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江樓清談》節選

作者:唐翼明 發表:2009-11-09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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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翼明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現任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

十二:想起蔣經國

現代中國政治人物中我最喜歡兩個人,一個是孫中山,一個是蔣經國,可惜都無緣見到。孫中山不必說了,他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蔣經國卻是「失之交臂」。一九八六年我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唸書,寒假裡第一次到臺灣探視父母。那次本來是可以見著他的,父親本來也有帶我去拜見他的意思,但其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很少見人,我們想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之所以想見他,也並非崇拜偉人,而實在是想去當面致謝,因為他剛剛簽准我父親在國民黨中常會上提的一個特別提案,使我有可能在拿到博士後赴臺定居,陪侍雙親。

按臺灣當時的法令,本來只有十六歲(後來改為十二歲)以下的孩童或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在臺有直系親屬者,可以從境外去臺灣定居,成為正式的臺灣公民,其他的人是不可能的。我後來果然於一九九○年博士畢業後赴臺侍親,且先後執教於臺灣文化大學與政治大學達十八年之久,具有臺灣公民的身份,是臺灣教育部正式檢定的教授。像我這樣生於大陸長於大陸,在大陸獲得碩士學位以後去美國留學,而後執教於臺灣的,當時僅我一人,現在也沒有第二個。我當然是威權體制下的受益者,現在的臺灣,這樣的特權已經不可能再有了(馬英九也沒這個權力)。

我父親是兩蔣的學生,大學念的是政治大學,校長是老蔣,後來又上幹部訓練班(在江西),校長是蔣經國。我父親做蔣公的機要秘書多年(一九四八至一九五二),在蔣經國時代又任總統府副秘書長,考選部長,旅美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常常笑稱我是「國民黨的高幹子弟」,但我享受到的特權也就這一條,而為此所吃的苦頭可就說不清了。

 一九八六年的寒假錯過了見蔣經國的機會,沒想到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因為一九八八年初他就因病去世,其時我博士還沒有畢業。一九九○年到臺灣,這個時候已經是李登輝坐在總統的寶座上了。沒想到我這一呆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是臺灣歷史上風翻浪湧的年代,我目睹了臺灣社會一方面統獨劇鬥,藍綠惡戰,一方面步步走向民主,完成了政黨輪替。(想想我這一輩子還真幸福,在大陸見證了文化革命的歷史大劇,在臺灣又見證了政黨輪替的歷史大劇。)

在臺灣社會——至少我在的這段時期,老百姓指名道姓地罵政治人物,是司空見慣的事,蔣介石、李登輝、陳水扁都被罵得很慘。但奇怪的是罵蔣經國的人卻很少,國民黨人固然不罵,民進黨也很少罵,知識份子、老百姓則幾乎完全不罵(我說的是「幾乎」,例外總是有的,李敖就是一個)。因為蔣經國這個人的確沒幹過什麼壞事(至少在臺灣),卻做了不少好事,臺灣人人都知道的「十大建設」就是在蔣經國擔任行政院長時完成的,他當時有一句名言:「今天不做,明天會後悔。」在臺灣經濟起飛中,蔣經國所起的作用最大,超過老蔣。蔣經國的廉潔是無人懷疑的,他常常下鄉,身著一件普通的夾克衫,與老弱婦孺接談。餓了,就同隨員一道隨便吃個路邊攤,幾乎完全不講究。也不害怕有人刺殺。

但我以為,蔣經國最了不起的地方還在於他能夠與時俱進,晚年也不糊塗。將來有人要寫蔣經國傳,最需要大書特書的,我以為是他去世前半年所斷然頒布的三大政策:第一,開放黨禁,即只要經過合法手續,人人可以組黨;第二,開放報禁,即只要經過合法手續,人人可以辦報;第三,開放老兵赴大陸探親。從蔣經國去世(一九八八)到我退休離臺(二○○八),剛好二十年,我目睹臺灣社會從一黨政治走向多黨政治,從威權體制走向民主體制,其間不如人意者自然很多,但臺灣社會的的確確在一步步走向民主自由,變成一個更現代、更文明的社會。雖然有陳水扁這樣的小丑跳梁,也並不能阻止整個社會的進步。如果說臺灣這二十年來的進步與成就都是蔣經國開的頭,都是奠定在蔣經國晚年所頒布的三大政策之上,我覺得這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一個大權在握的執政黨的領導人,能夠在長期執政之後,到晚年仍然保持清醒的頭腦,準確把握社會發展的脈動,主動站在歷史的前沿,引導自己的政黨和政權進行改革,這無論如何是值得人敬佩的。

