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五)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05 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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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第五章 求學艱難路

二十

內蒙古電力學校,是一座剛建不久的中等專業學校,學制四年。那時,學校的像樣建築只有一棟三層樓房,上面一層住著女同學,其餘兩層用來上課,大部分教室只有一塊黑板,連課桌和凳子都沒有。地上鋪滿草墊子,學生們坐在上面聽課,自己從外面隨便找幾塊磚頭或小木板把本子放在上面做筆記。離教學樓較遠的東北方向有一棟很不起眼的二層樓房,是校領導的辦公處所和老師們的教研室。食堂則是一座舊倉庫騰出來的空大的房子,裡面光線極差,離門遠處簡直看不清什物,人字架上掛滿了灰塵,地上稀稀拉拉放著一些搖擺得十分厲害的破舊桌子,專供學生們用餐。沒風的日子,大家通常在外面的空地上蹲著吃。總之,一切都很簡陋。看得出來,學校一下子招了這麼多學生,短時間要解決這些問題難度也大。先入校的同學,大都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我來的較晚,學校給我們包了一家「三星旅館」,作為暫時住處。當時的「三星旅館」,只是它的招牌,與現在人們所說的三星酒店完全是兩回事。背著行李走進去時,安排給我們住的房間竟是那麼大。裡面有兩舖大炕,炕上的蓆子早已破爛不堪,許多地方露出炕皮。和我同來的是一位個子不高、眼窩深陷下去的青年,他來自廣西,我倆各自選了靠邊的地方,簡單收拾一下,又跟班長一起回到學校。晚上歸來後,發現兩舖大炕上住了十六個人,經過初步交談,瞭解到這裡的同學大多來自雁北地區,其中一個姓徐的和我還是同縣哩,估計他們和我一樣,因招工不要山西人,才無奈選擇了這所學校。和同伴們很快熟悉了,也很快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每天早早離開旅館,趕到學校,一直到晚自習後才結伴返回,這裡只作為我們睡覺的地方。

一九六零年的包頭,因為情況特殊,戶口管轄遠不像其他地方那麼嚴格,凡是學校招下的學生一律報臨時戶口,三個月後自行轉正。而我們家鄉的規定則是六個月後,人不回來自行取消戶籍。這樣,終於又一次離開我那貧窮的村莊,正式成了包頭人。剛入學那陣,按供應吃糧,雖然不能吃飽,比在家鄉時強多了。過了不久,有些同學又偷偷離開學校,去了其他地方,班裡也不上報。我所在的小組,起先十個人,後來只留下七個,還有三個女同學,多餘的三份飯菜,女同學不要,由我們四個男生分吃,這樣首先填飽了肚子,其他組的情況大致也是如此。能夠吃飽肚子,心也稍稍安定下來,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我對於新開設的《機械製圖》這門課特別有靈感,老師一講就會,被選為這門課的課代表。加之,給我們上這門課的王老師表達能力不強,許多同學又聽不懂他的雁北口音,我簡直成了他的「助教」,每天課餘時間都在忙著輔導其他同學,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自農村,對於學校的簡陋不以為然。在那飢餓的年月裡,能有一個吃飯睡覺的處所已經很不容易,還敢有什麼更高的奢望!其間,又多次出去打聽,終沒有要山西人的地方,找工作的希望破滅後,只好先寄宿在這裡。父親得知我的情況後,來信鼓勵,要我不要為家裡考慮,能有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就很不錯了,還想咋的?直到放假後,學校又組織我們到烏拉特前旗參加勞動,從此我也沒機會再想找工作的事了。

聽說可以進入河套,能有這樣一個出行機會,同學們自然喜出望外。我們乘火車沿黃河西行,年輕人的心情簡直像是外出旅行一樣,黃河兩岸的田園景色吸引著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令人愉悅的出行機會。入夜,到了烏拉特前旗,在工人俱樂部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開始了長途跋涉。這回全是步行,幸好帶隊的老師給我們雇了兩輛馬車拉行李,體弱的女同學還可以輪換著坐在行李上。那天,足足走了八、九十里路,直到夜晚才到達目的地,聽說已經靠近五原縣的邊界。

早就聽老年人說起過,河套很富裕,從書上也曾看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的話語,來到這地方一看,果真不假,地裡的莊稼長的又高又壯。腳下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水渠,水渠裡整日整夜地流淌著渾黃的水,哪塊地需要灌溉,只要挖個口子就行。而我家鄉的水渠裡,終年無水,只等下了大雨,山洪暴發時才能有水,怪不得此地的莊稼長得這麼好。此時,正值小麥收割時節,帶隊老師把我們分成若干小組,跟隨當地農民一起割麥、捆麥、運麥。平生第一次來到富庶的河套地區,心裏常想,要是我那「雁門關外野人家,不養桑蠶不種麻」的家鄉,也像這裡,或許我不會外出,會一生一世守候著它直到老死。慢慢的,聽當地人說,這裡不少人的祖先來自山西。是的,歷史上每逢荒年,我們家鄉的人都有走口外的習慣,那悠長的有點淒涼腔調的《走西口》,正表現了一代一代的走口外者的悲哀。其實,人為了生存,有時候的離鄉背井倒也並不完全是壞事。每天晚飯後,和房東一家閒聊,從中得知,這裡的口糧,每年仍然保持著合作化初期的三百六十斤,每個勞動日五、六角錢,扣除糧款外,尚可分得一些現金,雖不如合作化前富裕,但還算可以。因為是內蒙古,屬少數民族,比起其它省份,政策要寬鬆一些。

一個月不知不覺過去了,這次富有旅行意味的下鄉勞動也終告結束。回來的路上,同學們各自談著感受,我的情緒較前好轉不少。自從初中畢業後,一年來思想上十分苦惱。從前想上大學的希望曾是那麼強烈,如今都煙消雲散了,經常想到的是家庭。找工作掙錢,為父母分憂,成了最大的目標。然而遲來一步,錯過機會,為生存被迫住進學校,的確有一種遺憾的感覺。父母憂愁的面孔,時不時在眼前閃現,弟妹們嗷嗷待哺的乞求的眼神彷彿總是盯著我,心裏長久地感到不安。此次下鄉勞動,大約由於環境改變的緣故吧,心情漸漸好了起來,決心不再猶疑。

不久開學了,學校在一片空地上新搭起幾座帳篷,我們搬回學校住。同時新買了一些課桌和凳子,教室裡煥然一新,一切都走向正規。開課前,班主任老師曾動員我上五年一貫制大專班,他說多念一年,將來按大專畢業對待,我未加考慮就拒絕了:「老師,我家很窮,父親又有病,恨不得三年或兩年就畢業工作,等不了那麼久」。

開學後,又開始了按部就班的上課。還沒幾天,一個下午的課外活動時間,班長宋福相通知我,要我和他一起去校長辦公室開會。到了辦公室,已經有幾個同學在座,大都不認識,只認得一位姓崔的,他是山陰縣人。不一會,副校長進來向我們傳達了校方的安排。原來,學校成立不久,師資甚為缺乏,校方特意從各個專業、各個班級挑選了十個同學,準備送往瀋陽電力學院代培,畢業後回本校任教。副校長最後說:「你們都是學習成績比較優秀的學生,希望去到那裡好好學習,不要辜負領導的期望。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晚上起程,由我帶隊」。第二天到四姨家裡向她告別後,當晚九點登上包頭開往北京的列車,依依不舍地向這座我已十分喜愛的城市告別,而且從此再未來過。

