牌:

一是兩次坐牢。他在《我寫北京法源寺》中說:「自一九七一年起,我被國民黨政府關過兩次,第一次十足關了五年八個月;第二次十足關了六個月,一共十足關了六年兩個月,再加上被在家軟禁十四個月,一共是七年四個月。」這道算術他多次演算過,由此自稱「大坐牢家」,是兩次坐牢的政治犯,媒體亦照抄不誤,把他視為因罵國民黨而坐牢的作家。真相如何?第一次坐牢是政治問題但不是言論問題,因為他協助主張台獨的彭明敏偷渡出國,而反共反台獨是臺灣「戡亂時期」的國策。換言之,李敖是涉及台獨的「叛亂罪」而被捕。那時李敖有言論問題,但國民黨的政策一般只是查禁出版物(也有例外,如柏楊是因言獲罪入獄)。今天高舉反獨大旗的李敖對這次入獄當然「語焉不詳」了。

第二次坐牢就更難以啟齒。那是一九八一年八月李敖以「侵佔財產罪」入獄六個月。侵佔誰?他的恩人,老闆蕭孟能。此事大陸作家範泓今年五月已有專著《與李敖打官司》揭其始末。李敖利用蕭孟能的高度信任將蕭的房子、古董及字畫等據為己有,包括一幅絹綢「乾隆御批」,李敖前妻胡茵夢曾出庭作證。此事當年在臺港哄動一時,「無不認為李敖欺世盜名,見利忘義。」他自廢武功,臭不可聞。但是,李敖今天以鬥士,名嘴之名,把兩次坐牢籠統加在一起,還附加一年多軟禁(實際為監視居住,出門跟蹤),作為他反抗國民黨高壓政策的光環,自我加冕,騙倒不少人。

另一塊招牌是他到處炫耀的:「我寫過一百多本書,有九十六本被查禁。」在北大也不忘亮出那張特製的書單。李敖的書被查禁是事實,但有幾點不可不知:一、國民黨當時對付黨外民主運動,封殺出版物是普遍手段,活躍份子被禁書有多達二、三百種之多,並不以李敖為最;二、李敖被禁書大部分在一九八一到一九八七年間,除蔣介石研究、孫中山研究四冊外,七十餘冊是「千秋評論」與「萬歲評論」兩種雜誌型的文集。這兩種雜誌中,經常收集許多相關的他人文章,嚴格說不完全是李敖自己的著作;三、李敖的被禁書與其他黨外被禁書有一項明顯不同之處,據蔡漢勛統計資料,被查禁理由多達二十九冊是「為共匪宣傳」一類的罪名,而其他黨外禁書幾乎沒有這類罪名,尤其本土派書刊都是反共非共立場。

李敖在北大宣稱,「我告訴大家,全世界古往今來沒有人比我李敖寫了這麼多禁書。」當然,只有他吹牛你恭聽的份。

成名挫折東山再起的四個階段
李敖在北大開口第一句是「各位終於看到我了。」敢於如此厚顏地玩弄明星崇拜,因為他很清楚,他以一個敏感人物可以在十三億人被封嘴的大中華之最高學府放言滔滔,這是他人生的最大輝煌。連宋為政治出路而登陸,盡人皆知,這樣一個狂妄不羈的搗亂份子怎麼會被保守的中共政權所接納呢?他怎麼走過來的?我們可以從李敖一九六一年成名以來的四個階段找到一些軌跡。

第一階段:一九六一年至一九七一年,這是李敖的文星時代。文星雜誌老闆蕭孟能器重他,從發表他的《老年人與棒子》到請他主持編務。文星四年,李敖憑他的文史專業挑戰權威,靠攏胡適,追隨殷海光,主張全盤西化,批判傳統文化,成為青年偶像。雖有十幾本書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間被查禁,但政治上和國民黨只是不合作,還沒有對著幹,初期還在官方文獻會任職。這十年李敖有機會充分展現了他的文采、思想追求與朝氣,同時也深切體驗到文星使他名利雙收,但要維持一個風流才子的生活還得有其他本領。

第二階段: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九年。這是厄運的八年,七一年因彭明敏案入獄是主要經歷,七六年出獄到七九年復出文壇。這六年的苦獄使李敖和國民黨結下不共戴天之仇,迄今三十年,他與國民黨沒完沒了,即使蔣經國主持政治開放,使臺灣走向民主,他也沒有一句好話。提到國民黨就咬牙切齒,自稱有仇必報,死了也要鞭屍。最近在清華演講,甚至把中共執政後的「一窮二白」歸罪國民黨。

第三階段:一九七九年至一九九五年。是李敖復出突圍失利的低潮期。這十多年,臺灣經歷了民主化前後的重要變遷:七九年美麗島事件,民進黨八六年成立和黨禁報禁解除,八九北京學運。筆者一九八八年初識李敖。此期間的李敖大事有兩件,一是如前述八一年和蕭孟能的官司敗訴,入獄半年;二是投入黨外運動。美麗島事件後,黨外新生代如陳水扁、謝長廷、林正傑成為運動主力,他們認大哥級李敖為師,李敖先後在《前進》和鄭南榕的《自由時代》雜誌寫專欄,但都不歡而散。李敖同時自己經營千秋、萬歲、烏鴉等評論刊物,辦出版社,甚至出《求是報》也無疾而終。在自由開放環境長達八年,無所作為,媒體對他非常冷淡,都把他當作過氣人物。本刊九三年一月發表李敖好友許以祺的文章說他在臺北見李敖「有子萬事足」,只想最後寫一部中國思想史,似對政治已沒有興趣。一年後,我訪問李敖時,他也承認「我已影響不了別人」,一派落寞情懷。顯然,蕭孟能事件的社會影響,對他有極大的挫折。

