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希望一頭走到黑

作者:沙葉新(上海) 發表:2007-08-25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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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答友問

友:好久不見,哪兒去了?

沙:7月上旬去了日本,回來之後,中旬又去了香港、臺灣,回程的時候,還在廣州停留了兩三天。下旬才回到上海。

友:這次出境無人勸阻?

沙:泰山石敢當,出入平安。

友:幹嘛去了?旅遊?

沙:創作採訪。

友:寫什麼?

沙:不好意思,電視劇。

友:寫電視劇為何不好意思?

沙:好多人都說電視劇是垃圾。

友:那你認為?

沙:電視劇只是一種寫作體裁,是一種藝術形式。重要的是內容,重要的是你寫什麼和你怎麼寫。一種新的藝術樣式出現的時候,難免會遭到一些人的反對、蔑視。 "詞"最初被稱為"詩余",不屬於"正宗"。大詩人陸游就菲薄這種新體裁,認為詞"其變愈薄","士大夫流宕如此","出於無聊"。陸游自己雖也填詞,但 "晚而悔之"。京劇興盛初始,胡適也持全盤否定態度,認為京劇的臉譜是"糞譜",其表演程式,好比男乳,是沒有美感、沒有用途的"遺形物",還說除了《四進士》,京劇劇本乏善可呈。疑古玄同的錢玄同和痛惡中醫的魯迅也對京劇無好感。魯迅大概總共只看過兩次京劇,對京劇的印象是"鼕鼕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的"玩把戲",並無藝術價值。可今日呢?宋詞和唐詩一樣是中華文化的瑰寶,京劇成為中國的國粹。

電視劇是年輕的藝術樣式,尚不成熟,加之惡性的市場化之後,粗製濫造,假冒偽劣,難免被譏為垃圾。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中國大陸至今還將電視劇視為黨的宣傳工具,大力推行歌功頌德的"主旋律";儘管以"多樣化"做為"主旋律"的補充,但"多樣化"仍然要以政治為標準,只是在題材上多樣一點,做為"主旋律"宣傳品的點綴而已,就如民主黨派是共產黨的陪襯一樣。

很多國家對電視產品都有所標準、有所審查。但集權國家的標準,尤其是政治標準在於限制創作自由,壓制藝術民主。眼下掌控政治標準的審查機關和所有官府一樣,日益腐敗,將審查墮落為敲詐勒索。這樣的審查結果只能是優汰劣勝,將一些思想和藝術都比較優秀的作品打壓下去,或者逼迫你無休止地讓按他們的意圖修改,直到改得沒人看為止;而最終能夠僥倖出籠的往往是慘不忍睹的垃圾。雖然也有些值得稱道的佳作,但實在是少得可憐。

友: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拾垃圾"?

沙:一、約請者情盛,我耳朵根軟,難以推讓。二、編劇是我本行,寫劇有癮,不寫手痒。三、稿酬較豐,我是俗人,也要吃飯;況且沒錢就難免擺脫對權勢的依附,經濟不獨立人格也難以獨立。四、本人姓沙,總想在電視圈的污泥濁水中,企圖摻點乾淨而堅實的"沙子"。這當然是我自視甚高,也自不量力。但我至少可以在劇本這一環節進行"環保",保持我的清潔,保持我的精神追求和藝術個性;使我不趨時,不趨勢,政治不能淫,資本不能屈,寫出我的"沙子"劇本。但在劇本之外我就無能為力了。所以我寫出的劇本和拍出的片子往往不一樣,也是慘不忍睹。

友:你還繼續寫那些政治文化系列論文嗎?

沙:我已經寫了《"表態"文化》、《"檢討"文化》、《"宣傳"文化》、《"腐敗"文化》,還打算寫《"告密"文化》、《"崇拜"文化》。

友:你的《"腐敗"文化》一文在網上的點擊率很高,跟帖甚多。你是全國第一個在陳良宇出事之前就公開提出腐敗的虎穴在上海,在政治局。你當時這樣說就不怕?

沙:怕倒不怕。早在2003年我寫《"宣傳"文化》的時候就已經做好被抓的準備。一些朋友說《"宣傳"文化》是1949年以來,第一個公開向宣傳部開刀的文章,都擔心我有過大的風險,勸我雪藏起來。果然,有關部門派人來警告了,來威脅我了。我當時的回答是以死抗爭!後來又變威脅為利誘,請我當官,我依自巍然,不為所動。

友:你的作為不像一個上海作家。

沙:你的意思是說上海作家膽小?