二十一

瀋陽電力學院始建於一九五二年,也算一所比較可以的學校,起先是純粹中專,後來成了大中專混合的院校。從外表上看,它有一座相當不錯的教學樓,東西長大約五十米,兩頭又各自向北拐回半截,拐回的部分,各有便門一個,中間正面向南有一個大門,雖然也是三層,比我們在包頭的學校顯得氣派的多。由教學樓向西北方向走去,院裡東西向、南北向各有一棟學生宿舍樓,靠南邊處還有一棟不大的小樓,也是三層,那是單身教師的住處。三棟樓合圍起來,形成一個面積不小的院落。在北邊樓的背後,有一溜平房,包括食堂、磨房、倉庫等。過此再往北走,是學校的大操場。操場的北邊有一條從西南流向東北的小河,河裡終年流淌著鐵西區排出的工業廢水,烏黑烏黑的。河與操場間南北寬二十多米的地段,種有玉米、蔬菜等作物,玉米已經收割完畢,只能從殘留的茬子上辨認出來。由此往西,是學校的實習工場,有鉗工、鍛工、焊工、電工、車工等小型車間,還有兩臺小型發電機組,木製的晾水塔從外形上看已經破舊不堪。這些都是專供學生們實習用的,平日裡並不生產什麼。瀏覽了學校的總體建築,覺得比包頭那座剛剛成立的新學校要強得多。我們一行來到時,人家已經上課一個星期了,我們馬上被分配到各個班級。我當時被分配的專業是遙控遙測,和我同被分配到這個班的有周治家同學,遼寧新民縣人;夏順寶同學,江蘇溧陽縣人;另有一位女同學也姓周,內蒙古薩拉齊人。同來的其他同學都很羨慕我們的專業。遙控遙測,在當時的學校裡屬於最具尖端技術的專業了,只可惜第二年校方宣布,這個專業目前在各個電廠還不實用,於是又改成了熱能動力裝置,也就是火力發電廠最基本的鍋爐、汽輪機、水泵等設備。

分配宿舍時,總務科的一位幹事告訴我們,各個班級只能解決六個鋪位,尚有四人無法安排,於是領我們到一個一層樓的最邊處,開門後,介紹道:「這是一間臨時庫房,裡面有十幾張破床,誰要是願意在這裡住,待會兒讓木匠給修理幾張床先住下」。大家面面相覷,十幾張破床堆著,幾乎沒有走道,那位幹事有些不好意思,又解釋說:「只是暫時的,以後一旦騰出地方,馬上給予解決」。宋福相、崔培畢、田德懿和我志願報名,同意暫住於此,其他六人都安排到當地學生宿舍裡。我們四人所以主動報名,一則體諒到校方為難,一則因我們同是來自山西雁北地區,語言相通,在一起肯定能說得來。人們到了一個陌生地方,往往喜歡和老鄉呆在一塊,這都是人之常情啊。這樣,四個人雖然分別在三個班裡上課,休息的時候卻始終能在一起。宋福相來自陽高縣的農村,比我大兩歲,在包頭時他是我們的班長,和我一直挺要好;崔培畢是山陰縣人,和我鄰縣,在包頭時雖不在一個班,但那裡大部分山陰縣同學都認識,加之曾在三星旅館一起住過,自然也很熟;只有渾源縣的田德懿在包頭時並不相識,他是我們四個人中年齡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城裡人。客居異地,不管原先關係如何,我們之間的友誼很快建立起來,親如兄弟一般。逢到星期日,總是相跟著上街。那時我們對於瀋陽瞭解甚少,初來乍到,年輕人最喜歡到處跑跑,大體看看這座城市的風貌,先後去了北陵公園、南湖公園、清代故宮、太清宮等名勝處,也逛了太原街、中街、北市場等繁華熱鬧的街市。瞭解了瀋陽的大概,便再也很少出門,因為我們都很窮,出去要坐車、吃飯,沒有錢是不行的。大約在一個月後,校方宣布,困難時期,為照顧學生的身體,早操、課間操一律不做,早晚自習和課外活動、自由活動可以自行安排,這樣一來,每天有大量時間呆在宿舍裡。在這裡,還要說明一件事,在包頭我們是春季招生,已經上了一學期的課,此地是秋季招生,跟二年級還差一個學期,剛來時,帶隊的副校長說,為了讓我們學得更紮實一些,決定跟一年級。因此每天上的課都是學過的東西,實在也用不著再去用功。於是大量的課餘時間便在看小說和閒聊中度過。我們在一起,經常共同回憶著在包頭時的那段日子,也常常談論在烏拉特前旗的勞動情景。總之,覺得那裡到處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歡樂,雖然,內蒙電校的各方面遠遠比不上這裡,我們還是從心眼裡留戀它。而瀋陽,這座東北最大的工業城市,在寒冷的一九六零年的冬天,給我們總的印象是又髒又亂,陰冷可怖,街上到處是排長隊的人牆,你要問他排隊買什麼,他根本不知道,等排到時,有什麼就買什麼,也不管需要不需要。那年月,物資相當匱乏,物價又在不斷上漲,幾乎一天一個樣。上班的人們每月只要工資到手,便急著把錢換成物品,不用的還可以拿到黑市上高價出售,排長隊成了當時這個城市的一道景觀。我不知道那時候其他城市的情況如何,想來也不會相差多少吧!記得有一次,從火車站附近,坐八路公交車返回學校,光排隊等車就花去一個半小時。正因為如此,真後悔來到這裡,說實話,甚至有點厭惡這座城市。你看,路上的公交車,每輛車的頂上,有一個從車頭到車尾的黑灰色大袋橫在上面,據說裡面裝的是煤氣,用來代替汽油。車站上、車廂裡,小偷多的防不勝防,到處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抱怨聲,什麼物價上漲啦,東西難買啦,黑市坑人啦,小偷成群啦等等,聽到此類議論,讓人更加不安,怎麼偏偏我們倒霉,來到這鬼地方!其實說穿了,最主要的原因,因為我們餓得厲害。早晚飯,每人一個小窩頭,一碗稀飯,外加核桃大那麼一丁點兒咸白菜,中午兩個窩窩頭,加一小碗稀溜溜的白菜湯,我敢說,如果允許隨便吃的話,一個男生,至少可以吃掉三個人的飯菜。食堂為了填飽學生們的肚子,別出心裁地使出了奉送清湯的花招,靠窗戶邊放了一排大缸,開飯時,每個缸裡盛滿了清湯。這種名為清湯的玩意兒,充其量也就是開水里加了點咸鹽和醬油,偶然有三五個蔥花,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喝著,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灌飽肚子,不久引起許多人的浮腫,最後被校方叫停,從此,我們的肚子再也無法鼓起來。教室裡、校園裡、宿舍裡,人們到處談論著吃,彷彿離開吃再也沒有別的話題。我們四人也不例外,每天上完課回來,便海闊天空地談論著,回憶吃過的東西什麼最香,有說一頓可以吃十個窩窩頭,有的渴望著將來有一天能飽餐一頓肉湯麵。在這種精神會餐中,消磨著時間,打發著寂寞,往往也能緩解那飢腸轆轆的難受的感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單調而又無聊。

直到十二月的一天,那時剛下過雪,天氣特別清冷,上完課匆匆趕回宿舍。隨即,學校保衛科來了個年輕人,把宋福相叫去,大約一小時後,那人又來吩咐我們三人,把宋福相的行李和日用物品收拾好,送到校門口,便讓我們立即返回,我和崔培畢、田德懿都不知出了什麼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房間裡,看樣子,宋福相要和我們分開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方才得知,他被陽高縣公安局來人帶走了。宋福相同學為人正直,辦事又很認真,比我們三人年長,我們把他視為兄長,曾因他在房間的門上用美術字寫過「雁門旅舍」四個字,平時都戲稱他為舍長。舍長一走,自然給我們帶來一些不利影響,無論學校方面還是同學方面,對我們這些曾經是外流人員的學生,多了一份戒心。那時的瀋陽人,把這種人稱為「盲流」,光從字面上講,是盲目流入城市的人員,但從人們的語氣中判斷,或多或少帶有一定的貶義。宋福相走後,我曾為他的命運擔心了很久。直到十幾年後,在山西一所監獄中,偶然遇到他的一位同鄉,問起是否認識宋福相時,誰想此人竟是宋的外甥,他告訴我公安局把宋福相帶回,幾天後便釋放回家,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好像也是有人懷疑他參與了什麼「反動小集團」。第二年春天,又一次外流出去,到了烏拉特前旗,謀到一個教師的職位,並在那裡娶妻安家,看來他的命運倒是比我強得多了。

