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工作組長講述60年大飢荒吃人肉

發表:2010-01-12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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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採訪緣起:2002年6月28日下午,星期六,我與妻子搭長途客車去(崇)慶縣九(龍)溝躲避酷熱,黃昏在溝頭紅紙村某農家大院投宿時,認識了山野散步歸來的鄭大軍先生。

鄭老72歲,原籍河北,寬身板,亮嗓音,一望便知頗有來歷。他是縣團級離休幹部,但目前已習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當其回首幾十年前,自己初涉仕途,任縣委下鄉工作組組長的歷史,不禁悲從中來,幾番欲潸然涕下,"大冤案啊,"他嘆道,"餓死幾千萬人,可至今沒個正式的交代。"(以下,鄭:鄭大軍;威:老威)

......

威:一平二調?
鄭:就是以公社為單位,實行全面的平均分配,無償調撥生產隊和社員個人的任何財產,為徹底鏟除私有制,走向人類大同鋪平道路。說得簡單些,就是一切歸集體。每家的灶臺都拆了,碗筷也上繳了,因為有了公共食堂,有了社會主義大家庭,小家庭就不用開夥,否則違法。豬、羊、雞、鴨統統進了集體的籠圈,有的社員甚至從家徒四壁中搬出來,住集體茅棚,好讓人民政府放心。

開頭幾天食堂還挺紅火,大鍋飯嘛。我們工作組一進食堂門,大夥就全體起立,放下飯碗鼓掌,並齊唱《社會主義好》。我問:"伙食好麼?"大夥回答:"好!"我又問:"吃得飽麼?"大夥更響亮地回答:"飽!"此時,有個豁嘴老頭還出場打了一段讚美快板,大意是從今以後不靠天,不靠地,只靠共產黨端碗了。

我們在大隊黨支書的陪同下檢查了廚房和每張飯桌,紅苕稀飯敞開供應,玉米窩頭在籠屜裡堆成小山。我驚訝地問:"這也敞開吃?"支書回答:"無論大人、娃兒,每人限吃四個。"我說:"這窩頭足有三兩吧?小孩沒撐著?"支書說:"農村娃兒撐不著,蹦兩蹦肚子就癟了。"我厲聲批評說:"要有計畫,不能浪費!"支書連連稱是。由於准吃不准揣,農民們頓頓死撐,稀飯鍋裡的紅苕沒人舀,窩頭皮滿地扔。

大隊幹部五、六人簇擁著我們進小飯廳,桌子上已擺好兩臉盆紅燒肥腸和回鍋肉。我問:"這是咋回事?"支書答:"前天公社批准殺豬,經支部研究決定,留了些下來慰問工作組,這也是社員們的一番心意。"我和其他同志都拒絕搞特殊化,命令把肥腸和肉加菜燴了一鍋,在晚餐時按人頭分給社員。那年頭,我們常下鄉,對農村幹部的陽奉陰違深有體會,但時代風氣如此,誰不識時務,就要犯錯誤,所以沒人對公共食堂的浪費現象提出異議。

直到兩年後,我率領整風整社工作組一行四人,進駐同一地方,落實《十二條》(即1960年11月3日由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共十二條,文件的核心是要求全黨以最大的努力糾正1958年以來在農村刮起的共產風,徹底清理"一平二調"--老威注),才發覺其後果的嚴重性。

曾經風光一時的公共食堂一派破敗,靠廚房的隔牆已經打掉,以增加伙食
的透明度。上百號社員排著長隊,捧著碗,有氣無力地繞著砌在地上的大灶臺繞圈,領取一杓照得見人影子的午飯。這是將政府救濟的陳穀子連殼帶米碾細,再下鍋狠熬出來的糠米粥。後來瞭解到,是因為工作組大駕光臨,大夥方能領到如此"見米"的上等貨色,若在平時,一日三餐清水煮紅苕,一人兩小砣;或者清水野菜,撒幾把珍貴的米糠進去攪勻,如果再撒一把老玉米或干豌豆,那就近乎奢侈了。

我們四個人躲在門外,觀察了好一陣,組員老王示意大隊支書不要聲張。桌子、板凳都失蹤了,人們領了飯,迫不及待往嘴裡倒,卻沒有一個人被滾燙的粥傷著。隊伍繼續移動,除了杓碰碗的聲音,一切都顯得空蕩蕩的。終於,所有的人都坐了下來,圍成九個圈子,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舔碗,非常專心,彷彿要把已經透亮的碗舔穿。沒舔碗的直喘氣,似乎開飯是體力活兒。我們呆了,不禁面面相覷,作為黨的幹部,我們深為自己沒有被餓垮的身子骨羞愧!

