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二十二) 無奈之舉--唱歌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24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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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把紗交上來。"388把籮筐朝地上一扔。進組多天,我從未見她微笑過,她的臉永遠是一塊鐵板。"從今天起打毛衣,完不成三割。""三割就是割接見,割暈,割洗澡。"小蘋果解釋著。

"531,一斤四兩毛線。"她記錄著。"照這式樣打,既不能緊也不能松。絨線1.4斤,成品毛衣也應該1.4斤,上下誤差在30克。""什麼時候交貨?""開什麼玩笑?"388沉下臉。"一天一件。""什麼......我連毛衣針都沒有。"我囁囁著。

"這裡是專政機關,不是慈善機關。"388硬邦邦地說。

"我讓家裡帶......""今天的活要等到下月干?"388冷笑著。"你就等著三割吧。"

"拿去。"一付竹針遞到我手上。送針的雷鋒,就是‘絨線編織大法'的猥瑣女。

"快打吧。咦!你怎麼起老掉牙的頭?我教你。"猥瑣女手把手做起示範。她動作嫻熟,態度熱情,一定是上次的肥皂草紙感動了她。

我站在門邊,就著走廊上的囚燈織毛衣。起風了!囚燈在風中搖晃,澄黃飄突閃爍。我揉揉眼,努力把漏掉的一針補上去。

"531,你就是不睡覺干也完不成勞役。"小蘋果抖著腿。"上啥山砍啥柴,實在沒柴,摟一堆草也行。"

"531完不成就得三割。三割就意味著犯人把她踩在地。"老嫗擔心地說。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割暈,我照樣能搞到吃喝。拍電影時,導演給我搞吃喝;提審時,檢察官給我搞吃喝。"

"又吹。"我低下頭,檢查花紋是否對路。

"我對女檢察官說:阿姨!你長的像我媽。我媽被我爸逼死......呦!我尖叫一聲:胃好疼啊,已經48小時沒吃飯了。結果檢查官給我買了茶葉蛋。"

"你的聰明,都放在詭計上。"

"在少教所,賣淫的學詐騙,詐騙的學盜竊,盜竊的學賣淫--互相學習交叉成長。你想知道我咋進來的嘛?"

"牌子上寫著盜竊犯。"

"其實我不是盜竊而是詐騙,確切地說色相詐騙,而且詐的是美國鬼子。一個大雪天,我走到美琪大戲院。有個中年男人請我吃飯,吃完後跟他回家睡覺。從此,他天天給我100元,同時把半歲兒子交給我。他問我哪裡來,我說是浪跡天涯的吉普賽女郎。

半年後他膩了,就讓他朋友來嫖我。與其讓你做人情,不如出去闖天下,於是我給孩子餵了安眠藥......""孩子是無辜的。""可是我也是無辜的。"小蘋果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終於釣到一老外。他答應給姐妹一人100美金,結果卻少了一個零。姐妹們決定讓他嚐嚐紅小兵的厲害,在他銷魂時取走錢包。想不到老色鬼居然報警。"

"有了這個高度焉能不落網?"我笑了。

"審訊我的是二個小毛警,他們對副題的關心超過主題。我窺準這點,讓他們聽的眼睛發紅眉毛髮綠,喉結上下來回滾動。"

"你談什麼?""我談黃帶的內容。他們聽了笑了樂了,最後問帶子的主人是誰?我說地址不祥,我帶你們去。一要人少,二要便衣,車子停在城隍廟外,你們和我保持一定距離。

我帶他們在迷宮裡轉。當轉到一個胡同時,我撒腿就奔,幾個轉彎把他們甩下。一輛11路電車過來,我一個箭步竄上。

我靠窗而坐,眺望窗外景色。審訊時留下假身份,能耍弄警察,這是17年生涯中最值的紀念的日子。

請你把票拿出來。一個查票員站在我面前,我魂飛魄散。查票員把帶到終點站,我沒有一個子兒。他堅持讓我說出地址,我只得說出外婆家地址。想不到他把電話打到派出所。電話一通,就聽裡面狂呼亂喊:抓住她!抓住她!

