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經歷的土改

我的家鄉在廣西的農村，解放軍打到我家鄉時已經是1950年底了。與共產黨早期農村包圍城市的做法正好相反，這時解放軍僅僅控制著城市，廣西是桂系軍閥的老家，桂系的正規軍雖然失敗了，但桂繫在廣西曆來"愚兵於民"，有強大民團組織，這時稱為"反共救國軍"，也就是共產黨所說的"土匪"，據說有好幾十萬，廣大的農村仍是他們的勢力範圍。

共產黨這時所做的第一件亊就是"清匪反霸"：一開始先實行"封江"，將大小船隻全部集中扣押，河中除了軍隊的船隻外，其它船隻一律禁止開行，這一措施使得各路"反共救國軍"不能互相呼應，遂被解放軍各個擊破。我們村有一個嚴積生，以前是梧州市的警察局長，這時不知是"反共救國軍"什麼隊長，一天深夜，解放軍出動100多人包圍他的住宅，槍聲、手榴彈爆炸聲就像過年的鞭炮聲一樣，第二天解放軍召集村民開大會，宣布昨天晚上擊斃了以嚴積生為首的三名"土匪"並宣布黨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並警告餘下的"土匪"只有趕快自首，"坦白從寬"才是唯一的出路。再後來在梧州市大較場召開了大型的公審大會，大會還用電臺作實況轉播，會後槍斃的三個"土匪"頭子是甘競生、李勝初、徐輝衛，都是什麼"反共救國軍"的軍長、師長，其中徐輝衛我從文史資料中查到，他在抗日戰爭時是廣西民團的一個指揮官，曾多次與日寇作戰，當年沒有戰死在衛國戰爭的戰場上，最後卻死在共產黨的槍口下。據說當年在廣西消滅了"土匪"30多萬，而解放軍的傷亡比與國民黨正規軍在廣西的戰鬥中傷亡的還要多。 看中國網站 禁止建立鏡像網站 。

同時進行的是收繳民間槍械：民國時除了民團、宗族組織持有槍械外，民間也允許私人持有槍械，這時要一律無條件上交，這些槍械部分成為後來成立民兵的武器。 看中國網站 禁止建立鏡像網站 。

同時進行的還有反動黨團登記：但凡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以及在民國時期當過一官半職的舊人員一律要登記在案，以便管理，這些人在土改進行期間被全部集中關押在一間大房子裡直到土改結束，這也許就是後來文革中關入"牛欄"的先河吧！

上述的工作完成後便開始土地改革了。上級派來土改工作隊，工作隊的成員由南下的乾和當地的一些知識份子組成，但大權掌握在南下幹部手裡，因為農民絕大多數聽不懂普通話，開會時南下幹部說一句，便由那些知識份子翻譯一句。工作隊員均攜帶武裝，住在當地的一所小學校舍裡，從此不時會從校舍裡傳出工作隊員練習射擊的槍聲。

首先成立的是農會，民國時的鄉村長雖然還存在，但一切權力已歸於農會，跟著成立的是民兵隊、婦女會、秧歌隊、腰鼓隊等組織，鑼鼓喧天，群眾很快便發動起來了。當時土改的政策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中立富農，孤立地主，打擊惡霸地主"。劃分成份的工作跟著開始了，依據各戶持有的生產資料數量及生活富裕程度劃定階級成份。這一劃定便決定了每一個人以後數十年的命運。在貧農、中農、富農和地主之外，今天鮮有人知道的還有另外的一些階級劃分：

雇農－現在一般的叫法稱為"長工"，指一無所有，全靠給地主扛活的人。
富裕中農－在中農之中生活較為富裕而又達不到富農標準者，劃為富裕中農，後來這一階級改稱為上中農，以區別於下中農。

佃中農、佃富農－自已雖然沒有土地或者只有少量士地，但卻租種地主相當多的土地，生活比較富裕，相當於中農的生活標準者劃為佃中農，如果生活達到富農標準者則劃為佃富農。我村有一戶人家租了地主名下的一個水庫養魚，生活過得很不錯，被劃為佃富農。