不久,有退學的同學,也有幾個因盜竊被開除的,騰出了床鋪,我們三人各自歸回本班的宿舍,「雁門旅舍」的日子終告結束,但我和崔、田兩人的友情,一直保持到很久以後。

二十二

崔培畢,山西省山陰縣人,他家和我家相距一百多里。一九五八年,臨近初中畢業時,和幾個同學給班主任提過一點意見,被打成「反動小集團」,開除學籍,送回農村。第二年外流到包頭。那時,成群成批的外流高潮尚未到來,找工作比較容易,沒費多少周折,進了青山區一家大型國營企業當了徒工,每月十八元,一個人的生活還可以對付。他的職責是開吊車,按按電鈕,又不用賣苦力,這在一般人看來也算一個不錯的差事。但他並不安心,他和我一樣,都曾有過上高中考大學的美好期望。當夢想破滅後,我走的是賣苦力、維持生計的路,後來的上學只不過是無奈的選擇,而他,對於中途的失學,卻一直耿耿於懷,不能心甘情願。工作的餘暇時間,最熱衷於到附近的學校旁散步,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繞著學校轉幾個圈子。每當他看到教室裡亮起燈光,傳來隱隱約約的讀書聲,年輕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常會久久地呆在那裡暗自出神,有時甚至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發出幾聲無奈的嘆息,感喟命運的不濟。他是那種生來愛讀書的青年人,對於求學曾有過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因而最終還是放棄了那份工作,上了內蒙古電力學校。

春日裡的一天下午,正是那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我倆併肩走在操場上。自去冬停止早操和體育課以來,這裡顯得格外荒涼,很少有人光顧。我在獨自度過那個異常孤寂的留校寒假後,心情漸漸好轉,並且逐步融入所在的班級中。兩人走著走著,崔培畢忽然問我:「你打算今後怎麼辦」?這沒頭沒腦的問話,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好像也不需要我來作答,接著就說開了:「看看咱們周圍的同學吧,家在本市的,一下課就回了家,大多數人在宿舍裡進行那種永無休止的精神會餐,或者打撲克,整個學校的學習氣氛很差。在這種環境裡,一個有理想有志氣的青年,必須獨闢蹊徑,走自己的路,千萬不能隨波逐流。你我都曾有過上大學的夢想,現在看來,恐怕難以實現,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學,增加知識,武裝自己。再說啦,咱們將來的工作是回內蒙當老師,當老師要有多方面的知識,學生才能更尊重你。現在咱們只學這幾門功課,知識實在少得可憐,多學點東西畢竟有好處。我曾在工廠呆過,親眼看見那些能寫會畫的人,在辦公室工作,往往有較大的發展機會。我們不一定一輩子教書,知識多了,可以應付各方面的工作。今天我說這些話,就是想和你商量咱們共同讀書,經常交流心得,充分利用這四年時間,除了學好本專業,再進行自學,不知你有過這方面的打算沒有」?聽了他的話,我陷入沉思中,這半年來對自己也很不滿意,他說得對,我們不能和人家城裡同學相比,無論從哪方面講,我們的條件都遠遠遜色於人家,此時如果不努力,任由光陰逝去,將來定會後悔莫及的。學校規定的幾門課程,輕而易舉可以拿下,每天有那麼多的富余時間,以往都隨波逐流地虛擲了,著實令人感到惋惜。我也不想這樣白白蹉跎歲月,但該學什麼呢,又怎樣去自學,卻從未想過。聽了他的話,有些心動,隨即答道:「其實我也有過你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該自學些什麼,向那個方向努力」?

又走了一段路程,不知不覺已經沿跑道走了整整兩圈,兩人的興致都很高,繼續向前走去。初春的東北地區,尚有絲絲寒意,我倆卻絲毫不覺,饒有興致地談論著理想,暢想著未來。末了,崔培畢這樣說;」要不咱們先不定什麼目標,橫下心讀書好了,可能讀到一定程度,每個人的愛好自然明確了,你說對不」?「是的,我也是這個意思,自上初中以來,各門功課齊頭併進,並無專門的愛好,還是邊走邊看吧」。

此後不久,我倆成了圖書館、閱覽室的常客,田德懿也加入我們的行列中,三人彷彿一個小小的讀書會。那時的閱覽室,每天課外活動、自由活動雖然開放兩小時,卻鮮有學生光顧,圖書館更是無人借書,偶爾有一個、兩個,也是快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和大專班的同學找參考資料。

早在初中時我就有看小說的習慣,。最初看的無非是《七俠五義》、《說岳全傳》、《水滸傳》、《西遊記》、,《小八義》之類的舊小說,其後看《林海雪原》、《苦菜花》、《烈火金剛》、《敵後武工隊》一類的新小說,都是為了紅火熱鬧,看過後和同學們議論一番便慢慢忘卻,腦子裡只留有大概的印象。現在,要有目的地去學習各種知識,尤其在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顯得茫無頭緒,還是照舊讀些小說,也順便看些雜誌,如,《人民文學》、《詩刊》、《收穫》、《文藝報》、《文學評論》等,唯一不同的是將速度漸漸放慢,有時,邊看邊思索,遇有自己特別喜愛的段落抄在本子上。這段時間裏,最讓我難忘的是曾借到一本《唐宋名家詞選》,雖然不能完全弄懂,卻深深吸引了我,簡直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特意買了一個筆記本,把它全部抄了下來。接著又借到一本《古文釋義》,仍然喜愛的不得了。上初中時,學校剛剛成立,圖書館比較簡陋,從未見過這樣的書。如今,每當走進圖書館,尤其和管理員熟了以後,常常允許進到裡面直接從書架上抽出選取,而不是僅僅按目錄借書。這樣,在借那本書前,可以先閱讀內容提要,大體翻閱一下,更能借到稱心如意的書。一下子走進了書的殿堂,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到什麼都很稀奇。由此深深感到自己的知識是那麼貧乏,需要學習的東西委實是太多太多了。我如飢如渴地讀著各種書,展現在面前的竟然是五光十色的世界,為此常常興奮不已,也常常被管理員在關門前催著走出去。忘記了飢餓,也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以至於一些同學稱我為書獃子。

日子飛快地過去了,總感到時間不足,向班長要了教師的鈅匙,從此以後,每晚十一點回去,早上五點前來到,教室裡只我一人,一直堅持到畢業。我是屬於那種不干則已,要幹就幹到底的性格的人,每做一件事情都特別認真。

就在我專心致志埋頭於學習時,夏天不知不覺地來臨。忽然有一天,學校辦公室把從內蒙來的七個同學叫去開會,這時我們班的夏順寶和六一一班的羅桂梅於頭年寒假回去,再未到校,已經算是自動退學,只剩我們七人。領導告訴我們,內蒙古電力學校已下馬解散,來函要求我們各自回家或自行選擇出路。七個人商量一下,一致懇求當地學校收留,學校方面當即答應,從此正式成為瀋陽電力學院的學生。