我朝門口衝去,卻和一個人撞個滿懷。等我爬起來,大門已經鎖上。想不到你這黃毛丫頭,還是一號通緝犯?查票員冷笑著。

二個警察氣喘吁吁衝進來,一進門就給我上銬。他們抱住查票員,差點和他接吻。查票員也激動萬分。為公安破案,漲工資板上釘釘。二警察翻出一盒煙,慎重地獻上去,六隻大手緊緊相握。警民一家,天下無敵。

終點站設在誠隍廟。棚戶區裡,搖扇的,光膀的,赤腳的,遛達的隨處可見。當二個男人押著一個姑娘走來時,電影‘帶手銬的旅客'裡的一幕上演了。

‘滿世界壞人不抓,卻抓一個小姑娘。'爺爺憤慨地說。‘這閨女和我死去的閨女一般大。'婦人唏噓著。‘罪過!罪過!'老婆婆直搖頭。‘憑啥給小孩戴手銬?'有人吼著。我一看形勢對我有利,馬上嘴一扁,嗚嗚哇哇哭開了。

‘了不得啊!這女孩冤大著呢?'‘一定要問個青紅皂白。'‘咱見死不救就成了幫凶。'人流像洪水,洶湧地圍上來。

我用帶銬手抹了把淚,又朝四面八方的父老鄉親點了點頭。

‘還不快跑?'有人嚷著。我一個百米穿揚,箭一樣射出去。人牆閃開一條縫,我一過去,人牆馬上合攏。我跑啊跑,就在最後衝刺取得勝利時......""怎麼了?""天絕我也!天絕我也!"小蘋果仰天長嘯。

"警察從前麵包抄過來?""包圍圈還沒形成。""跑不動了?""就在即將完成勝利大逃亡時,我摔在一塊香蕉皮上,摔的人仰馬翻,摔的人事不省。啊!"她發出一聲嚎叫。

"又一次活擒生逮。"我笑了。

"人助我,天不助我也!"小蘋果頭朝後仰,拚命撞牆。

"不要啊。"老嫗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啪啪',現在不是沉悶的撞擊,而是清脆的掌聲。老嫗捂著臉縮到角落。一切迅速地來,一切迅速地走。要不是老嫗臉上的紅印,我一定以為這是夢。

"一塊香蕉皮,一塊千刀萬剮的香蕉皮。人助我,天不助我也。"小蘋果嘶啞地嚷著。"531,為什麼我的二度逃跑全都流產?"小蘋果睜著二顆黑黑的瞳仁問。我搖搖頭。

"這是天意,這是報應。你相信因果關係嗎?""不!"我堅決地說。"鄶子手逍遙法外,好人屢遭不幸-我絕不相信報應。"

"你知道我們竊取的錢有多少?告訴你,一共50美金,還不到500人民幣。按照法律,1000元才判一年。可現在主犯判6年,其餘4年3年。最恨的是嫖客居然沒受懲罰。警察把錢包還他時,還代表政府向他賠禮道謙。要知道,他嫖的是未滿18的少女,走遍全世界,他都應該受到懲罰。這社會公平嗎?公平嘛?"二顆黑葡萄般的眸子,死死盯著我。

"在中國,沒有‘公平'這二個字。"

"531!你認為我還會進來嗎?"紅噴噴的臉湊近我,鮮活的身子靠近我,黑葡萄樣的眼睛看著我。我想起瓊瑤筆下的白雪公主。

"我不願意你再進來。""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當然真話。""那我就告訴你,我會進來而且一定會進來。社會蛀空我的肌體,侵蝕了我的靈魂。我像嬌嫩欲滴的蘋果,裡面全部蛀空霉爛。"

我頭也不抬地打毛衣,恨不能變成千手觀音。好了!二天二夜的風雨兼程,毛衣總算竣工。我把最後一根線頭跳進領口,喜滋滋去交貨。

"超重一兩,重打!"388的話,如晴天一個霹靂。"什麼......""拆了重打!"388把毛衣一摔。

天吶!毛衣花頭樣式,長短尺寸全符合要求,不就多了50克。就是孿生姐妹也有前後之分,就是一窩豬崽也有克厘之差,難道毛衣要用‘絕對值'?難道毛衣要在天平稱裡打?