小土地出租者－自己有一些土地，但由於種種原因，自己無法親自耕種而要租給別人耕種者。我的一個小學女老師，獨身一人，分家時分得幾畝地，而她的職業是教師，無法親自耕種，只好租給別人耕種，土改時便給劃成小土地出租者。

半地主式富農－我也搞不清這是一個什麼階級，大概是劃為地主不夠條件，而劃為富農又太便宜了他，於是便來一個半地主式富農了。

還有一些人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會成為地主，我有一個族叔，是一個土木工程師，已出外謀生多年，家中也沒有直系親屬，但祖上分家時分給他有幾畝水田，只好租給別人耕種，土改時被劃為富農，土改複查時改劃為地主，從此他一家便成為階級敵人，文革時他的兒子還寫信回來詢問他家為什麼會成為地主？

劃成份那一天全村如臨大敵，民兵在各主要路口荷槍實彈站崗，劃成份的會議剛結束，民兵便奔赴被劃成地主的家中封存一切財物，鬥爭地主從此開始了。土地、房屋以及傢俱可以封存，但金銀財寶收藏在那裡是看不見的，這些所謂"浮財"一定要地主交出來。"追浮財"、追暗藏的槍枝彈藥以及控訴地主的罪惡便成為鬥爭地主的主要內容，特別是"追浮財"和槍枝彈藥，究竟地主有沒有暗藏的槍枝彈藥和金銀財寶？有多少？亊先大都沒有具體掌握，只能靠逼供信，由地主自己交待，但交待永遠是不徹底的，態度也永遠是不老實的。毛澤東一向稱讚勞動人民有無限的創造能力，在土改鬥地主時真正表現出來了，各種刑具和行刑方式都創造出來了，在嚴刑拷打下有的地主把深藏的金銀財寶交出來了，有的地主實在交不出什麼金銀財寶，又忍受不了嚴刑拷打，最後被迫自殺。這還不是最血腥的場面，當時鄉一級政權便可以宣判一個人的死刑，在一次公審大會後一次便槍斃了8個所謂的地主惡霸，劊子手由民兵擔任，對其中一個地主執行槍斃時不是一槍斃命，而是輪番的開了11槍，其手法幾近於古代的"凌遲"。而這批犯人的罪行用今天的法律來衡量是不應判死刑的，有的甚至不構成犯罪，不久前鄰村一戶蘇姓人和一戶黎姓的農民因割魚草問題產生口角，繼而引發兩家人械鬥，雙方均有人員負傷，這本屬民亊糾紛，亊件發生在鄉中權力真空的時期（當時國民黨政權己垮臺，而共產黨只控制著城市），因而沒有得到處理，土改時蘇姓一家被劃為地主，而黎家的戶主是農會主席，於是亊件便上升為階級鬥爭了，蘇姓的戶主被判死刑。我想這應該是典型的階級報復了。後來我接觸一些介紹臺灣的資料，國民黨在臺灣也實行土地改革，他們用贖買政策和平的進行了土改，他們稱共產黨實行的是"暴力土改"，孰是孰非我想大家心中都會有數。

接下來便是分田分地了，金銀財寶直接上繳國庫，農民只分得土地、房屋、耕牛|、傢俱和農具。地主家中的婢女也分給了幾個光棍做老婆，在慶祝土改勝利的遊行隊伍上，分得老婆的農民和婢女雙雙帶上大紅花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這些原本一無所有的農民家門口紛紛貼上了"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感謝毛主席"的對聯，而橫批則示其分得勝利果實的多少分別為"四喜臨門"或是"五福臨門"，最高的是"六福臨門"，那是分到老婆的光棍漢。

土改勝利大會的召開並不表示土改已經結束，不久上面又派來工作隊對土改進行複查，檢查土改中做得不夠徹底的地方，這次複查又查出了一批地主：我所在的村子中，有三個在國民黨政權中當過官的人，家中置有大量的田地，過著富裕的生活，劃為地主是不容置疑的，但在鄰村各家各戶的水平都差不多，土改時竟劃不出一戶是地主，沒有地主也就沒有勝利果實分，群眾就不能發動起來，這與進行土地改革的目的顯然不相符。於是工作隊便在矮子中尋找稍高者，將在土改中劃為富農的三戶和劃為"小土地出租者"的一戶升格為地主，這樣群眾便發動起來了，血腥的場面再一次出現，其激烈程度比土改時稍為低些，複查結束時也同樣召開"土改複查勝利大會"和組織遊行。