二十三

快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崔培畢對我說:「看來我還是得回去,不能在學校陪你,一個人不孤單嗎」?「不是原先說好,你也留下來,怎麼又變卦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原本也不打算回去,只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回去」。我隨口答道:「那你走吧,我不會孤單的,只要有書看,肯定會過得很充實」。他躊躇片刻,又補充說:「其實我是要幫別人去做一件事情,你知道答應人家的事,是一定要辦到的」。「是小肴的事嗎」?我笑著問道。他說:「這事是瞞不過你的,等我辦完事回來,詳細告訴你,咱倆之間,有什麼保密的」!這裡所說的小肴,是崔培畢班裡一位女同學,姓杜,當時他倆正在戀愛。每逢和我談起這位她所傾心愛慕的女友,總是滿懷深情地稱作小肴,我不知是人家的乳名,還是他對她的昵稱呢。
暑假的日子,完全埋頭於讀書中。那時,正熱衷於外國文學。曾經有一個時期,很討厭讀外國人寫的書,初中時看過高爾基的一些著作,對外國人的名字很不習慣,什麼父名呀,本名呀,愛稱呀,昵稱呀,往往把人搞得暈頭轉向。直到有一天,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從圖書館借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讀著讀著便愛不釋手,一口氣將它讀完,接著又讀了第二次。那時,離學校不遠處有一個叫作「北行」的自由市場,裡面有一家舊書店,我從那裡買到兩本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和《前夜》,一口氣連讀三次。從此,深深地迷上了俄羅斯文學。把二叔和三舅寄給我的零花錢幾乎全部送進書店。同時還買了不少新出版的詩歌,在迷戀外國文學的同時,竟然狂熱地愛上了新詩。除每期《詩刊》必讀外,連外國詩歌也大量閱讀並選抄。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海涅、歌德、拜倫等世界級的著名詩人,逐步進入我的視野。漸漸地開始嘗試性的,甚至帶有很大程度模仿性寫起詩來。直到這時,才覺得詩歌是那麼富有靈性,富有情感,它的語言又是那麼凝練,那麼富有哲理!讀著這些名家的詩篇,常常忘了周圍的一切。暑假期間,一個人住著一間宿舍,空閑的床上堆滿了回家同學的行李,常感到它們不是物而是人,都在陪伴著我,對我微笑,整個房間宛如一座藝術沙龍!除上述提到的幾位詩人外,李白、杜甫、蘇東坡、陸游、契訶夫、托爾斯泰、狄更斯、巴爾扎夫等中國古代的、外國的許許多多的名人,彷彿齊聚一堂,各自抒發自己的見解。我貪婪地聽著、記著,恨不得把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裝進自己的腦子裡。越是這樣,越感到知識的欠缺。整個暑假,儘管房間裡悶熱難當,我卻很少離開過。平日裡那種喧囂早已絕跡,一棟樓裡,留在學校的學生總共不過三四個,周圍靜極了,連一點輕微的聲音都能聽到。此時的讀書或者寫字,最易進入極佳的專心致志的狀態,其效果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今天,當我進入暮年之際,回想起那時的情景,自己也覺得奇怪,在那種天天連肚子都難以填飽的情況下,怎麼會有如此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呢。

二十四
開學後,崔培畢不顧旅途的疲勞,當天晚飯後約我到操場上作了一次長談。從這次交談中得知,暑假期間他陪杜同學回了一次老家。

杜同學,那時住在瀋陽蘇家屯。她的父親早年間在國民黨軍隊裡服役,曾經做到連長。如今我已忘記詳情,不知是被俘還是主動投降,總之後來又在共產黨的軍隊裡,仍然幹起連長,她的母親則是出身孤兒,屬於那種苦大仇深,對共產黨忠貞不二的角色。兩人結合後,不久生下杜同學,當時正逢戰爭年月,送回老家撫養。直到戰爭結束後,才被接到父母身旁。不久,她的父親又被派往朝鮮作戰。從朝鮮回來後,正趕上肅反運動,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判了重刑,送往遼寧西北部的一個勞改隊,後來死在那裡。她的母親則是一個地方小單位的頭頭,在她父親判刑後改嫁。杜同學長大後,曾向她母親提出要把父親的屍骨送回老家,作為共產黨員的母親,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女兒的做法。於是,在一九六一年的暑假,她謊稱回老家探親,備足兩人路費,相約崔培畢幫她運送父親屍骨回鄉,那時,崔培畢正和幾個追求者競爭,自然不放過這一良機,爽快應允。他們一起到勞改單位附近的山坡上,找到她父親的埋葬處,挖出屍骨打包好,乘火車送回陝西,埋入自家的祖墳。辦完這件事,崔培畢一直把女友送上開往瀋陽的火車,獨自回到老家。

「你倆的事,我看沒問題了吧」?聽他講完,我隨口問道,因為他曾講過,那時追求杜的人有四五個,包括老師和高年級的學生。「基本可以確定」!從語氣中聽得出,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沉默了一會兒,他問起我假期的情況,我把讀的書講給他聽。末了,他帶點遺憾地說:「這個假期我算白白荒廢了」。正要說些鼓勵他的話,他卻急忙轉了話題:「今天我是想和你討論另外一件事情,希望咱倆共同合作」。「你說吧」。接著,便對我講了,在暑假期間琢磨好了的打算。他準備接過團委的兩塊板報,由他主辦。早在上學期,團委的板報就由他繕寫,因為他寫得一手流利的毛筆字,而板報則需要用毛筆蘸著廣告色去書寫。這回打算由他接辦,據說團委早有這個想法,曾向他透露過,他準備由我倆為主要撰稿人,杜同學善於繪畫,專門搞些插圖。同時還建議我倆各自兼辦班裡的牆報,盡量做到短小精悍,生動活潑,改變那種板報、牆報無人看,徒有形式的局面。這樣,我們可以做到邊學邊寫,對於提高寫作水平肯定會有幫助。我當然會毫無保留地同意他的想法,我一向認為,他點子多有主意,因而也樂於聽從他的建議。

開學後,很快把打算付諸實施,每期團委的板報一出,看得人是那麼多,我們兩個班的牆報,同樣受到大多數同學的青睞,有的人還拿著筆記本去抄寫那些小詩和雜文,我倆自然成了學校出名的筆桿子,以至於一些高年級的文學愛好者,常常來找我們,和我們一起交流學習心得,並拿出他們的習作給我們看。在這種情形下,和班裡同學的關係得到很大的改善,尤其是團支部,再不把我看作「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孤高者,我也協助他們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

總之,從初秋到寒冬,我的情緒好極了,前一年剛來時,對這裡的種種看法,消除殆盡,開始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學校。

二十五

寒假快到時,接到父親一封信。他說全家人都很想念,要我這學期回去過年。原本打算仍舊留在學校,一則往返需要二十多塊錢,省下來可以買不少書;二則在學校度假期是再安靜不過了,可以靜下心來讀許多書。那時,只覺得自己讀書太少,在浩如煙海的知識汪洋中,所知道的實在是微乎其微。讀罷父親的來信,立即改變了主意,他那久病的蠟黃的臉,頓時浮現在眼前,母親盼望我早點回去,誰知在暗中哭過多少回,妹妹和弟弟們一定在拉著母親的手,一次次地問她,哥哥為啥還不回來?遊子思鄉,惦念親人,我何嘗沒有!只是平日裡太忙了,每天把時間安排得緊緊的,早晚自習忙於做作業,溫習功課。課外活動、自由活動和晚自習後的時間,又在忙著看其他書。星期天、節假日也一樣把學習安排得滿滿的,有時偶爾上上街,也總是急促促地走著,去書店看看,又急促促地返回,從來不逛商店。一年來,甚至把家庭也忘了,難得有閑空去思念他們。間或想起,也常常自作安慰,想這些有啥用,只有好好學習,將來去彌補吧。接到父親的來信,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是不是他的病越來越重,怕……我不敢想下去,於是決心回去。忙著去圖書館借了十幾本書,暗暗做著準備。

