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陶潛到橄欖樹——我的澳洲心路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我自小就迷醉陶潛的詩,道家不慕名利,返璞歸真的生活態度一直吸引著我。記得小時候家窮,沒有旅遊機會,只是從月曆牌上看見異國風光,心裏就很嚮往。異國生活,是一個遼闊的空間,一口新鮮的空氣,一股自由的氣息。這是我的童年夢想。
時光飛逝,當飛機緩緩地從地面升起,然後瞬間飛躍雲層,地面的風光轉眼就在眼前消失。我闔上眼睛,沉默地告別了故鄉,心中浮現的,就是陶潛這首詩。那年我正好30歲,飛往南半球──澳洲這片淨土。不久以前,一個在澳洲認識,比我年長的朋友問我,人生有什麼夢想?我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答案。我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成年人,一個頭栽在生活裡,夢想是一個久違了的名詞,不會再在成年世界裡提起。
但她堅持,人活著一定要有夢想。
後來我終於想起:我的夢想就是移民外地,原來已經實現了。
然而,當我移民澳洲時,真是完全沒有想過,這是實現什麼夢想。實現夢想是一種超逸的,高尚的,帶有少許浪漫的行為,而我當時面對的是一連串很現實的問題。生活節奏慢,服務行業欠缺專業水平,稅重,還有澳洲重口音的英語,古怪的詞彙。那時我很覺奇怪,這裡竟然還有一定的吸引力,令大量的移民留下,落地生根,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我想,時間是一樣很奇妙的東西:如美酒在時間裏變醇;感情在時間裏深化;記憶在時間裏升華;生活在時間裏接受。
許多沒有移居外地經驗的朋友會問:你在澳洲有當地土生土長的朋友嗎?會吃羊扒嗎?會跟他們一起去酒吧,上街不用穿鞋嗎?當然以上的事都會發生,但這都不是融入澳洲社會的指標。問這些問題的人,都以為一定是出雙入對,如影隨形的才算是好夫妻。澳洲社會多元文化的意義,不在於如電視劇裡一個衣香鬢影的酒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嘉賓,說著共同的語言,在宴會上談笑風生,樂也融融。多元文化更深刻的意義,在於民族之間的接納,包容和尊重。沒有人需要放棄自己原有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去迎合一個主流。真正的共融就是在認同差異的前提下和睦共存,就如一對恩愛夫妻,愛的真諦在於共識、諒解,而不是表面的歡愉。
來到澳洲,就是放下了許多世俗的包袱。從前要趕潮流,要慕名牌,要上爬,跟別人比衣飾比身家地位,還要夜夜笙歌,年年旅行……這都像欠了人家似的,在成年世界裡還沒完沒了的債,這裡就是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喜歡,沒有人管你穿破爛的牛仔褲,開一輛80年代的汽車,養幾隻蟑螂做寵物,人人都名正言順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人會太在意你的職業、薪金,最重要的是:你活得好嗎?你快樂嗎?你有虧待自己嗎?
澳洲的華人社會,也是一個人情味很濃的圈子,華人的生活都很節省。我時常看見在蔬果店買東西的,會在大減價時失去理智地大量入貨,也會把豌豆一條一條的挑。其實整個澳洲文化都很節儉的,二手市場大行其道,怎樣舊的傢俱都有人用。有時看見在路上棄置的家居用品,真是古老得可以上古董拍賣場了。在這種儉樸的生活氣氛下,把多買了的蔬菜分給別人,把家裡後院種出來的水果送給鄰居,把看完的影碟拿給朋友,就是人情味最佳的表現。
就是這麼一點,見證了人與人之間的關顧,友情就是在這點點滴滴的細水長流下建立起來。
假如陶潛還活在人世,他也一定喜歡澳洲的生活。在他的詩中,就常有提及與左鄰右舍互相探望、對飲、談笑的快樂。在澳洲這個多元文化的社會裏,假如不在家裡對飲,一起上酒吧見識一下這裡的酒鬼也是一件樂事。但假如你還是喜歡文人的風雅,在後院擺設美酒佳餚,也沒有人會覺得你跟這裡格格不入。到時,你我可以暢談人生的快樂,訴說你我是怎樣誤落塵網中,一去30年。
塵網……那就是說我的故鄉是張塵網?非也!塵網不在什麼地方,就在自己心裏。就如抽油煙機裡的塵網、洗衣機裡的塵網、冷氣機裡的塵網、汽車裡的塵網,幾乎每一件電器都有一種叫塵網的東西隔掉灰塵,連人都需要一張塵網淨化內心。有塵網正是因為塵的所在,在空氣裡、在生活裡、在時間裏、在存在裡……只是找一個空氣清新一點的地方,減輕這張塵網的負荷罷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又太忘情了!活在塵世,又怎會沒有塵埃?如果能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就已經太好了。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澗湍流的小溪,
為了廣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為什麼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這首老歌,在我小時候流行,那時太小,根本不明白歌詞的意思。這首歌,勾起我很多童年的回憶。我長大了,就是由童年進入成年世界,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逝去的光陰,淡去的記憶,消失了的人和事,想起時都令我感到莫名的悲愴。時間的巨輪還是會無情地向前推進……曾經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在時間裏遺忘了,又在我無意中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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