"不是有30克誤差嘛?"我昏頭昏腦地問。"她看你不順眼,你死定了。"小蘋果朝我使個眼色。我強打精神拆毛衣。一針針拆,一行行拆。拆下的毛線卷卷的,要是重打質量肯定不過關。怎麼辦?

"收工!"388嚷著。收工?收工就是收了工場間的活,重新拿到小號干。"我去放水擦地,你趁天黑前把花樣排好。"小蘋果一躍而起。

天黑了。我站在欄杆前,就著走廊上螢火燈開始編織。手酸的抬不起,眼酸的看不清,我還是直挺挺站著。完成勞役,一為我的尊嚴,二為能見兒子一面,我已囑咐丈夫把兒子帶來,我想他都快瘋了。黎明時,我倚在牆上睡著了。

"531,我的針。"嘶啞的聲音把我叫醒。"什麼?""我的針。你還我針!"猥瑣女隔著欄杆嚷著。"上次借你的針,現在收回。"

"可是......針在毛衣上啊。""把針抽下。""你不是說你有許多針,讓我用嘛?""我是說過,但是我現在要。"她蠻橫地說。

"試試。"老嫗遞來二付針。"太細了...又太粗了。"我比劃著。"還針!"猥瑣女一臉得意:這塊骨頭卡在我喉嚨上。

"能不能緩緩,我讓家裡帶。"我低聲下氣。"立刻!馬上!"她蹦出四個字。我只得一點點褪下針。"什麼事?"小蘋果端著粥走來。"531想賴我針。"猥瑣女出言不遜。

"不是她賴你針,而是你看中小麻球吧?""還是你聰明!"猥瑣女咧嘴一笑。"好東西早該孝敬我了。晚上給我。"猥瑣女跑了。

"天吶!我還以為遇到雷鋒呢!"我自嘲著。"原來在關鍵時訛詐。"

"記著!雷鋒已死,你現在生活在虎狼中。""趕快寫信讓家裡捎針。"想起黃世仁的逼債,我有了緊迫感。"寫信一月一次,而且在能接見的前提下。你這個月有資格接見嗎?"小蘋果冷冷地問。

"沒針完不成勞役,完不成勞役停接見,停接見沒有針,沒針更完不成勞役,這不是惡性循環嗎?"我著急地說。"這就是你說的馬太效應-窮的愈窮,富的愈富。"

"難道隊長沒想到這問題?""窮的愈窮,富的愈富,這是國策,也是監獄潛規則。你以為減刑者都身手不凡?""不是說勞動積分制嘛?""也就騙騙你這榆木疙瘩。"小蘋果把粥倒進嘴。

"針不進來,她再要針咋辦?"我急的粥都嚥不下。"送完小麻球,再送肥皂草紙,再送衣服鞋襪。""針和書是出獄者扔下的,她用這騙吃騙喝。"老嫗氣憤地說。

"隊長不管?""每個角落都有蟑螂,每條縫隙都有蛆蟲。隊長就是殺蟲劑,也斬不盡殺不絕。"

下午開中隊會,一個老年犯認真地聽,認真地記。雖然穿囚衣,舉手投足間,有不經意的別樣。

"傻貨。"小蘋果惡狠狠地說。"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秀珍。每次開會極認真,可惜好學生也判了17年。"

"本來我也憎恨四人幫爪牙。現在我明白,他們也是犧牲品,毀他們的是體制,是運動。"

"50步笑100步。"小蘋果乜我一眼。"我羨慕她一沒勞役指標,二是二人一間房,最重要的能吃小灶。"

"531隊長叫。"我趕緊走進辦公室。

"進小組半月,勞役完成的咋樣?"張隊長笑瞇瞇地問,我有些羞愧。重打的毛衣份量達標,但388一會說手勢緊,一會說不平整。毛衣像法律,誰操縱誰主宰。現在毛衣正面臨第二次重打的命運。