我因此常常想起蔣經國,雖然我沒同他見過面。

作者附記:我五月七日下午寫完此文,晚上即接到市政府電話,說蔣孝嚴來訪,邀我與他次日共進早餐,我順便帶去此文給孝嚴看,他顯然很感動,說:「我可不可以留下大作?」我說:「當然可以。」孝嚴與我同年,二十年前他任國民黨海工會主任時,我們見過一面。他現任國民黨副主席。此事遇合之巧,值得附記一筆。

 ···················

九十四:到美國去

你從小就有一個很奇怪的夢想,要受到這個世界上最高的教育。這個夢是什麼時候鑽進你的腦袋裡的,你已經記不確切了,但你肯定那是在七歲回到老家以前。因為回到老家後你就變成了一個放牛娃,大概不會做這麼奇怪的夢。但是這個夢既然已經鑽到你的腦袋裡,就沒辦法把它忘掉,雖然放牛砍柴插秧種田,你總還時時記得這個夢。這個夢的內容對於你其實是很模糊的,到底什麼是世界上最高的教育?到哪裡才能受到這樣最高的教育?唸書念到什麼程度才可以算是最高的教育?你都並不清楚。

你只記得你很小就聽到過「留洋」這兩個字,但「留洋」是什麼意思你似懂非懂。你從沒想到過去美國,因為從你懂事之後起,美帝國主義就是全世界人民的頭號敵人,你痛恨美帝國主義。即使要留洋也頂多是「留蘇」,就是到那個列寧、斯大林的偉大國家去讀書。到了高考名落孫山以後,你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這個留蘇的夢也跟你曾經做過的皇帝夢、諾貝爾夢一樣,徹底地醒了。你終於從做夢的時代邁進了現實的時代。到了文化大革命,你當了反革命,進了牛棚,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黑牌高帽、口號間,美夢灰飛湮滅」,此身已成階下囚,成了被革命之浪淘盡的悲劇人物。活下來已值得慶幸,受最高等教育就等下輩子吧。

但是令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世事真的會白雲蒼狗,風雲突變,昨日不可能的事,今日都有可能了。中國跟蘇聯鬧翻了,卻跟美國開始修好了;毛澤東去世了,而鄧小平上臺了;狗崽子考上研究生了,受最高教育的夢居然可以實現了。最有意思的是,你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中美竟然建交了。你童年的夢這時候表現出強勁的活力,你馬上就下定決心,非抓住這個機會不可。你毫不猶豫,立刻通過武漢大學保衛部向湖北省公安局提出申請,你要去美國探親,去看你年過古稀的母親。看母親,跟父母團聚,自然是你心中強烈的願望,只是這背後還有一個不說更強烈,至少也是同等強烈的願望,就是去美國留學,念博士,圓你少年時代的夢。

你之所以不說申請留學,是那個時候在鄧小平領導之下的中國政府,雖然比文革時代開明得多,但還沒有開明到派留學生到美國去學社會科學的程度。當時已經有一小批人被政府送到外邊去學科學技術,但沒有一個學社會科學或文學藝術的。因為在社會科學方面,馬列主義仍然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思想體系,如果西方的科學技術尚有可學之處的話,那麼他們的社會科學比起馬列主義來,那實在是差得遠了,有何留學之必要?何況你在武大念的又是中文系,難道還要跑去向洋鬼子學中文不成?所以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一九七九年一月月中美建交,你四月間就提出了申請。

半年過去了,石沉大海。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武漢保衛部才找你去談話。你甚至還記得那個保衛幹事姓張,個子很矮,在男人中你已經算是夠矮的了,他居然比你還矮一截。這個小矮子態度極不友善,他斬釘截鐵地告訴你:「唐翼明,不要想去什麼美國,我正式通第知你,公安廳不批准。」

在那個時代,這一類管人事、管保安的人都是驕橫慣了的,因為他們手裡握著你的生死大權。他大概絕對沒想到,他的語氣把你激怒了,你大聲對他說:「為什麼?你們憑什麼不讓我出去?你給我告訴你的上級,我唐翼明不接受這個決定。」他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大概因為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吧。他的上級就是湖北省公安廳,你唐翼明什麼東西,居然敢挑戰省公安廳?你沒等他反應過來,「砰」的一聲關上門就出來了。

回到寢室,你把這件事講給你的同學聽,大家都搖頭嘆息,一個同學(可惜你忘了是誰,是不是陳書良?)說:「唐翼明啊,你吃了豹子膽啊,你怎麼敢跟他們吵?你要出不去,以後搞起運動來,你這一輩子小鞋穿不完!」你這才清醒了,突然覺得有些後怕,有點後悔自己的脾氣太大。也很奇怪,文化大革命整了這麼久,你的脾氣還沒有被整下去?是不是考上研究生又有點得意忘形了?不過你心裏有一種直覺,時代變了,這個小矮子的話沒有什麼道理!不讓你出去是錯誤的。不過你得動點腦筋,這件事情不能就此罷休。

