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圖》局部
《論語雍也篇》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孔子論述君子的理想人格,表現在精神氣質上就是文質彬彬。在孔子看來,一個人的精神氣質,由「質」和「文」兩個基本要素構成,質相當於質樸,文相當於文雅。質文雙方,任何一方所佔比重過高或過低,都會導致平衡喪失,出現「野」和「史」的兩種極端。只有搭配得當,才是理想的文質彬彬。
這是觀察個人精神氣質的標準,可不可以用來衡量一個時代呢?
還是孔子,在《禮記表記篇》中留下一段語錄:「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顯然孔子也是在用文質概念觀察一個時代。在孔子看來,夏朝是質勝文的時代,而殷周是文勝質的時代。清代劉逢祿《論語述何》,把夏商週三代用文質互代過程來描述,他說:「殷革夏,救文以質,其敝也野。周革殷,救野以文,其敝也史。殷周之始,皆文質彬彬者也。」關於夏商周,究竟是史是野,不是這裡要討論的話題,我們關心的問題是可以用文質這一對概念概括一個時代。
唐朝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在接觸了許多唐代的具體故事之後,我以為唐朝的精神氣質,正是不野不史的文質彬彬。有人歸納唐朝,認為是青春氣象,但無法體現唐人的智慧和理性。比較起來,秦漢時期的中國,更像是青春勃發期,昂揚向上,但粗枝大葉,敢想敢干,但不失野蠻。民間百姓,皆以復仇為秉性,一言不順,拔刀相向。豪傑勇士,動則發動群眾圍攻政府。酷吏執政,成百上千地濫殺無辜。一方面拓土開疆,一方面虐待百姓。秦漢政府也是青春期型的,勇往直前,蠻橫無理,都可以看作是青春期的衝動、盲目和蠻幹。
經過魏晉南北朝的政治分裂、社會動盪和民族融合,中國如同經過了初婚期的迷惘一樣,對於幸福開始有了相對穩定的看法。在風格上有意識地遠離野蠻,與此同時努力修習,滋潤自己的精神。身體上在青壯年之間,不會爭強好勝,但是絕不畏懼挑戰。習慣用智慧解決問題,理性地看待社會、國家和一切重大課題。向歷史汲取智慧,理智地對待一切,不急不躁,氣質優雅,風度翩翩。既有將軍三箭定天山的傳奇,又有紅葉傳書的浪漫故事。智勇雙全,俠骨柔情。這正是文質彬彬的唐朝。
唐朝過後,中國的體質似乎嚴重下降。聰明的人越來越多,朝廷上下充滿美文式的算計。宋朝的殿堂,幾乎是文學家的聚會,文章風流瀟灑,可是政治總是陽剛不振。每到關鍵時刻,總會有很多大臣主張妥協,算來算去,最後放棄的總是一個國家應有的精神。拚死一搏的念頭在宋朝永遠居於下風,以至於「死亦為鬼雄」的豪言壯語只能出自女子之口。「恐遼症」比遼朝存在的時間還長,恐滿症接踵而至。也曾出現岳飛、戚繼光這類曇花一現的英雄,但是當時的環境注定他們要以悲劇結束。這也恐懼,那也恐懼,說到底就是怕死。這不就是垂垂老矣的症狀嗎。對內以文抑武,對外幻想以夏化夷。文勝質則史,最終只能如此。
孔子說: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我說呢,文質彬彬我愛唐。唐的文質彬彬,起源於唐太宗時代。高祖時一方面是武裝鬥爭掃平天下,一方面欣賞隋文帝,亦步亦趨。 而從北週到隋朝,不僅統治者的最高層原本屬於一個集團,武力應對天下的主流思維從來沒有放棄。隋朝的短命與秦朝的短命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過分迷信武力。 這種習慣是唐太宗時代放棄的。唐太宗聽從了魏徵的建議,以德化民,行王道路線。貞觀四年,唐朝滅亡東突厥,各項政策也開始見效,貞觀之治的良好局面開始呈現。然而,貞觀遺產,不僅僅是優異的治理天下的政績,還有文質彬彬的時代精神。