"手怎麼了?"張隊長驚訝地問。我十指粗大,手背高聳,手腕上纏滿傷筋膏。這不是手,是一個高度發酵的饅頭。

"沒啥。"我把衣袖朝外拉。"腫得好厲害。不過一開始全這樣,勞役關是一道坎。"
"我努力越過這個坎。"我冷靜地說。

"這裡打毛衣,要具備馮秋萍的水平。毛衣是出口工藝品。這是你丈夫的信,他真是個好人。"張隊長微笑著把信遞給我。我把開了口的信捂在胸口,快步走進小號,坐在馬桶上。

"531。"388嚷著。"我......上廁所。"我把信塞進口袋,急忙奔出去。

"別人交了第二件,你的第一件呢?""我......""完不成勞役,你沒說話資格。"她把剪刀一摔,我諾諾退下。

總算收工能看信了。這是9個月來第一次家信。別的信,都被水泡眼打回去了。信的第一行:親愛的寶強,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

信紙裡掉下卡片,這是一張發黃的硬紙板,上面有二行遁勁的黑字:唯有肝膽相照,才能風雨同舟;唯有情真意切,才能天長地久。摘自‘新民晚報'三言二語。

"用黨報來隱喻,借代,傳遞,影射,這辦法高。"老嫗興奮地說。

我翻過卡片。‘鑽石只能在大地暗處才能找到;真理唯有在思想深處方能發現。'-V.雨果。摘自4月14日新民晚報。"縱然層層檢查,道道設防,名人名言暢通無阻。"老嫗翹起拇指。小蘋果從我手裡奪過信:......兒子雖然離開母親,依然有許多愛。愛來之我們,還來之老師。雖然你在裡邊我在外邊,但是我們心心相通。我絕不會在你最困難時,去尋找那些不屬於我的東西。記住!你的身後,永遠有一棵大樹。"小蘋果高聲朗讀著。

"人生得一知己,足也!"老嫗黯然低下頭。

我眼圈黑黑,酷似大熊貓。大熊貓現在憂慮重重:勞役落下,這月接見肯定泡湯。

"為了慶祝三八婦女節,九大隊要組織一場文藝會演。願意參加者向組長報名。"喇叭裡播出新聞後,小組一片歡騰。

"我報名!""我也報名。""一個一個登記。"456拿著本子,挨戶統計。半圈下來,本子密匝匝一片。牙齒漏風的報名朗誦,五短身材的要求跳舞,五音不全的要求獨唱,急巴子要求演講。連話也說不囫圇的,也要來段德華哥的成名曲。是啊!整天貓在巴掌大的地方,舒展四肢是夢想,翻身打滾是理想。有個舞劍弄棒機會,絕不放過。

"531,你呢?"456走過來。"我連勞役都完不成。"我急忙推辭。"她要麼唱歌,要麼演講。"小蘋果斷地說。"不!"我急忙搖手。"重在參與嘛!"456記完後走了。

"上次替我行賄,這次替我報名,越俎代庖讓我做監獄的轎夫和喇叭?"我生氣地說。

"你照過鏡子嗎?""沒興趣也沒時間。""才9個月,你的臉即腫又青。再過27個月,你就是樓蘭女屍。三年後等你的不是凱旋門,而是一頂刑釋帽子。三年後,你要生存,要撫養兒子,要照顧家庭。你沒有工作,沒有勞保,沒有醫保,要是再沒健康,和死有啥區別?"小蘋果大聲嚷著。

"這......"我黯然不已。雖然白天我逃避,夜深人靜時,這問號一次次騷擾著我。

"上月,減刑回去的小李死了。""為啥?""拚命掙分是健康的透支。你知道監獄回爐率多少?""多少?""30%。""這麼多?""監獄不是天堂,沒必要朝這裡擠。可出去後,沒健康,沒工作,沒勞保,讓人咋活?有個回爐者沖朱隊長嚷著:你以為我願意回爐?為了活我才去偷。政府為啥不給我們一條活路?朱隊長聽了只有沉默。"

