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晟:沒有了母親的世界 ——寫在母親辭別人世間一週年之際

個人記憶中每個具有特別意義的日子並不見得都是些令人興奮的日子。2005年3月6日這個日子，是我今後人生中殊異與常的日子，這是一個令我錐心傷痛的日子！

一年前的這一天，愛我們勝於愛己生命的母親離開了我們！

我無法用我的筆來向世人描繪出有母親的世界的無限美好！儘管許多人就平淡地生活在有母親的世界裡。一年來，我真的常常像一個孩子，一個身涉夢幻境中的孩子，閉眼幻想我能突然回到有媽媽的世界裡，有時我還真的在幻境中就回到了這樣的世界中，每至這樣的幻境裡，我最不願做的事就是睜開眼睛。

我最怕去想像母親在辭別人世前最後時段的心裏在想些什麼，但它卻總矛盾的成為我每日念及母親時必要痛思冥想的問題。

我常常想，母親離開人世前的最後時刻，她老人家的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麼！她一生是如此地深愛著我們，離開人世前她內心的痛苦是可以想像的，想到這個對母親而言必是極度殘酷的內心痛苦的最後過程，我每必熱淚洗面。

沒有了母親的一年裡，我變得總愛去問別的老人的年齡，變得總愛羨慕那些父母健在的朋友，這種羨慕有時讓我失神至失態！

沒有了母親的日子，隨之到來的是在有母親時期許多已成為規律的習慣的被迫改變。在有母親的日子裡，我每至工作間隙有個習慣，即是打電話和母親聊天。和母親聊天總能帶來一天心情的難以言狀的快悅！母親的幽默感在農村女性中屬不多見的，她總能在電話的那頭逗得你笑得前仰後合，「潤慧！你不要嫌老娘囉嗦，我能從你的聲音中聽出來你和丈母娘剛拉完話（拉話是陝北方言聊天的意思）的高興勁！是不是又和丈母娘拉話拉得累得不行了，才想起你這個老娘來。」母子倆常常在電話中你來我往，笑話不斷，我們極少在電話裡以平靜的心態去談些什麼正式的話題，多以譏諷、挖苦及笑話作為母子在電話中「交流」 的內容。我的印象中，母親和四弟之間從未煞有介事的坐下來說上一會話。一見面就是笑話不斷，連在母親生命的後期，只要四弟一進門，她仍會咬著牙關和四弟講著笑話，一家人聽著經常轉過身去抹眼淚。

記得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個大年三十夜，我就睡在老人家身邊！母親一直不停的撫摸著我的手，講了許多我小時候記憶中沒有的故事。臨睡覺時，母親吃力的抬起手撫摸著我的臉，她緊閉著雙眼，邊撫摸我的臉邊對我說：「潤慧，媽媽走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你該做的你孩子已都全做到了，媽媽心裏沒有一點放不下的。媽媽現在有你們兒、孫、重孫子三十幾個，媽媽是棵大樹，枝枝梢梢長的很旺、長的很遠，媽媽太愛你們了，每個小枝、小梢折一下，媽媽都會疼得受不了，媽媽現在這個時候走是最理想的，沒有一個我放心不下的。記住，無論世道如何變，無論你孩子到了什麼位置，緊記住永遠不要害人，尤其是永遠不要欺負窮人！媽媽一輩子行好，老天爺沒有虧待媽媽！你們現在一個比一個好，緊記好人會有好報這個理！」

「只要存心是正的，你就什麼都不要怕，有什麼難時，就想想媽媽這一輩子，該過去的都會過去，該到來的也都要到來。你不要難過，不要勸媽媽，媽媽一輩子風風雨雨，你們好心哄我，今天媽媽給你也說個心裏話，在北京時我就知道得的是什麼病！你們哄媽媽，媽媽也哄你們，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病呢。過完年你就走，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什麼是孝順，順著老人的意思就是最大的孝順……。」 這一夜，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拉了大半夜的話，我們都深知這是母親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大年三十夜。

現在正在平淡中享受著有母親世界的生活的人們，斷乎難真切體認我們的心情。有時我能感到我的情感難以持控的一面。母親健在時，我每年只是在春節才回老家一趟。而在過去的一年裡，我是五次回到老家。每每憶及母親的音容笑貌，每念及母親獨處山野間的墳地，揪心的思念每遞至峰極。在沒有了母親的第一年裡，我自己在一些場合，也常常情也難以自持至像一個孩子！每次回到母親的窯洞裡，我總是要像孩子般的嗚咽好一陣，嗚咽中挾帶著再也不能看到母親的那種痛徹心肺的絕望。家中弟兄姊妹每必像哄孩子一般哄勸我止哭。記得去年七月份，亦即母親去世後的第一次回家，因找不到拖鞋的我像孩子般嚎啕大哭，惹得全家哭聲一片。家裡人都明白我為什麼會因這點小事而嚎啕大哭，母親在世時，同樣的情形下，老人對我的關愛真叫無微不至。每至我要回家的頭兩天，老人總會細細疏理一應我和我一家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她親自動手準備，總會把所有的東西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不僅是你用的時候得心應手，即便是你看到老人家用心擺放的位置，便能生出些無限的幸福意來。

母親別世一年裡，我感到家中的兄弟姊妹，除妹妹外，都比我要堅強些。記得有一次我回到家裡，妹妹從遠處趕來。全家坐在一起，看播放前年秋天大侄兒婚禮的光碟，看到電視畫面中栩栩如生的母親，想到「近在咫尺」的母親卻與我們天隔一方，洶湧而至的悲情及絕望貫頂襲來，不能自持悲情的我嚎啕到頓足捶胸，妹妹竟悲至昏死過去，大哥嚎啕的大聲叫著妹妹的名字，家裡亂做一片，幾個人將妹妹抬到了另外的一孔窯洞裡，原來說要看看母親讓一家人高興高興，結果卻是在一片嚎啕聲中終止，此後，家中很少有誰再有同樣的提議。

因為情感，讓人類世界有了無限的美好！同樣是因為情感，人的世界有時痛至不堪言其極。

在過去的一年裡，與朋友在一起時，常有不禁言及精神世界有時的莫名絕望，我有時懷疑我在這方面是否殊於常人，山西的一位朋友曾與我聊到同樣的話題時，他談到，人者無不要熬過此關，僅有程度殊異、久暫有別而已。他講了他們系統的一位廳長，他的為官之道混至老百姓對他人性的評價在禽獸之下，但他卻是上下盡曉的大孝子，前年他陪廳長回老家過春節，他說他看到各地地方官員跪倒在廳長母親腳下若搗蒜般磕頭時，廳長臉上的那種滿足神色，蓋不亞於娶了一回富家獨女，廳長母親去世的半年裡，廳長悲至半年沉默少語，他說這是他從廳長身上看到的唯一殘留人性的方面。

讚譽母愛是伴人類共存歷史的美好話題，語言文字斷乎不能述盡及母愛世界的無限博大及母愛的永恆和堅韌。用永恆和堅韌滋育出的愛則是更堅韌和永恆的。

2006年3月4日 在有特務及黑社會打手圍堵的日子裡於北京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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