回去的路上,車廂裡十分擁擠,因為提前訂的學生票,有座位。崔培畢和田德懿在一起,我和本班那位姓周的女同學坐在一起,可能是訂票按班級登記的緣故。我一向不喜歡和女同學攀談,上車後便拿出一本魯迅的雜文集讀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眼睛有些發澀,抬起頭來,兩手輕輕揉著眼睛,對面的周同學正注視著我,並說: 「休息一會兒吧,你咋老是那麼用功」。「用啥功呀,路上無聊,看書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免得旅途寂寞」。我隨口答道。她搖著頭笑了:「不是吧,用功就是用功,還不敢承認,要不咱們聊聊怎麼樣,怕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吧」。「不會的」,說著便合上書,「好,聊聊吧,要不你一個人也挺孤寂的」。

周同學,也是從內蒙古電力學校送往瀋陽代培,我們分配在一個班裡。平日裡給我的印象是,學習用功,成績優秀,為人和氣,屬於那種淑女型的女孩子。和同學們在一起,非笑不開口,既不像一些東北女孩高門大嗓,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也不像埋頭死學的人整日不吱聲,她活潑而又顯得很有適度。在班裡,從來不像要求進步的同學那樣,整日往班主任老師那裡跑,說這說那的;也不是對什麼事情都不大關心,她的謙和與熱情,特別是那種耐心幫助學習成績較差的同學解答難題的態度,博得多數同學的尊重。我和她一個班相處一年半,看到的也就是這些,其他方面瞭解甚少。我們從未在一起閒聊過,這在很大程度上,因我沒有富余的時間,同時也與我那不喜歡和女生來往的古怪習性有關。現在,既然同坐一趟車,再自顧自地看書,說不定人家還以為我在故意冷落她,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你這是第三次回家了吧」?「是的,每學期放假都要回去,你是頭一次吧」。她看著我,不住地笑著。「你笑什麼,奇怪麼,其實我也很想家,只是捨不得把假期白白浪費掉。你知道回家的麻煩事多著呢,尤其是寒假,過年後還要看望各家親戚,我最不喜歡也不善於做這些事」。「那就是你的不對啦,到親戚家串串,大家互致問候,又挺熱鬧的,有什麼不好」!她說,「我看你也太孤僻了,是不是因為書看得多,人也會變」。「那倒不至於,只是我這人天生不喜歡紅火熱鬧,好安靜、愛獨處是我的特點,從來不怕寂寞,也最耐得住孤單。這次回家,是父母的意思,就我個人而言,更願意呆在學校裡看書」。做過解釋後,她兩眼又一次緊盯著我,問道:「你咋那樣喜歡看書」?「愛好吧」,我隨口答道,「人活在世上,總是各人有各人的愛好,我天生不善於體育活動,對音樂、美術幾乎一竅不通,再不喜歡讀書,豈不成了木頭人兒」!她笑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時,汽笛一聲長鳴,車廂左側飄過一道長長的白色汽帶,隨後消失在曠野裡,我竟想起屠格涅夫在他的小說《煙》裡所描寫的情景,談話暫時打住。很快,火車在一個車站上停了下來,下車的人們忙著往外走。當列車再度開動我們的閒聊又接了下去。她忽然對我說:「班裡有人說你野心勃勃,你承認嗎」?說過後,似乎又覺得不妥,繼而補充道:「其實這是別人講的,我可沒這麼說,我倒覺得應該叫作雄心勃勃」。我笑了笑說:「你難道不覺得可笑麼,野心勃勃和雄心勃勃還不是一回事,只是說話人所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其實,兩種說法都不準確。學校領導講,報紙上也經常講,要我們青年一代做有理想有志氣的人,將來為國家多做些貢獻,野心也罷,雄心也罷,坦率地講,我都沒有,將來有個崗位,努力工作,一則為社會做些事情,二則養家餬口,除此而外,還能有甚麽其它想法」!她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搖搖頭又說:「同學們都說,你想當作家、詩人,是嗎」?我苦笑一下,對她做了如下解釋:「我只是好讀書,覺得自己知識太少了,至於將來幹什麼,向那個方向發展,的確還沒有想過。你知道,路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來的,事先談論將來要當什麼什麼的家,未免有好高騖遠的嫌疑「。「是嗎」?她輕聲吐出兩個字,語氣中有女生特有的柔和、親切,我平生第一次和女同學長談,也有一種愉悅和愜意的感覺。此後她不再問我什麼,只是目光深情地盯著我,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便假裝睏倦,閉上眼睛,仔細回想著適才她說話時的許多豐富表情。不久,火車駛進了北京站,那時天色早已暗下來,要過她的車票,準備下車後,馬上辦理中轉簽字手續。

因為是臘月,旅客流量特別大,在北京站並未作多久停留,又踏上開往包頭的列車,其時已進入後半夜。我倆竟然沒有絲毫睡意,依舊天南地北得閑扯著,她甚至勸我多多注意身體,要有節制地讀書,對我表現出極大的關切,使我很受感動。作為同班同學,一起度過一年半,還是頭一次作這樣的深談,使我深深體驗到女性那種特有的細膩情感。同時也由衷地感謝她對我的理解,彼此似乎都對對方存有好感。

列車快到大同站的時候,天已大亮,我們各自記下對方的通信地址,相約返校時同坐一趟車。不一會,列車駛進大同站,她一直把我送下車。

二十六

到達縣城,已近中午。早晨在大同站忙於轉車,未來得及吃飯。進得東門,走進一家國營飯店,要了兩碗麵條。不多一會兒,麵條端了上來,就在我拿筷子時,已經有四五雙烏黑的手伸到面前:「行行好吧,給點,給點……」乞求的聲音讓人聽了發怵,抬眼望去,每張桌前都站有乞丐,衣服破爛,髒兮兮的。我馬上吃靠近臉前的一碗,將另一碗推給他們,真像舊小說寫的那樣,「說時遲,那時快」,一碗麵條被幾隻黑手抓了淨光,後來的一個十幾歲小孩急忙端起碗將湯喝掉,還有一個年紀稍大的老漢,忙把掉在地上的一根麵條撿起,看也不看就送進嘴裡。匆匆扒拉完那碗麵條起身就走,心裏不住嘀咕:「怎麼會是這樣呢」?走在大街上,雖近中午,往來人員卻甚為稀少,只有幾家商店開著門。寒風吹過,捲起一陣塵土,市面上蕭條極了,和上初中時相比,顯得格外冷清。這一年半,埋頭於書本中,很少上街,偶爾上街,從來不吃飯。因為瀋陽的街道上,吃飯要排隊等很久。現在,看到故鄉這等情形,真不知該說什麼好。轉念一想,這都是暫時的現象,在學校時通過多次政治學習,已經知道,這都是蘇聯修正主義者逼我們還債造成的,靠全國人民的艱苦奮鬥,不久就會過去。想到這裡,也便釋然。

出了南門,略一躊躇,還是先到姥娘家看看,下午再回家。姥娘家住在南磨村,離城五里,村子不大,只有二百多口人,坐落在恢河西岸,緊靠河灘,有不少水地。水地裡通常種些小麥、黃豆。除此而外,種著大量茴子白、胡蘿蔔、甜菜。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得這個小村裡的人,同樣的天年,要比我們村強許多。每個勞動日值七、八角,有時還可以達到一元左右,除了口糧款,每年都有現金分紅。加之自留地裡也種菜,離縣城又近,還有些額外收入,引得鄰村的姑娘們都願意嫁到這村來。中午時節,剛剛走進姥娘的院子,十歲的表妹牡丹一眼看見我,馬上叫起來:「奶奶,我表兄回來啦」!一下子,全家人都迎出門來,姥爺、姥娘、大舅、大妗顯得格外高興,彼此將近兩年未見。進門不久,飯已經蒸熟,姥娘讓大妗端到另一個屋子裡去吃,隨即對我說:「你不能吃,姥娘給你另做好吃的」。我執意要一起吃,幾經推搡,她甚至有些生氣,「咋啦,到外面唸書就不聽姥娘的話啦」?我說:「姥娘,你也老了,別再麻煩,咱們以後有的是吃的時候」。無奈她執意不肯,硬是讓我坐在炕上先暖和暖和。接著,大妗拿過羊肉幫她削,她自個兒和起面來。邊和面邊問我在外面能不能吃飽,受不受罪。我對她說,在外面吃的是國家供應糧,挺好的,要她不要掛念,可她總是搖頭,表示不相信,說我故意哄她。並說,她聽人們講,有的地方還餓死人,說著說著,竟掉下淚來,不住用袖子擦眼睛。