"朱隊長是個明智的人。"我感慨著。"我希望你也明智。越俎代庖?要是換了別人,我踩一腳還來不及呢!""可是......"我本能地抗拒著。"藏起你的喜怒哀樂,埋葬你的思想信仰,像狗一樣活下去。"小蘋果斷地說。"唱一隻歌,可以頂你五件的毛衣。"

"像狗一樣地活下去。"我喃喃著。這是電影‘芙蓉鎮'裡一句話。我本以為,這話和文革一樣,被埋進歷史的垃圾箱。"

"你的幻想毀了你。""我絕不是毀滅。"我果斷地說。"我對我做的事,無怨無悔。"

"531你唱什麼歌?"456站在門外親切地問。我猶豫了。6月4日5日的演講,讓我嗓子嘶啞。再加上後面的一連串打擊,我幾乎失聲。

"你就唱‘黨啊!親愛的媽媽'吧!"456意味深長地說。"不!絕不!"我尖聲嚷著。"我唱長江之歌!"

"我看你唱‘黨啊!親愛的媽媽'。"小蘋果斬釘截鐵地說。看來她要當我的經紀人。"我也覺得你唱這首歌好。"456說的婉轉,眼神卻在透露某種信息。"不!要麼不唱,要麼就唱‘長江之歌'。""那好吧,你出來試唱。"

南邊走廊已經成了排演廳。一個喉結者正在練聲,我懷疑她有性別倒置。一個肥腴婆在大劈叉,我擔心她要滑倒。

"停!一個一個來。"勞積會田主任拍著手,一個女犯背著手風琴走來。

"我先唱。""啥調?""不是跳是獨唱。""問你啥調?"風琴手不耐煩了。"啥調不知道,反正我能唱。"歌手一昂頭。"跟我的琴走。"琴手一拉琴鍵,音樂聲起。獨唱者唱了幾句,眾人就笑彎了腰。這走調不是走一條馬路,而是從南極走到北極。"我的琴跟你走。"琴手只得妥協。

此女唱的是華仔的歌。聲如破瓦,音如裂帛,唱著扭著,扭著唱著,活像跳神的巫婆。‘愛啊依啊啊啊啊......'她還陶醉在自己歌聲中時,琴手已經罷工。

"咦!我沒結束你怎麼結束了?"獨唱者很氣憤。

"下一個。"琴手沒表情地說。"不是規定二選嘛?還有一個是國粹。""國粹?"

"黃梅戲難道不是國粹?我唱天仙配。""伴奏。"老田手一揮。看來她知道國粹的意義。

"沒法伴奏。"琴手‘啪'地關了風箱。"那就清唱,清唱能顯示真水平。"老田說。

"好!"獨唱者胸一挺,雙腳呈丁字型擺開。真是南為桔北為枳。‘天仙配'一到她嘴,就像雞和鴨在調情,怎麼聽都有股濁味。唱著唱著又轉起來。她穿了件上窄下寬,呈放射狀的燈籠衫。拋發線上綴著亮晶晶珠片,本來就肥腴的她,轉啊轉,真像點燃的燈籠在風中吱溜溜轉。

一個濃眉大眼的隊長走來。她冷眼一瞥,嘴角掀起一絲鄙視。"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朱中隊長。"有人湊近我,原來是大鼻子。

"啥時來的?"我驚喜地問。"二月前。一直沒機會和你搭話。我判七年,他判無期。""這麼重?""主角不判,就判小嘍囉。"大鼻子生氣地說。"他媽的!出去後揀大的狠的幹。"

"下一個。"大鼻子‘嗖'地跳出去。"我唱鄧麗君的‘甜蜜密'。要求伴奏。""這歌能唱?"琴手諮詢掌握政策的田主任。"在監獄唱這歌,說明改造的英明。"老田一擠眼。"明白!"琴手會意地拉開琴。