你想來想去,決定給中共中央寫一封信,乾脆把這件事情捅到最高層。你的朋友們也贊成。這裡面有一個人是最關鍵的,你這一輩子不會忘記他的豪俠仗義,你最終能夠去美國,他實在是功莫大焉。這個人叫朱軍。在你的朋友圈中,他是大家公認的美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英俊瀟灑的風度,尤其是與眾不同的五官,鼻樑高挺,輪廓分明。你一直懷疑他有外族血統,多年後你才從他自己的口裡得到證實,他果然是宋朝時來中國開封經商的猶太人的後裔。當然,是不是美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仗義幫忙,更重要的是他具備幫忙的能力,因為他是武漢市文革前的老市長劉惠農的女婿。你跟他本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想到文化大革命劉惠農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朱軍和他的太太劉小青以及他們的一圈朋友也就成了走資派的子女,降到了跟你差不多的地位。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你們是成不了朋友的。劉惠農在鄧小平上臺以後官復原職,而他許多在北京的戰友也官復原職。朱軍答應把你給中共中央的信送到北京中央領導的手中。

你在那封信裡說,你認為湖北省公安廳不批准你去美國探親,不符合中央的新精神,你認為是地方上思想仍然不解放的表現。你還說,你推測省公安廳之所以不批准你去,原因是你的家庭背景,因為你的父親曾經是蔣介石的秘書,現任臺灣考試院考選部的部長。你說,我們中央的新精神是呼籲國共第三次合作,呼籲臺灣回歸祖國的懷抱,如果現在唐振楚的兒子要去美國探親都得不到批准,那麼他的那麼多的上級下級和同僚,如何能相信我們有合作的誠意?你這封信最後究竟到了誰的手上,誰過了目,是鄧小平本人呢,還是其他中央的高層領導人呢,你不得而知。但是那結果出來了,就是公安部通過武漢大學保衛部通知你去北京,說副部長要親自接見你。這一回張矮子的態度突然變得很和藹了,你就想這回或許有希望了。

這已經到了一九八○年的年底,你還記得你走進北京公安部的那一天,外面正下著鵝毛大雪,你穿著厚厚的棉衣,一步跨過你這一輩子從未見過的最高的、也是最森嚴的衙門。那衙門的樣子你已經記不清了,你印象最深的是你一進去就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直撲過來,你這一輩子到那時為止,還不知道暖氣是什麼滋味。那通道似乎很長,你走著走著就覺得熱不可擋,又不敢把棉衣脫下來。你畢竟不知道前面等著你的是什麼,共產黨的公安部可不是好玩兒的,這可不是武漢大學的保衛部,你要碰到的人也絕不是張矮子那一流的。你終於走進了一個大廳,有人讓你坐下來,並且給你端上一杯熱騰騰的茶水,你喝了一口,覺得更熱了,汗從你的頭上冒出來,沿著脖子往下流。前方有一張大桌,一個大幹部模樣的人走進來在桌後坐下,你猜想,這大概就是要接見你的那位副部長。你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決定你命運的那一刻的到來。汗從你身上的所有毛孔鑽出來,你覺得這等待的時刻特別長。

那位大幹部開口了,不料語氣竟然十分和藹,他說:「唐翼明,公安部決定批准你去美國,你們一家人都去。希望你去了美國以後,不要罵共產黨,為祖國統一多做貢獻……」下面還講了一些比較具體的話,你記不清楚了。但最後幾句你記得,他說:「我現在就給你們湖北省公安廳打電話,你明天回到武漢就可以拿到你們全家人的護照。」他果然立即抓起桌上的電話當著你的面打起來,你也果然在第二天回到武漢直奔省公安廳拿到了你們全家人的護照。一個禮拜之後,你又回到北京去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使你萬萬料不到的是,這次居然是老美不讓你們一家去美國,只肯批你一個人去,那原因是如果你們一家到了美國,就可能呆著不走,有移民嫌疑。無論你怎麼解釋都沒用。最後也只好認了。眼看著他把你的護照上你同小兒子的合照劃去一半,底下註明:This child is not included(不包括這個小孩)。

這一天是一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簽證三個月內有效,你在兩個月裡寫完了你的碩士論文,通過了答辯,於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五日到了美國。事後,你記得朱軍告訴你一個有趣的細節,他說,那個接見你的副部長叫凌雲,也就是後來擔任審判四人幫的審判長的凌雲,是他岳父的老戰友。凌雲是個老革命,北京關押政治重犯的秦城監獄就是他親自監造的,但不料秦城監獄造好沒多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他自己竟被關了進去,這一關就是八年,鄧小平上臺才放出來。朱軍說,他看了你寫給中央的報告後,把報告往桌上一甩,說:「這次就是蔣經國的兒子,老子也把他放出去了,莫說是唐振楚的兒子!」這個細節的真實性你無法求證,但朱軍說得這麼繪聲繪影,想來不會是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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