趁我們發楞,大隊支書卻按捺不住提步進門,大吼一聲:"歡迎工作組同志!"

於是全體起立鼓掌。我們只得露面,招呼大夥。不料社員們卻有節奏地邊鼓掌邊背誦:"公共食堂好,人人吃得飽,感謝毛主席,感謝黨領導!"一連背誦三遍,就有五、六個人因元氣消耗過度,倒地昏厥過去。我忙叫救人,老王掏出臨出發前帶的一封壓縮餅乾,泡在開水碗裡搗散,依次灌了。

當晚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十二條》,並當眾宣布將"一平二調"中擅自調撥的私人財產歸還原主,許多社員激動得流下了熱淚。老貧民牛東山說:"終於可以死在自己屋頂下了。"而大隊、生產隊兩級幹部都陰著臉,沒一個吱聲。散會後,大隊支書埋怨說:"現在才來糾正共產風,意義已經不大,因為這兩年大夥偷的偷,拿的拿,集體財產都搞光了,連米糠缸子也給砸了。大河斷流小河干,住在自家屋頂下有啥用,瓦又不能吃。"我批評了這種悲觀情緒,大隊支書頂撞說:"憑共產黨的良心,我這個書記沒有虧待社員,除了上面領導視察時陪點吃喝,我沒有搞明顯的等級。餓死的社員一年比一年多,我不難受麼?可後山的五大隊咋樣?都吃人了......"

我們大吃一驚,我打斷他的話:"不要亂講,要負責任喲。"大隊支書把胸脯擂得崩崩響:"百分之百負責任!我閨女前天逃回娘家來,說她們生產隊幾歲的女娃兒快叫吃光了。"

事關重大,當機立斷,我派老王連夜趕回縣委匯報,我則立即去後山五大隊,把最新"敵情"通報派住那兒的工作組劉、聶、姜三同志,他們還被蒙在鼓裡!

通過細緻而艱難的調查,東陽五大隊第一生產隊人吃人的內幕終於揭開:全隊共82戶491口,僅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11月期間,就虐殺並吃掉7歲以下的女童48名,佔全隊同一年齡線出生女童人數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有吃人史。

最早發現吃人的是生產隊會計王解放,據他供述,1959年底,公共食堂無糧下鍋,經常"變相斷炊"。所謂"變相斷炊",即灶房只敞開供應白開水,而把從社員的牙縫裡強制節余的渡春荒救命糧扣下來,供黨員幹部們夜半三更時享用。因為"群眾垮了幹部不能垮,否則就失去了革命的主心骨"。

按當時的政策,公共食堂之外的私自開夥屬違法行為,所以幹部們半夜填了肚子,還肩負著巡邏的重任,要保證家家房頂不冒煙--如此"堅壁清野"持續了一年餘,而唯一的熟食來源公共食堂又名存實亡,廣大群眾只好放棄生產自救,滿山瘋轉,撈著啥吃啥。樹葉、樹枝、草根、野菜、地菌,後來連整張草皮也爭相恐後地鏟回家。

覓食中毒的青壯年居多,口吐白沫,面帶土色,有的嚥氣時還發出"哞哞"牛叫。連蚯蚓和地蠶也成了稀罕美味。四川鄉村四、五十歲以上的社員,普遍嘗過觀音土(有的地方叫白鱔泥,一種有光澤的白色黏土),餓瘋了的人們在生死關頭用它充飢,一撮泥一口水,兩眼翻白地仰脖數次,肚皮就沉甸甸的,並且越來越沉,終於,餓轉化成痛。當人們抱著肚子,倒地打滾、痙攣,有效的救治方法就是灌服超量瀉藥:生菜油,桐油,最厲害的是含毒的蓖麻油,化泥的同時也化胃腸粘膜,令你最終走向脹死的反面--瀉死。儘管如此,觀音土仍是寶物,它帶腥甜味,進口感覺似乎比鋸齒草還要好些。

所以人們掏泥把山都掏亮了--王解放說--人吃人就是在這個節骨眼開始的。

他說:"那晚輪到我和出納、保管巡邏,已是下半夜,我們沿著村子轉了一大圈,肚皮又癟了。出納說:這餐加的,屙泡尿就不行了。我說:你吃了四個玉米窩頭,咋不行了?出納說:沒油葷,吃多少都不頂事。保管說:你等著吧,到了共產主義,讓你一天吃一頭豬。出納說:你現在就變成豬,讓我啃一口。我說:莫開這種沒覺悟的玩笑,想想普通社員咋過的?