唐太宗是一位武力打天下的皇帝,他一直很自豪在創業帝王中,真正親臨戰場的只有他自己和漢光武帝,而光武帝開始創業的時候,年齡整整比唐太宗大了十歲。 年輕時的尚武習慣有利於唐太宗的軍事活動,而當上皇帝以後,唐太宗成為最熱衷讀書的人,手不釋卷,孜孜以求。他的家教有利於他的藝術追求,對音樂很精通。 於書法,他更有自己獨特的心得。唐太宗清醒地認識到閱讀對於治理天下的重要性,強調讀書潤身,他甚至時常後悔年輕時沒有早點開始讀書。《全唐詩》留下了一些唐太宗的詩歌,由此我們得知他的一些文學觀察。「晚煙含樹色,棲鳥雜流聲」,在落日入西山的時候,他寫下這樣的詩句,可見他的觀察細緻入微。他也跟許多詩人一樣,珍惜生命,傷春悲秋。根據歷史的記載,唐太宗還寫過宮體詩,可惜沒有留下來,否則也會給我們提供認識唐太宗的又一個角度。然而,就是同一個人,在戰場上率隊衝鋒,出生入死,身體矯健,反應敏捷。唐太宗是文武兼備的皇帝,他就是文質彬彬的代表。
唐太宗以納諫聞名後世,理性行政在他的執政時期表現卓越。他減少死刑,取消肉刑,生命受到尊重。代州都督劉蘭謀反被殺,將軍丘行恭取死者的心肝來吃。唐太宗聽說,對丘行恭說:如果這樣可以表達忠孝,那也應該讓太子諸王來吃,怎麼會輪到你呢?法律有明確規定,你何至於如此呢?丘行恭的行為屬於野蠻,太宗的指責針對的也是野蠻。即使是忠誠,也要有一個優雅的表達方式,這就是唐太宗的要求。縣尉幾乎是最小的官員,可是劉仁軌這個縣尉竟然把當地的最高軍事長官折衝都尉給杖殺了。雖然,都尉在當地橫行霸道,但是縣尉是沒有權利殺人的。怒不可遏的唐太宗要親眼看看這個敢於打死大官的縣尉,當他聽到劉仁軌說,因為自己當眾被辱所以才動用杖刑的時候,竟然寬恕了劉仁軌。士可殺不可辱,這是一種高貴的生命狀態,唐太宗贊同並理解,所以寬恕了劉仁軌。
唐代崇尚優雅,任何報告都需要文學式的書寫,即使是軍隊的勝利捷報,也一定很文學。那是一個唯美主義的時代。當官要通過身、言、書、判的考試,四個項目一個共同的指標就是美。那些被記入國史的人們,如果相貌堂堂,聲音優美,史官通常不會忘記寫上一筆。官員們的業餘生活多是詩詞唱和,曲水流觴。成功的詩作,被譜曲傳唱。唐代的天空,流動著唯美主義的風。看看敦煌莫高窟的壁畫,就知道唐代的藝術成就,一些普通的邊地畫師,也能讓後世嘆為觀止。更不要說唐代的書法了,那個高度一直讓後人仰視。
也許你會說唐太宗不世出,太特殊。但是,看看同時代的人物群像,你也得相信,文質彬彬是普遍的。李靖,是唐代唯一可以稱得上軍事家的人,就是他出征可以 領兵打仗,入朝可以佐君治國。出將入相,幾乎就是唐朝的特產。就是少數民族將領,同樣溫文爾雅。契苾何力來自北方的鐵勒,是位忠誠勇氣俱佳的將軍。梁仁孝負責蓬萊宮的建設,綠化樹選擇了白楊,一次他對契苾何力介紹,充滿自豪,說這些樹長得快,三五年之內就可以讓蓬萊宮樹陰涼爽。契苾何力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吟誦了兩句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這是《古詩十九首》裡的詩句,契苾何力的意思是說白楊樹屬於古墓不屬於宮廷。梁仁孝立刻下令拔掉所有白楊,改栽梧桐。能夠如此優雅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對於一個文官不是件困難的事,但契苾何力是位戰場衝殺的猛將啊。這就是唐。
隋朝只有三十多年,唐朝面對的歷史遺產主要是南朝和北朝。魏徵在《隋書》的文學類傳序中,專門總結了南朝與北朝文學的異同優劣:
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
魏徵總結的南朝北朝文學,何嘗不是南朝北朝的文化呢?相對而言,南朝的文化,正是文勝質而史,北朝文化正是質勝文而野。後來的唐詩,其實就是走上了魏徵希望的路,而唐代的精神氣質正是合長避短,文質彬彬。既洗淨此前的粗獷野蠻,也沒有生成後來的柔弱哀婉。
唐朝在中國的歷史上,乃至東亞的歷史上,都是經典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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