剛才還咬牙切齒的大鼻子,現在完全沉浸在甜蜜中。她‘甜啊密啊風啊花啊'地唱開了。聲音糯綿無骨,表情曖昧甜膩。唱到‘啊呀啊呀啊呀呀'時,她做了個黑虎掏心的動作。

"我唱的不錯吧?"唱完後她興奮地問。"不錯!"我敷衍著。

接下來的試唱,不是香港就是臺灣,而且是清一色的情歌。憑心而論,歌手嗓子無大礙,只是油滑輕佻,怎麼也有‘過手就酸'之嫌。

"完了嗎?"琴手懶洋洋地問。"還有一個......長江之歌。"老田看著手上的紙。

"長江之歌!"琴手鄙夷地揚起眉。不自量力已經夠多,咋又冒出個更不自量力的。

"誰唱?""我。""啥調?"她眼皮也不搭。"原調。"她的手按在鍵上不動。"試試吧!"我盡量說的委婉。

她猛地打開風箱,激昂的旋律,夾著風雨,挾著閃電,由遠而近呼嘯而來。琴聲捲著海的怒濤,山的呼喚,一瀉千里浩浩蕩蕩。

我挺直胸,打開腔,一股豪氣從丹田處扶搖直上。頭腔,ISI咽腔,胸腔,匯成一股強大的氣流;氣息統一,聲區統一,位置統一,音色統一。聲音在激盪,迴旋,共鳴,碰撞。我謳歌我的愛,我控訴我的恨,我歌我哭,我哭我歌,這是長哭當歌,長歌當哭。

當最高一個音符爬上喜馬拉雅山,攀上珠穆朗瑪峰時,吶喊如衝出軌道的行星,靈魂如掙脫藩籬的精靈,飄逸上升,倔強上升,冉冉上升,無限上升。高音停留著,盤旋著,激盪著,呼嘯著,如大鵬展翅雄鷹翱翔。

寂靜!一片寂靜!一片深深地寂靜。所有人沉浸在震撼中。"大氣磅礡,淋漓酣暢!"琴手把風箱一收,緩緩吐出八個字。

456靜靜地看著我,眸子晶瑩透亮。在亮晶晶的眸子裡,我找到了知音。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花。"再來一首!"琴手有了熱情。"我唱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行嘛?"老田警覺地問。

"這是世界名曲。"手指滑過琴鍵,一串漂亮的音符傾瀉而出。低沉而悠遠的旋律,滑過藍天白雲,掠過高山海洋,宛如天籟之音朝我飄來。當深沉而嫵媚,哀怨而優雅的前奏響起後,我用傷感,敘說青春的不再,歡樂的短暫。我唱著海一樣深的思念,海一樣闊的摯愛;我唱著浪的追求,浪的泣訴。當我唱到‘啊!別了歡樂別了青春'時,456倏地奔去。

她奔進小號,拉過欄杆上的毛巾摀住臉。在她肩頭的聳動中,我唱完了歌。

"排隊!排隊!"456揚著手站在樓梯口。長龍逶迤,朝一個地方游去。威嚴而壓抑的禮堂,張開大口吞噬一條條長龍。

幹練的樊大隊長走到舞臺中央。"今天是3.8婦女節。監獄組織文藝活動,希望女犯們認真改造,早日回歸社會。下面由XXX演講。"

一個一拐一瘸的女犯上了臺。她先對隊長鞠躬,然後開始演講。她感情真摯,神色莊重,稿子也寫的很有文采。我被她的虔誠打動,一點點進入角色。她因組織舞會而被警方取締,正逢嚴打,於是舞會組織者以流氓罪判7年。

她一謝法院給她第二次生命;二謝隊長給她嶄新靈魂;三謝提藍橋是涅磐起點。說千道萬,談不盡黨的大恩大德;說萬道千,吐不盡舞會的十大罪狀。言之鑿鑿,似有機器人背誦之嫌;神情兼備,亦存假麵人活動之態。

不就一家庭舞會,何至要判七年?冤假錯案,演變成慶功頌德會。演講是吐露心聲,還是無奈作假?是掙分需要,還是人性扭曲?在中國,有多少迫害就有多少感激;有多少鎮壓就有多少匍匐。有右派風燭的感激,有反革命苟延的感激,有妻離子散的匍匐,有家破人亡後的匍匐。有家雀的眷戀,羔羊的柔弱,波斯貓的乖巧,牧羊犬的忠誠。可惜沒有鳳的高傲,梅的傲霜,虎的威猛,鷹的桀驁。掐著喉嚨,還要唱讚美詞;肉體受虐,還要靈魂下跪。嗚呼!嗚呼!我沈重地搖著頭。