第四階段:一九九五年至今,東山再起。起點是九五年冬天開始在真相電視臺開播笑傲江湖節目。當時統獨之爭的激化給李敖帶來機會,他的大中國意識和新黨合拍,他也看到電子媒體的煽情功能,大有可為。於是我們看到文首他羞辱馬英九那樣的流痞嘴臉和譁眾取寵,搖身一變成為「名嘴」,進而充當新黨總統候選人。而且背後還有豐厚的利益和權力的引誘。特立獨行的批判家,蛻化成政黨鬥爭的工具。去年更登上香港親共電視臺主持個人節目,不惜假中共之手攻擊臺灣,罵台獨,罵國民黨,媚共言論更加露骨。當選立法委員後,以左右逢源之勢政媒兩棲,有恃無恐。李敖奇蹟般的復活,達到他追逐名利的高峰,每次換場,帶來的已是八位數台幣的進帳。統派陣營親中媒體奉他為「大師」,不遺餘力。

一個「匪諜」回歸大陸的故事
李敖這樣風雨浮沉四十年,飽受長期的挫折失意後,終於踏上了北京的紅地毯。

最後的問題是,他究竟是一個什麼人?他的恩怨情仇何所在?他攻擊胡秋原、李登輝時,最毒的一句話是:「變節的共產黨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人類。」今天他打著胡適的旗子招搖於北京,自命「自由主義者」,卻要北大學子擁抱共產黨一千年。他向以不做「鄉願」自傲,卻要大陸學生容忍共產黨和社會不公,這是變節還是欺騙?李敖吃胡適、賣胡適凡數十年,今天北京調侃了他。

北大學生準備的九條問題之一是「你是不是打算入黨?」而清華演講的女主持人更稱他為「歸隊的老同志」。這不是搞笑。人民日報高度推崇李敖在臺灣支持祖國統一的貢獻,稱他是「旗幟性的人物」。有心人看得出,李敖這些年的言行已經比大陸的共產黨更共產黨,在玩世不恭的外衣下,他罵人批國民黨,常常使用許多共產黨整人的方式和手段(他曾說學斯大林用精密計算打倒敵人最為痛快)。

他早對大陸記者坦承,在臺灣「我是紅色的,我思想一直是非常地左傾,一點沒錯,我從來不掩飾。」他吹捧中共統治有功,鎮壓有理,幾乎在所有敏感問題上與中共論調一致。來北京是向「我的黨中央」報到。提到國民黨、民進黨政府,不是稱「賣國政府」就是稱「偽政府」,臺灣的官職一律加引號......他知道今天再沒有人敢說他「匪諜」,我就要匪給你看看!他說要在北京講「一個匪諜在臺灣」的故事。

當連宋生怕戴紅帽子時,李敖卻以紅為榮,以匪為榮。坐實國民黨指他為匪宣傳,並不冤枉(胡茵夢母親早就罵他喜歡共產黨),他在一九八五年還在追念高中時代影響他至大的共產黨老師嚴橋,他曾經答應嚴橋加入中共偷渡大陸,後因嚴被捕未遂。他說他的「左翼式狂熱」來自嚴橋的人格影響。他仍尊稱嚴橋是「中國愛國者」是為「消滅反動政權」而犧牲了自己(嚴橋獲釋放後病逝)。

二戰後的左翼思潮氾濫,其來有自,當左潮全面潰退,舉世共見受害最深的是死人數千萬的中國大陸。一個自稱臺灣太小,容不下他的「歷史學家」,卻昧於歷史,昧於理性,要跑到皇城腳下,去和獨裁者休戚與共度千年迷夢,此人是腦子壞掉還是另有所圖?

原來,在臺灣打滾幾十年的李敖,早已不是一個有理想做學問的人。大陸講「權錢色」,他追求「名利色」。這是他今日可以撈過界、和老共雙贏的基礎。他巧言令色到處推銷那沒有道德底線的人生觀,為大陸知識界的犬儒化、庸俗化作出示範。

現在,李敖陶醉在鮮花、掌聲、鈔票、美女和保鑣之中,他不在乎人們怎樣說他,他深知已有話語特權,穩操名利場金卡,無往而不利。他一生奉行江湖恩仇,共產黨沒有傷害過他,又給他夢想不到的大堆好處,上賊船,又何妨。他在上海「倚老賣老」之後,聲稱要終老海南島。李敖雖然享盡臺灣的榮華風流,得到大陸人不可比擬的許多機會,但是他從來就不屬於臺灣,毫無感恩之意,自稱「禍臺五十年」,去海南島做中國人,倒不失為一場鬧劇的合理歸宿,如果他不食言的話。
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於紐約

(轉自開放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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