姥娘和大妗為我做了半鍋面片,當地人叫做疙瘩子,裡面和了很多羊肉,我足足吃了三大碗,吃得滿頭大汗,姥娘方才滿意。收拾碗筷時,笑著說道:「還說在外面不餓哩,看你那吃相,我就知道受了不少罪,唉,唉……」她嘆了口氣,眼圈又在發紅。飯後和姥爺、大舅說了一會兒話,姥娘便把大舅、大妗、表妹攆走,要我無論如何先睡一覺,並警告姥爺說:「你也不要多嘴,娃娃一路乏困,先讓他好好睡一覺」。姥爺獨自在後炕躺下,我也感到有幾分睏倦,一覺竟然睡到傍晚。

醒來後,和姥娘一家簡要談了近兩年在外面的情況。他們都說,這年頭能有個吃飯的地方就不錯了,還圖個啥!太陽落山的時候,告別姥娘一家,起程回家。走出大門外,她又一次囑咐我:「過幾天再來,來時給我帶些布票」。

回到家裡,天已黑下來,不消說又是一陣忙亂。弟弟妹妹全都圍上來,問這問那,母親連連用衣襟擦著眼角,只有父親坐在窗戶前一個勁地抽煙。那時,母親剛剛燒上火,她說:「前幾天,你姥娘家殺了一隻羊,給了咱們一條腿,今天你回來了,我給你包餃子吃」。說著就要動手去做,我再三對她說,在姥娘家已吃過,一點不餓,她方才作罷,嘴裡還在喃喃自語:「也罷,等過年時再吃……」。煤油燈點起來,環顧四周,屋裡依然像我走時那樣,亂糟糟的,由此可以推斷他們的情緒甚為低落。母親說起我走後家裡的情況,一切沒有絲毫好轉,從春到秋,把地裡的野菜吃遍了,甚至連柳樹、楊樹的葉子也吃,榆樹都已死掉,所有的榆皮都被剝光。許多人家,把蕎麥花子、玉米軸兒、山藥蔓子壓碎磨成面,摻和在糧食裡吃,城裡黑市上一斤面賣到四五塊錢。聽著這一切默默無言,只覺得家裡的生活太苦也太艱難了。我極力安慰著他們:「這一切都是暫時的,黨和政府很快會扭轉這種局面」。直到這時,父親才不緊不慢地說;「娃啊,你總算有了著落,我也放心啦,在那邊餓嗎」?「不餓,不餓,挺好的,吃的是供應糧,比你們強多啦」。我連忙回答。母親卻總是搖頭,她說:「聽說城裡人也不夠吃,偏你就不餓!看你瘦成那樣,我知道你也在受罪哩」。不久飯熟了,弟弟妹妹們忙著喝糊糊,談話暫時終止。我緊挨父親坐著,他邊喝邊和我小聲說著村裡的情況。忽然打了個嗝兒,吃進肚裡的飯倒返上來,隨即聞到一股異樣的臭味,問他怎麼了,他卻平靜地說:「沒啥,常有這個毛病,不耐事的」。自此,我心裏犯了嘀咕,他一定是得了什麼大病。

晚飯過後,鄉村的習慣很快就要睡覺,為的是節約點燈的煤油。原打算到本家二爺家裡借宿,因為他一個人住著。父親說:「你二爺老了,恐怕早就睡下啦,不要驚動老人家,先在家裡湊合一夜吧」。我們住的窯洞,本來不大,一鋪炕平時睡六個人,已經擠的厲害,再加上我,根本不行。父親讓我摘下裡屋通往外屋的門,臨時搭個床鋪,我想這也好,就算全家一次團圓吧。

第二天下午,搬到二爺家裡去住。其後幾天,忙著和母親推磨、推碾,把分回的糧食加工好,又和母親、大妹裡裡外外打掃一遍,並粉刷了牆壁,總算有了過年的氣氛。

過年後的第一天,到附近本家爺爺和伯父、叔叔們家裡拜過年,便又鑽進書本中,每天飯後,一人呆在二爺炕上,看書做筆記。二爺出去和別的老漢們閒聊,我一個人在家裡,非常安靜,正好聚精會神地學習。每當到了吃飯時,還得妹妹來叫,夜裡二爺早早睡去,我獨自看書到深夜,和家裡人的談話,主要在吃飯時候。其間,去過姥娘家裡,也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從不過夜。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元宵節過後,母親為我做好一身深藍色的單衣,這是姥娘買的布,母親自個兒縫的,衣服的式樣完全不像當時農村人穿的傳統中式,和城裡人穿的制服一模一樣,我問她:「媽,你啥時學會做這種新式衣服」?她笑了笑說:「照你爹穿的,喜歡不喜歡」?我連忙說:「當然喜歡,當然喜歡」!原來,父親去集寧探親時,回來的時候,奶奶看他衣服破舊,把二叔一些已經很舊的快要不能穿的衣服收拾起給他拿回,經母親縫補一番,他平生第一次穿起制服。母親自小練就一手針線活兒,在鄰里頗有名氣,她覺著我在大城市唸書,穿的不能太寒磣,便仿照那身舊衣服特意趕製出這套新裝。試衣服時,腦子裡突然湧上孟郊的《遊子吟》:「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不覺掉下幾點淚來,她忙問我:「咋啦」?我說沒什麼,是想起古人一首詩,接著把這首詩講給她聽,她聽後連說:「對!對!對!媽也是這樣」。試過衣服後,她又告訴我,過年時穿的那件黑棉襖,是你三叔給的,足有七成新,那是你爹去集寧時,說起你初去瀋陽,冬天冷的不行,給你寄了一件舊皮襖,你三叔聽後,當即把身上的棉襖脫給你爹,要他給你」。接著她又拿出早做好的一雙布鞋,和市面上賣的鞋一模一樣,都讓我收進包袱裡。臨走時,母親不住地落淚,大妹也在不斷抽泣。送出村口,她們幾番囑咐,要我常回來看看。剛走出十幾米遠,父親快步趕上,在我耳邊低聲說:「我的病不知能不能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要好好孝順你媽,幫她把弟弟妹妹養活大」。說罷,揮揮手,示意我快走。聽了他的話,鼻子一酸,哽嚥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對我最後的囑託!