"531上。"456推我一把。我茫然地走上臺,對著黑壓壓的人群。風琴手一按琴鍵,熟悉而激越的旋律,暴風雨般響起。我一挺胸,在激越而高昂的旋律中,放開嗓子敞開心扉。

"今天開始做電容器,一天75只。領工具。"388沉著臉。"不要說電容器,就是做導彈我也不會輸。"537朝我橫了橫眼。

537又名二殯。這個殯不是儐妃的儐,而是殯儀館的‘殯'。她殺人未遂判五年。天吶!與其說她是殺人犯,還不如說是醋罈子。在二奶和三奶的拳擊賽中,情夫為了討好三奶,把二奶送進看守所。

承辦問她,你滿世界追殺她,真準備殺人?不殺她誓不為人。

真準備殺她?恨不得大卸八塊。

既然你有大卸八塊的勇氣,那就以殺人未遂起訴。於是,一把菜刀鬧革命的她,從殯儀館來到監獄。現在,殯儀館館長可以和三奶高枕無憂了。

我組的生活組長是空缺。空缺周圍,遊蕩著幾十雙飢餓的眼睛。鑒於二殯特殊,甚至有點滑稽的案情;鑒於二殯出色,甚至是優秀的勞役,她成了組長不二人選。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未決前的猶豫。

"在這裡,最硬的就是勞役。生活摜不出,只能踩在腳下。"二殯又橫我一眼,發表了准就職宣言。

"二殯說的對。沒本事別想在這混。"老三毛氣勢洶洶地嚷著。老三毛是四進宮,一輩子在官司單位淌。淌的她頭頂生膿,腳底流瘡。雖年過六旬,‘斗'志高漲。

"老三毛,你啥時和二殯勾搭起來?上月還像一對斗的死去活來的蟋蟀。"蓬頭垢面的250用標準的江北話說。

250是半文盲,本來在殘疾人大本營工作。由於她頂撞領導,失去三個月的工資。250一怒之下,拿了廠長錢包,結果以盜竊罪判三年。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貫是中國的特色。250被關進囚籠,堅決不低頭。她不但大鬧法庭,還大鬧提藍橋。其實,從公檢法到管教都知道她冤。但誰都不想做包公,也做不了包公。250三天一大鬧,天天一小鬧,不但小組紅旗飛了,連穩定也被她鬧走。張隊長一次次找她談心,巨冰終於在溫暖中融化。只要一念張隊長的緊箍咒,這個孫猴子,立馬鳴金收兵刀槍入庫。