小說和電影"芙蓉鎮"很多人都看過，但親身經歷過土改與沒有經歷過土改的人感受是不同的，後者會以為那只不過是虛構的文學作品，但前者卻如同身歷其境，一幕幕血腥的場面會重現在眼前。我那近百歲的母親是個文盲，聽不懂普通話，不會看書也不看電視，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從收音機中聽到用粵語播放小說"芙蓉鎮"，竟聽得入了神，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每天要定時為她打開收音機。土改中她被劃為中農，既不是受益者也不是受害者，但她親身經歷過血腥的"暴力土改"，"芙蓉鎮"中描寫的情節和人物她親眼見識過，特別是書中刻劃的"黃秋社"（人稱黃秋蛇），她能從記憶中找到原型。亊實上土改中的積極份子大都是像黃秋社那樣的人，他們是農村中的流氓無產者，國民黨稱他們為 "痞子"，他們原本一無所有，至於為什麼會一無所有，在階級鬥爭的年代強調他們是因為受地主的剝削，但亊實上他們大都是因為游手好閑才落到這步田地，他們希望土改，土改使他分得了土地、房屋甚至女人，這批人對共產黨是感恩戴德的。但土改也種下了仇恨，一批人從此打入另冊，而受益者怕失去他們的既得利益，對被打入另冊者也就嚴加防範，階級鬥爭的弦便不能放鬆，文革期間在廣西的殺人狂潮中在我的故鄉也發生過將一個地主仔（可能是地主孫）打死後推入河中，肉體上消滅地主的行為在各地都有所聞。土改時朝鮮戰爭正在進行，當局需要大批兵源去充當××，便利用土改喚起的熱情發起了參軍的熱潮，口號自然是保家衛國，土改中的既得利益者怕失去已取得的勝利果實，加上當局對軍屬的優待（村中有一個國軍士兵被俘虜後參加瞭解放軍，從此他家便成為光榮之家，逢年過節農會便組織慰問團敲鑼打鼓上門慰問），所以報名相當踴躍，獲得批准的青年帶上大紅花在歡樂的鑼鼓聲中出發。內戰中共產黨從來不缺兵源，與他實行暴力土改有直接的關係，這也是共產黨取得勝利的法寶，國民黨政府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失敗了。

"暴力土改"除了種下仇恨之外，在農民中還產生了仇富心理，認為愈窮愈光榮，中國人勤勞節儉的美德也受到嘲笑，如果有那一個人表現出勤勞節儉，便會有人嘲笑"你想當地主呀！"這句話在土改之後非常流行。而"黃秋蛇"之流在花光了土改分得的財富之後便渴望有第二次土改，"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在我的家鄉便鬧過笑話："黃秋蛇"的徒子徒孫門以為第二次土改到來了，計算著如何瓜分上中農的財產。

土地改革運動過去半個世紀之後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這時地主富農的帽子已經摘掉，各家各戶都分到了責任田，於是大家都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勤勞致富已不必擔心再成為地主了。大多數地主富農的後代通過勤勞致富已經蓋上了新房子，有些人還成為村中的致富能手。而"黃秋蛇"的後代勤奮的也發了家，而游手好閑者乃然還是昔日的"黃秋蛇"，他們對改革開放很不理解，他們懷念毛澤東時代，不時會發出對鄧小平的不滿。

兩廣是大革命的根據地，投考黃埔軍校的特別多，我所在的村子裡就有好幾個，這些黃埔畢業生在民國期間多少都會擔任一些軍職，共產黨執政後他們在北伐和抗日戰爭中的功績並沒有得到承認，但與共產黨作戰的罪行就一定要清算，他們均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十多年前成立黃埔同學會，希望他們能為臺灣回歸祖國作出貢獻，但是經過50多年的關、管、殺以及自然死亡，留下來的已經比野生華南虎還要珍貴了。

来源:貓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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