二十七

回到學校,心裏一直惦念著父親的病。一天下午專門去到醫務所,向一位年紀稍長的大夫請教,把父親的情況向他做了簡要介紹,他聽後對我說:「未見病人,很難判斷,不過從你講述的情況看,胃裡不斷有臭氣上湧,很可能裡面有嚴重的潰爛,要及時去醫院治療」。我問他平日有什麼好的保養辦法,他說:「要是胃潰瘍的話,平日頂好吃些易消化的細糧,而且油水大些,這樣在潰爛處形成一層油膜,可以減輕疼痛。不過保養只是暫時的,最好還是上醫院治療」。謝過大夫走了出來,心想,治療、保養,對我們這等人家談何容易啊!不久,我們班到撫順發電廠實習,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一方面跟著工人師傅,把學過的熱能設備對照實物進行深入瞭解,熟悉每一部分的性能;另一方面也常和工人師傅們閒聊,瞭解他們的生活狀況,準備將來進電廠後能盡快適應環境。對父親的病,也慢慢不去考慮,相隔千里,實在沒有什麼辦法。

實習期間,仍然不忘讀書。這時,我把重點放在政治方面,深感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又生怕看到社會上的一些不良現象,不能正確理解,便認真讀起《毛澤東選集》和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同時借來一些有關黨史和抗日戰爭史的書籍,對照閱讀,加強自己社會主義意識的培養。

一個月的實習轉眼結束,我們又回到學校。這時,家在市裡居住的同學不斷傳來消息,今天說某個單位在壓縮工人,明天又說學校也要裁減學生,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大家很不安心,尤其是來自農村的同學。果然有一天下午,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動員學生踴躍報名到農村去,首先要求家在農村的學生帶頭。會後的當天晚上,班主任王世禎老師第一個把我叫到辦公室,要我寫申請,在全班起帶頭,並講了一通大道理,我始終保持緘默,沒有正面回答。最後他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想好了把申請書給他送來。回到教室心裏很亂,去找崔培畢,想聽聽他的意見。聽過我的敘述,他沉思片刻,然後說:「先等等,不要著急,看我們班是否找我」。過了兩天,他告訴我,他們班並無動靜,我們班也再沒有找過別的同學,估計學校還沒有定下具體方案。然而,我依舊惴惴不安,結果就在這天晚上,王老師把我第二次叫到辦公室,他問我寫好申請沒有,我回答說:「我不想回去,家裡太窮,父親又常年患病,全指望我將來能有個工作,為家裡排憂解難」。接著又補充說: 「王老師,你知道我非常愛讀書,不想半途而廢」。他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回農村不也一樣能學習嘛,農村非常需要你這樣的青年」。接著又說:「如果自己申請,學校還準備敲鑼打鼓戴大紅花送你們回去,多光榮啊」。我始終沒有應允,他讓我再想兩天。為什麼誰也不叫,單單找我談話,這時又想到自己的家庭出身,或許與此有關。兩天剛過,果真又把我叫去,一進門就笑著說:「想好了吧,申請書寫下的話給我」。我苦笑一下,帶點歉疚地說:「王老師,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回去」。「為什麼,難道你不想響應黨的號召」?聽得出他的語氣中有幾分責備的意味,我低著頭只是不坑聲。末了,他說了這麼一段話:「讓你主動寫申請是為了你好,如果執意不寫,學校最後強行讓你回去,那多被動,被動總是不如主動好嘛」。他看我毫無回心轉意,只好讓我出來。自此,學習計畫全部打亂,上完課便和崔培畢一起去到後面操場上,有時走上那條污水河的小堤,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時時刻刻擔心著自己的命運。同時也暗暗做著離校的準備。曾經寫過幾首贈別的詩,贈給我的同桌兼好友吳殿生,可惜現在一首也想不起來,只有一首打油詩是寫自己的,隨便寫在一本書的封底,詩是這樣寫的「一載漂流無定蹤,棲身關外望前程。而今再別遼東地,僻壤窮鄉了後生。」情緒之低落可見一斑。誰想就這首打油詩,竟惹下很大的麻煩。它被一位積極份子偷偷抄去,匯報給王老師,在一次全校師生大會上,領導宣讀了這首詩,並不指名地批評了我,這是來到瀋陽後第一次挨批評。當時已不在乎這些,反正要離開了,對我而言,一切都無所謂。

日子一天天過去,關於壓縮學生的事也慢慢淡下來,我又安下心來學習,反正是這樣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臨近放暑假時,學校突然通知,進行期末考試。這兩年,因在困難時期,校方早已決定取消期末考試,這突如其來的通知使大多數同學措手不及,來不及複習便走進考場,八門功課只用兩天考完,接著就放假了。

這年暑假,我和崔培畢都未回家,報名參加學校農場的護秋隊,每天補助三兩糧食,掙一元二角的工資。兩人白天睡覺、讀書、寫詩,晚上出去巡邏,痛痛快快度過一個半月的難忘時光,友誼也進一步深化。

開學後,學校張榜公布了期末考試的成績,同時宣布,一門不及格者留級,兩門不及格者勒令退學。我們班原先有四十八名,結果只留下十二名,和另外三個班合併,共同組建成動力六零二班,自此,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總算落地。緊接著又將我們學校的大專班遷往東北電力學院,而東北電力學院的中專班並入我們學校,旋即,改名為瀋陽電力學校,成為一所純粹的中等專業學校。

二十八

新成立的動力六零二班,雖然由原來的四個班級組成,許多同學不太熟悉,但插入十二名在職工人和幹部,使這個班的風氣,較前有了很大的好轉。團支書和班長由他們擔任。這些人年齡大都超過三十,在他們眼中,我們都是小弟弟小妹妹之類人物。他們都比較寬容,對於生活中的許多小事不大計較。不像我們班從前那樣,你匯報他,他告密你,彼此之間防不勝防。我一向不喜歡背後搞小動作,總認為那是一種偷雞摸狗的行為,有損男子漢的尊嚴。甚至認為,有的人為了取得領導信任,背後給別人添油加醋地說壞話,是一種踩著他人肩膀往上爬的不道德行為,因而一向鄙視這種人,也屢屢不斷地遭到這種人的偷襲,結果使我更加瞧不起這號角色。總而言之,我對當時極為盛行的告密之風,簡直達到深惡痛絕或者說嫉惡如仇的地步。如今和這些比我們年長的同學在一起,先前那些風氣為之收斂,自然感到欣慰,重又燃起學習和工作的熱情。班裡的牆報仍由我主辦,依舊把強調學習的重要性放在首位,同時也批評那種得過且過、混日子的行為。精幹的短評每期都贏得很多讀者。有一次登出兩首詩,每天都有人去抄寫。

一天下午的課外活動時間,大概是深秋吧,樹上時不時的有黃葉飄落,我在教學樓前的樹下散步,給我們上《發電廠安裝》的牛老師看到後,有意和我走在一起,忽然對我說:「你寫的詩不錯啊,牆報上登的那兩首,雖然未署名,我想一定是你寫的吧」。我連忙答道:「牛老師,是我寫的,可並不怎麼樣,請您多多指點」。牛老師笑了笑說:「我又不會寫詩,只會教你們發電廠安裝」。然後收斂起笑容,臉上現出嚴肅的表情,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下面的話:「通過近一段時間對你的觀察,也聽別的老師講起你的情況,早想和你聊聊,想你不會介意吧。我不是你的班主任,本來不必和你說這些話,只是覺得你是一個有理想又十分勤奮的青年,為人正派,特別想和你說幾句知心話,希望你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專業技術的學習上,不要學那些文學呀,歷史呀,哲學呀。我年輕時,也曾酷愛過文學,但現在只教專業課,再也不去侍弄它。為什麼呢?我有許多同學,也曾像你一樣喜歡寫些什麼的,後來的結局大都不怎麼樣。屬於輿論方面的事,上面控制極嚴,一不小心就會闖禍。你寫的東西本是好意,別人硬要給你冠上惡名,真叫你有口難辯。這些年,特別是‘反右’運動後,許多人都學乖了,見風使舵,隨波逐流成了大多數人的處世哲學。聽說,你的家庭出身不好,如今又偏偏如此執著地鑽研這些與輿論有關的知識,作為你的代課老師,也作為一個過來人,看你畢竟年輕,未必懂得這些道理,特意提醒你,多為自己以後著想,免得日後遇到麻煩後悔莫及「。牛老師講這一切時,聲音很低,但語氣沈重,我體會出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一位長者的經驗之談。自上學以來,他是我遇到的少有的良師益友。他講完後,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對他說:「牛老師,我把您的話記到心裏了,真心感謝您對我的指點」。
以後一段時間,常常陷入沉思中,琢磨著牛老師的話,他是在給我打預防針啊!由此又引發了一系列聯想,想起幾年前的劉紹棠、王蒙、劉冰雁等人,他們曾是當時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個個都成了‘右派’,我也讀過他們寫得一些文章,並未發現有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傾向。看來,搞文字工作,確實存在著很大的風險,牛老師的話絕非危言聳聽!同時也想到給我們講過數學課的李老師,製圖課的吳老師,鍋爐課的周老師,差不多都是名牌大學畢業,而且學的還是專業技術,只因說了一些真話,個個都被打成‘右派份子’。他們給我們講課,認真之外,便是小心翼翼,和同學們在一起,只談專業知識,其他話一句也不敢講,從未見過和誰開玩笑。平日裡總是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不苟言笑。他們在夾著尾巴做人啊!越想越感到後怕,只有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使自己緊跟時代步伐,不要做落伍者,才是唯一出路。從此以後,打算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專業學習上。但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有一定難度。讀書已成為生活中重要的內容,也不能從此不讀書呀,不讀書常有一種心靈空虛的感覺。況且,那幾門功課也的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可以學會。如果不讀其他書,許多時間將會白白流失。於是,努力克制自己對外國文學的喜好,開始閱讀馬列著作、政治經濟學等書,既符合當時的要求,又可以學到一些文學以外的知識,豈不兩全其美!