"250,你發啥聲音?"388一橫眼,這幾天她的氣老不順。"路見不平拿出刀。"250也一橫眼。"你忘了自己的保證?""不敢忘。"250做個鬼臉。

"憑這隻翻司想在這撐世面,做夢!"老三毛橫我一眼。"啥叫翻司?""翻司就是臉。"老三毛用手比劃著。

"噥迪只翻司最靈,可惜不是人臉是妖臉。"250‘呸'了一聲,於是大家笑了。

"537隊長讓你去。"二殯一聽,撒腿朝辦公室奔。"看樣子,殯儀館的貨色要爬上去了。"250冷笑著。

"人家537就是有本事,她的活做的不要太好歐!"老三毛正說著,二殯一臉燦爛走來。笑從鼻樑中間朝八方放射。

"從今天開始,537擔任生活組長。"456鄭重宣布。二殯和388相視一笑。

"我早看出你是塊料。"老三毛湊上去。"以後還跟我鬥嗎?"二殯得意地問。

"中美合作已經翻開新一頁。"老三毛諛笑著。"臭不要臉的老三毛。"250一口呸去。

"組長你看她啊!"老三毛搖著身子撒嬌。"老掉渣還發嗲!"250又呸了一口。

我分到一個鐵架還有一大攤零件。"做一隻電容器要144只動作,只要一隻動作不規範,產品就要返工。大家看我怎麼做。"東道主把零件朝鐵架一放,拿著鑷子開始示範。

第一天小組返工率100%; 第二天90%;第三天70%。當山一樣的電容器退回時,一女孩哭了-她就是武進路上的殺人縱火犯。

"你不要哭,別人不急你急啥?" 二殯一邊安慰一邊拿眼橫我。"我是死緩啊。"200抽泣著。

"有人只是銀槍蠟燭頭。""誰是銀槍蠟燭頭?"老三毛明知故問。

"531,要是你能減刑,我從這裡爬出去。"熬不住的二殯,自己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沒說我會減刑。""你減刑,我就從這爬出去。"二殯尖叫著。我急忙低頭幹活,咱惹不起還躲不起?

二殯年齡和我相彷,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雙滄桑老眼,還有一雙粗礪而靈巧的手。既非腐敗分子,又非養尊處優的太子婆,何以這麼恨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新來者都要吃老三毛這一棒。這叫殺威棒。"老嫗說。"我成了林沖。"我苦笑著。"我沒有得罪她們啊。""456對你好,引起了388的嫉恨。於是二殯和老三毛聯袂出手。"

"爬的高跌得重。一月後二殯肯定下來。"小蘋果大口扒飯。"為什麼?"我好奇地問。"我也搞不懂:456一直看不起二殯,怎麼肯讓她做生活組長?"老嫗不解地問。

"這叫幫倒忙。讓老鼠鑽進油缸是什麼結果?""當然是喝的飽飽的。""接下來呢?"

"接下來......"老嫗思索著。"接下來是漲死,你這個蠢貨。"小蘋果惡狠狠地說。

一陣寒風,一直吹到骨髓裡。為啥還沒拿到羽絨衫?我又冷又餓,弓著背,瞇著眼,用手穿零件。薄如蟬翼的薄膜,實在不好對付。"這次寫信,一定讓丈夫送鑷子鉗。"

"531,你會寫粉筆字嗎?"456走來,我忙把電容器藏在身後。"當然。""會畫幾筆嘛?""我臨摹過。""和我出黑板報吧。

"不。"先唱歌,再出黑板報,後面還幹什麼?

"用黑板報的分來抵勞役分,一分抵三分。"小蘋果瞪我一眼。"不......""收起你的窮酸。"小蘋果把我推出鐵門。

我在左上角畫了報頭,又用魏碑寫了標題,然後抄稿。稿子題目是:監獄是所大學校。作者把監獄寫成蓬萊仙境,把法官寫成觀音菩薩,把公安寫成天兵天將。一言已蔽之:判刑,是最大的教育挽救;坐牢,是最大的靈魂升華。只有在監獄,才能造就民族精英,科技人才,中華棟樑。

抄著抄著怒氣上來。這種強褒強貶的文章,就是剪徑之盜。我忍著極度憎惡抄完了它。

"再抄這篇。"這篇稿子的題目是‘人類靈魂工程師'。立意和前篇有異曲同工之妙。字如螃蟹不算,有時居然出現象形文。感謝後面一豎二捺二撇,琢磨半天也不明白哪國文字。

"一豎二捺二撇表示樹枝。"456一眼看出廬山真面目。"感謝樹枝幹嗎?""隊長不是橄欖綠?符號代表樹枝,樹枝代表橄欖綠,也代表政府隊長。""幽默。高度幽默。"

"寫稿人半文盲。她一半揣摩一半用像形文字,說明她靠攏政府的決心。""那是!那是!"既然456把問題提到政治高度,我就當最高指示來膜拜。

回小監已是掌燈時分。"好兆頭!"小蘋果興沖沖地說。"恭喜你獲此殊榮。啊!我的胃好疼!"小蘋果的眼睛朝杯子掃去。""要吃荷包蛋可以,但不許行騙。"我生氣地說。

"職業病人,病入膏肓。你應該投稿。小組錄用0.1,中隊錄用0.2,大隊錄用0.3,監獄錄用0.4。""完不成勞役,都走這捷徑?""做夢!人人想當官,朝中沒人怎當官?""功夫在詩外。""明白這理就好。"小蘋果咂著嘴,像我的良師益友。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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