"於是三人都不吭氣了。那晚下了入冬的頭一場雪,月亮鑽出雲層,照著雪地,格外晃眼睛。保管突然說:我看見冒煙了。我和出納正揣著手,準備回家呢。保管又說:他媽吃了豹子膽!

"我們一下來了精神,就趴在一堵山牆後面仔細觀察,果然有幾絲淡煙兜著圈兒順風斜飄。隊裡的情況我瞭如指掌,可此刻卻不敢相信這煙是從莫二娃屋頂冒出的,人家是老實巴交的貧農,家裡八口人餓死了兩口,也從來沒有違犯過政策!

"況且這年月有啥可煮的?

"二娃家房前房後都是敞地,我們就迂迴包抄,還匍匐前進了一會兒。我望見二娃婆娘蹲在屋檐下屙尿放風,大冷天也不怕凍掉屁股。沒看出來呀,叮噹響的窮棒棒也打飲食埋伏,階級鬥爭太複雜了。

"我們從後門撞入灶房,手電筒一打亮,莫二娃那一窩耗子就亂竄開了。我喊:不准動!保管舉起鳥槍,朝天轟一炮,把房頂衝開個窟窿。驚慌之中,不曉得誰踩翻了地下正咕咕冒泡的盆,燙得我們直跳腳。湯潑進灶坑,激起一片水氣,把屋裡全弄霧了。點燈!我揪住莫二娃命令,這狗日的卜地癱了。出納摸出火柴,劃燃馬燈就地一照,頓時傻了。

"在去年被掀掉的灶臺原地,膽大包天的莫二娃又掘了口地灶,平時用石板扣著,要偷煮東西時才挪開--他這次煮的是自己的親生幺女,3歲的樹才妹。難怪這麼大的油葷,嗅兩下都穿鼻。當鍋用的臉盆四周,到處是小拳頭大的肉砣砣,出納埋下腰,用筷子戳起一砣,熱騰騰地舉到燈前查看,差不多快熟了,人肉皮薄,一煮就蜷裹成誘人的一團,把個保管看得眼發綠,直吞口水。我急忙扯他衣角,叫尋根繩來捆莫二娃。話音沒落,莫二娃嗷的一聲,做了倒地門板,這畜牲抓了一砣好肉就塞口中,我估計是小腿肉,因為我們卡脖子撬開他的嘴時,那牙縫還嵌著豎條的瘦肉絲。既然做老子的開了虎口,這一窩野種就瘋逑了,當我們的面,一人搶一砣肉啃。唉,我們三個人六隻手,揪住這個溜了那個,莫二娃的老四,九歲的狗剩,邊躲我們邊撕肉吃,還把耗子一樣尖的嘴殼戳進去,滋滋吮骨油。保管惹火了,就出屋借月光裝了滿槍管火藥和鐵砂子回來,抵住莫二娃,我按住將他捆了。待把這男女老幼五口綁成一串,押到大隊時,天已大亮。

"作為證據的碎骨頭裝了半背兜,頭顱也在屋旁土坎挖了出來,空空的骨器,外無面皮,內無腦髓,作案手段真是殘忍之極!大隊支書怒不可遏,權充法官升堂,莫二娃一家卻在階沿下嗚嗚咽咽,叫起冤來。他說:樹才妹生下來就缺奶,連米湯都沒沒喝飽過,好不容易熬到三歲,連路都走不穩,她命裡只該活這麼大。支書大吼:曉不曉得隨便殺人,國法難容?莫二娃回答:與其餓死,不如讓她提前嚥氣救全家。二娃婆娘磕頭哭訴:我們全家都吞了觀音土,沒油葷過不去嘛,媽心疼的樹才妹喲,下輩子投胎莫變人了。

"莫二娃一家被扣押一天就釋放了,大隊幹部們再三研究和權衡,決定為了官帽而壓下這起吃人案。"

威:人命關天,居然敢不上報?
鄭:我們當年審訊王解放時,也這樣問,連口吻都一樣。可他反問:上報了又能咋樣?國家都那麼困難。

威:還憂國憂民呢。
鄭:我說上報了就能剎住吃人歪風,人民政府再困難,也會發放救濟糧。王解放說:我們隊已經領過救濟糧了,一戶人70斤陳穀子,管一年,牙縫都不夠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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