慢慢的,矛盾的心情復歸於平靜,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時光像流水一樣地逝去,我也常為自己的改弦更張感到滿意。

二十九

寒冬的一個下午,正在教室裡寫作業,收發室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聲稱找我,隨即站起,那人走到我面前,遞過一張紙,一看「電報」兩字,頓時緊張起來,心在 「突突突」地直跳,往下看電文,只見上面寫著「你父在集寧病危,速回」。我呆住了,吳殿生接過電報,匆匆瞅了一眼,對我說:「別緊張,也許是想你了,不會有大問題的,趕快去請假,我幫你收拾東西」。我拿著電報,直奔王老師辦公室,很快辦好手續,便去火車站,吳殿生同學怕我出意外,一直送我上了火車方才回去。

一路上,思緒亂極了。首先想到的是父親可能已經去世,要不二叔不會讓我回去。轉念又想,或許他還活著,想和我見最後一面,安頓一些後事。這時,忽又想起春節後離家時他對我的囑託,要說的話,已經交待清楚,恐怕是凶多吉少。真想一步回去,或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列車飛快地行駛著,我只覺得太慢太慢了,父親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動。他,中等身材,黝黑的面部常透出微黃,生活的重壓使他過早地失去笑容,平日裡愁雲罩面,老是皺著眉頭,不言不語。尤其是近幾年,和他在一起,時不時可以聽到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他似乎覺察到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悲觀的情緒與日俱增。加之生性懦弱,對周圍所有的人抱著忍讓退避的態度,從不與人爭鬥,也不和別人發生口角。他為人謙和,秉承了奶奶的寬容心胸。做買賣那幾年,每年臘月回來,村裡人總是把他剩下的貨賒去,有的人拖上一年、兩年不給錢,他從不登門去要,久而久之,也就不了了之。他常說:「一個村裡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咋好意思去去要呀,不給就算了」。公私合營後,回村做了社員,派給他多難、多髒、多累的活兒,從不啃聲,總是默默去幹。就在最後患病期間,除非躺倒起不來,輕易不會請假,他太要臉了,生怕隊長給個難看下不了臺。又因為家庭成分的緣故,一向十分自卑,就這樣年復一年,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糕。母親和孩子們吃那種摻有粗糠、樹皮、玉米軸兒的面,給他一人另外做些純糧食品,可他又偏偏吃不下,看著孩子們可憐的樣子,偷偷分給他們,以至於多次遭到母親的抱怨。大凡做父母的都是這樣,寧可自己苦些,也不想讓孩子們受罪。在陽方口鎮上擺小攤子那陣,每逢假期,我常去幫他。中午總是讓我去飯鋪吃兩碗麵條,他自己從來不吃,一直扛到晚上,回小店裡自己蒸莜面吃。這一點,倒有點像爺爺,節儉得實在有些過分。

列車快到集寧時,已是從瀋陽出發的第三天早晨。出站後,急匆匆地向奶奶家奔去。正對火車站有一條由西向東的土路,叫三馬路,三馬路與南北走向的兩條街交叉,分成三段。第二段一出口,向北走六七十米,路的東邊有一間小土屋,面積只有八平米左右,那便是爺爺奶奶住了多年的家。快到這個出口時,身子不住發抖,連連打著哆嗦,我怕,怕看見那個不祥的東西,果然不出所料,一轉臉,第一眼便看見了它——棺材,已經刷成土紅色。腦子裡頓時像凝固了一般,也不知是怎樣踉蹌著走到小屋前,伏在棺材蓋上嚎啕大哭起來。父親,我回來的太遲了!二叔、三舅爺先後從屋裡走出,一個勁地拽我,我不肯,直等哭了很長時間,二叔硬是把我拽回,奶奶睡在炕上拉過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只是哭個不停。一直到奶奶的哭聲小了下去,二叔才對我說:「你爺爺已回老家找人挖墓,我去貨運室聯繫過,今天可以起運,你先吃點飯,待會兒等你三叔借回小平車,咱們就上站」。不久,三叔推著小平車回來,一見到我,便緊緊抱住,兩人哭作一團,奶奶又一次放聲大哭,二叔轉過臉去不住擦著眼睛。

上午十一點左右,辦完所有託運手續,人家告訴我們,下午五點起程,我和二叔隨車押運靈柩。在大同火車站,二叔又買了幾條香菸,送給貨運室的調度人員,好說歹說,後半夜總算轉到另一列南去的貨車上,次日早晨到達朔縣站。

靈柩運回,按照當地的習俗,死在外面的人不准進院,便停放在窯洞的東牆邊。剛一放好,母親領著弟弟妹妹們放聲大哭,爺爺兩手插在褲帶裡,眼裡滿是淚花,身子不住顫抖。(二叔因單位有事,卸車後馬上返回集寧)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面對此情此景,真不知今後該怎麼辦?已經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

第二天,舅爺、姥爺、二姥爺三位老弟兄來了,大家商議的結果,決定打三厘門鼓,再窮也不能靜悄悄的。何謂門鼓?這是當地的土話,即鼓吹,由吹鼓手為首組成的專門為喪事奏樂的一幫人,一般七八個人不等。通常一個門鼓指由某一天晚上開始,到第三天早上發引為止,沒錢人家也可以打半個或三厘。三厘最小,正日晚上,吹一小會兒,發引時再吹一會兒,起靈後結束。商議好這一切,爺爺安排幾個本家叔叔把從隊裡預支的五十斤穀子碾成米。

中午進行燒紙的儀式,親戚和我們呂姓家族的人先後在靈前祭拜,我和二弟、三弟一排,大妹、二妹一排向祭奠者磕頭還禮,然後招待大家吃飯。

這天晚上,為父親守了一夜靈。母親幾次叫我回去睡一會兒,都被我拒絕。在離靈柩不遠處,燒了一堆火,又穿上父親那件破皮襖,雖然很冷,還可勉強對付。我欠他真是太多了,從小到大,他養育了我,卻未從我身上得到一絲一毫的報答。守一夜靈,固然遠遠算不上報答,姑且當做陪他,給他送行吧。

天亮後,很快發引,父親就這樣被草草安葬。隨即爺爺回了集寧,我陪母親住了幾天,便也返校。臨走時,她再三叮囑,要我寒假一定會來。我心裏也在暗暗盤算,這個年是非回來過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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