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型關戰役」與黨史、軍史上所說的「平型關戰鬥」不是一回事。中共黨史、軍史上所說的「平型關戰鬥」,由林彪指揮八路軍115師完成,是整個「平型關戰役」中的一個插曲。
抗日的「國軍」終於成了「我軍」
1937年7月,日本開始全面侵華,中國方面則在蔣介石領導下開始全面抗戰。戰爭初期,日軍攻勢凌厲,集中優勢兵力佔領中國重要城市和交通要道。1937年9月,平綏線上的日軍攻佔了大同,隨即劍指太原。以閻錫山為司令長官的第二戰區,奉命在平型關阻擊日軍。閻錫山派出了8個軍近10萬人攔截日寇。阻擊戰打得十分慘烈,國軍成連成營成團地犧牲,傷亡重大。在整個戰役中,國軍多有可歌可泣、感天動地之表現。但終因武器裝備差得太遠,血戰近20天後,平型關失守——這才是「平型關戰役」。
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了閻明所著的《往事不忍成歷史》一書,其中有記述平型關戰役的《平型關往事》一文。閻明採訪了楊得志、楊勇、徐海東等多名喬溝伏擊戰指揮員的後代,有些地方還是很可信的。文中這樣敘述閻錫山第二戰區的平型關阻擊戰:「面對日軍對山西的大舉進攻,國民黨軍隊進行了層層阻擊……9月12日廣靈前哨戰揭開了平型關戰役的序幕。當天上午,日軍向山西門戶、河北蔚縣暖泉鎮進攻。晉綏軍擔任警戒的一個連拚死抵抗,全部陣亡。第33軍軍長孫楚令第73師師長劉奉濱星夜馳援。9月13日在蔚縣東石門一線,近千名日軍借炮火掩護向我軍發起猛攻。營長張見勇率部猛烈還擊,並奮不顧身衝出戰壕與敵拚殺,陣地失而復得4次,張營長和一名連長陣亡。在緊急關頭,團長呂超然親率預備隊1個連進行反擊,不幸頭部中彈犧牲。陣地上官兵見團長陣亡,怒不可遏,勇猛拚殺,斃敵百餘名。由於敵人火力過猛,該團有千餘名官兵陣亡。此時師長劉奉濱正在前線督戰,為奪回陣地,他親率4個步兵連組成的奮勇隊,掄著大刀片衝向敵人。他們前仆後繼,縱橫砍殺,劉師長受傷4處仍不下火線。奮勇隊死傷過半,4名連長有3名陣亡,有的士兵被敵人撲倒後,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在火燒嶺陣地,中國守軍殲敵200餘人後轉入團城口防禦……在靈丘北山防禦中,我守軍以陣亡營長一名、連長2名、傷亡500餘人的代價斃敵400餘人。」「9月21日,日軍向平型關晉綏軍獨8旅發起進攻,我守軍居高臨下給予迎頭痛擊。敵人用成排大炮向我轟擊,又出動飛機百架,每30架一組輪番轟炸,並用坦克掩護步兵衝擊,守軍用一個營兵力組成刺殺隊出擊迎敵,在山坡上展開了白刃戰。陣地經反覆爭奪,敵遺屍纍纍。守軍傷亡巨大,三個團損失了一個團。623團1營500多人,只剩下148人,其中第1連、第2連全部陣亡。」
「平型關戰役……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中央軍、晉綏軍為阻擊日軍南下太原,在平型關、團城口、茹越口等長城線上頑強抗敵,付出慘重代價。先後有上萬名將士捐軀塵土沙場(其中旅長1名、團長2名、代理團長2名,營長數十名),這次戰役雖然未能阻止日軍進攻太原,但也給其以沈重打擊,消滅了敵人的有生力量,迫使日軍調整新部署,延緩了西犯進度。」
1937年2月至8月,國共兩黨經過5輪談判,終於達成協議:將中共的「中國工農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紅軍從贛、閩、鄂、豫、皖等地「長征」到西北,旗幟上寫的是「北上抗日」。翻閱人民出版社1987年4月出版的《中共黨史大事年表》,可知在改編後,毛澤東立即為八路軍確立「抗日原則」。9月17日,毛澤東致電朱德、彭德懷以及八路軍各師首長,強調「紅軍此時是支隊性質,不起決戰的決定作用。」9月21日,毛澤東又致電彭德懷,再次強調:「今日紅軍在決戰問題上,不起任何作用,而有一種自己的拿手好戲,在這種拿手好戲中一定起決定作用,這就是真正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不是運動戰)。要實行這樣的方針,就要戰略上使有力部隊處於敵之翼側,就要以創造根據地發動群眾為主,就要分散兵力,而不是以集中打仗為主。」毛澤東反覆強調的是,在整個抗日大局中,八路軍並不起決定作用,因而決不能與日軍正面作戰,決不能與日軍硬拚,這是其一。其二,八路軍雖然名義上已是「國民革命軍」之一部分,但在實際上應堅持「獨立自主」,決不能真的聽命於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聽命於委員長蔣介石。換言之,對日軍何時「抗」、何處「抗」、如何「抗」,都要完全由自己做主。毛澤東發出這些電報時,「紅軍」已成為「八路軍」,「紅軍」這名目已不存在。但毛仍用「紅軍」稱呼自己的部隊,這也頗耐人尋味。