友:有點。

沙:海派作家和京派作家確實有所區別。上海是商業城市,將本求利,要精密計算產出和產入。這濃厚的商業氣氛和價值取向,不能不對海派作家有所影響,所以海派作家多少都有點生意經、生意眼。這也很難說是壞事,否則也太書生氣,太不食人間煙火了。但儘管如此,海派作家也並非沒思想,沒腦子,沒是非,沒正義。只是他們需要一個前提,就是首先必須保證他們的安全不會有影響,其二必須保證他們的利益不會受損傷,這樣他們才"敢於"出頭,"敢於"說點真話;否則便明哲保身,退避三舍。在某種情況之下,他們似乎也敢放言,比如在文人面前說說官府的腐敗,也很激揚;在官府面前說說文人的異端,也無忌諱。但他們絕不願意在官府面前罵官府,也絕不願意在文人面前罵文人。上海素稱冒險家的樂園,但上海人只敢冒險做無本的生意,但絕不冒險做無利的買賣。這就是上海人的精明,包括文人。

我理解他們,同情他們,並不鄙視他們。他們其中不乏極富才華的人,也不乏我的好友。他們之所以有時不得不像"二醜",是因為他們生存環境控制極嚴,言論空間極小,說真話的成本極高。但只要他們不賣友求榮,只要他們不為虎作倀,只要他們不損害他人,他們的小心保護自己就應該得到理解和尊重。他們有沉默的權力,有自保的權力。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在他們的心中也並非沒有良知和正義的火焰,只是有待點燃罷了。況且也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像我這樣的"大聲喧嘩",就像不能要求我都像他們那樣"沉默是金";我不說你懦夫,你也別說我憤青,相互尊重對方的態度和立場,否則思想文化的生態也會失去平衡,也很不正常。

友:你有沒有過退卻之念?

沙:有過。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需要安全、健康、幸福、享樂。面臨威脅的時候,我可以無畏地抵擋一次;危險再次襲來時,我還可以堅強地抗爭一回。但事不過三,如果達摩克斯劍總是懸在你的頭頂,如果那些揮之不去的黑影總是在你看不到的背後跟隨著你,如果一天24小時地對你監視、監聽,檢閱你的來往信件,任何人都難免極度厭惡、極度憤怒,也難免生出恐懼。為此,我曾想過預留遺書給我的親友和讀者,以防萬一。

友:有這麼恐怖?

沙:我們的想像力遠遠低於他們層出不窮的手段。他們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出!許多網友在網上多次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想這不是捕風捉影,也不是我神經過敏。既然我準備挺身而出,我就應該準備犧牲我的一切,否則就會被他們一嚇就倒,一擊就潰。我的遺書想告訴大家:"如果說我突然失蹤,千萬不要相信,那是密捕,那是關押;如果說我發生車禍,千萬不要相信,那是謀殺,那是暗害;如果說我因為貪污、因為嫖娼而正式逮捕,那可以相信,但千萬不要相信他們強加在我身上的任何罪名。我的"罪名"只能是我太愛這片土地,太愛這裡的人民......"

我有過片刻的軟弱,有過短暫的彷徨。有時我會想,我這是何苦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知我者,以為我是"右派",以為我爺爺是大地主,以為我父親是國民黨,以為我老婆是反革命;總之我是苦大仇深,才會寫這些揭GCD瘡疤的文章,否則豈不是吃飽了撐的?其實,我有很好的家庭,有很好的兒女,有不錯的房子,有小康的收入,我真的不願意毀掉這來之不易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回到我的專業中去,重抄我的本行,寫寫話劇,滿足自己藝術慾望;寫寫電視劇,過一過有名有利的幸福日子。但一想到我只為自己活著,而且是苟活,就覺得自己可恥、可恥,非常可恥!即便只為家庭活著,也讓我覺得極為不安。身為知識份子,多少還應該為民族、為大眾活活吧?應該為提升民族的精神高度,為推動社會的民主進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每看到《博克中國》我自己博克上的讀者留言,看到《天益網》我"筆會專欄"上的學友討論,看到《中國選舉與治理網》我"學人文集"上的用戶評論,看到其他很多網站的網民對我文章的跟帖,那麼多熱情的鼓勵,真讓我羞愧我的退縮和軟弱,哪怕只是一時的退縮和軟弱。如果我退縮了,當了逃兵;軟弱了,做了懦夫,那我太對不起支持我的網民和讀者,對不起這苦難的民族,對不起這多災的土地。那是罪過,那是背叛!

最近兩三年,我每到一地,總要抽空"訪賢問學",去拜訪各地學有所長、人有所賢、品有所優的朋友,誠懇向他們問學,虛心向他們求教。我去過北京、南京、杭州、廣州......還打算去成都、濟南。"訪賢問學"使我獲益非淺,還感到"吾道不孤",這也給了我極大的激勵,使我更加感到我無任何理由背離愛我的朋友和讀者,背離我深愛的民族和土地。

我只得如此了,繼續走下去吧。我真不希望一頭走到黑,真希望一頭走到亮。

我對中國的前途仍然充滿希望,雖然總是含淚矚望......

07、8、5於我妻子的生日

--原載《動向》雜誌2007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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