林彪「慘勝」的兩重意義
從1927年8月1日在南昌打響第一槍,到被改編為「八路軍」,中共的部隊未與日軍正面接觸過。紅軍成為八路軍後,很快就遇上了平型關戰役。國民政府軍委會命令八路軍配合閻錫山作戰。但是,在整個戰役中,選擇什麼時機、什麼地點介入,以及以怎樣的方式介入,則完全「獨立自主」。林彪的115師奉八路軍總部之命,從側翼接近日軍,尋找戰機。閻明所著的《往事不忍成歷史》中《平型關往事》一文,對「喬溝伏擊戰」有較詳細敘述。林彪率115師越過五臺山,穿過國軍和日軍的中間地帶,悄悄到達平型關附近。據閻明書中說,林彪在這一帶看地形時,「發現靈丘通往平型關的公路有一條向北延伸的峽谷,這個叫喬溝的峽谷中段長約5公里,溝深20至30米。兩壁十分陡峭,谷底狹窄,只能通過一輛汽車。喬溝北側200多米的山腰上有個關聖帝廟,廟後山梁叫老爺廟梁,是附近的制高點。喬溝是日軍進攻平型關的必經之地,是我軍理想的伏擊地點」。林彪於是決定在這十分適合打伏擊的地方與日軍一戰。他將指揮所設在一個山頭上,安排部隊埋伏,等候日軍到來。林彪命三個團在兩側埋伏,又命一個團在外圍游弋,牽制日軍。這次伏擊,115師算是全師出動。9月25日凌晨,日軍板垣師團第21旅團之一部分,進入喬溝伏擊圈,115師居高臨下發動攻擊。戰鬥持續了一整天,進入溝中的日軍被全部殲滅。
這場喬溝伏擊戰,有幾個問題現在已很清楚。一是進入喬溝的日軍,是一支後勤部隊,擔負為作戰日軍補給物資的任務。這一點,從大陸各種有關出版物中對於此次戰果的介紹亦可看出。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華民國史事件人物錄》中說此次「大捷」,「繳獲大量武器和軍用物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大事年表》說殲滅日軍「一千餘人」,「擊毀日軍汽車一百餘輛」。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事件人物錄》,說「繳獲了大批槍彈、大炮、車輛和軍用物品」。閻明的《往事不忍成歷史》則說「繳獲輜重無數」。平型關戰役是山地戰,日軍作戰部隊長途遠征,當然應該儘可能輕裝上陣,不可能帶著大量物品。汽車更不是作戰武器。而這一隊日軍,有一百餘輛汽車,有大量軍用物品,有「無數輜重」,無疑基本上是一支後勤部隊。第二個問題,是這隊日軍到底有多少人。大陸較嚴肅的出版物都說一千餘人,臺灣的出版物則或說七百餘人。我想應在700至1000之間。第三個問題,是八路軍方面出動了多少人,傷亡有多大。林彪以三個團伏擊,以一個團牽制。我不清楚當時115師每團實際人數是多少,最保守的估計,也應該有1000人左右吧。這也就意味著,林彪以至少四倍於敵的兵力,打了這次伏擊戰。大陸的「事件人物錄」、「大事年表」這類嚴肅的出版物,也只介紹這次伏擊戰的輝煌戰果,不介紹115師的傷亡情況。在諸種此類出版物中,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事件人物錄》在介紹了115師此次伏擊戰的輝煌戰果和巨大意義後,以這樣的話結束:「但是,在抗戰期間,我八路軍在很弱小的情況之下,不宜於過多地開展平型關戰役這樣的戰鬥。」既取得了輝煌戰果,又有著重大意義,卻「不宜過多地開展」,原因何在呢?
原因就在於115師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閻明的《平型關往事》一文,對於115師的傷亡也有說明:「板垣的21旅團還是很有戰鬥力的部隊……三個營的戰士們前仆後繼向敵人猛衝,自己也付出重大犧牲,僅5連原有140人,戰鬥結束時只剩下30人了。」「當時部隊傷亡很大,特別是三營九連,衝上公路全連只剩下10多人了。」僅這兩個連,就犧牲了兩百多人。總傷亡是多少呢?是「千餘人」。林彪是赫赫有名的戰將。115師是富於戰鬥經驗的中共精銳。所以,在八路軍方面,可謂是精兵良將。在人數上又數倍於日軍,且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地形,發動的又是突然襲擊。日軍在人數上遠少於伏擊者,只是一支擔負後勤補給的非戰鬥部隊,在地形上則處於絕對劣勢,遭遇的是猝不及防的打擊。這樣的一場伏擊戰,林彪居然打了一整天,說明日軍在峽谷裡抵抗了一整天。如果以傷亡論勝負,雙方實際上幾乎打了個平手。如果說林彪最終勝利了,也只能說是慘勝。
但這場伏擊戰對中共方面,卻另有意義。這是中共軍隊首次與日軍交鋒。而「慘勝」的結果,讓毛澤東等人充分瞭解了日軍的戰鬥力。如果說在與日軍正式交鋒前,毛澤東進行「山地游擊戰」的決心就很堅定,那麼,經過這次伏擊後,不與日軍正面交戰的決心就更是不可動搖了。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林彪指揮的這場伏擊戰對於奠定中共此後八年的抗戰方針,起了現身說法的作用。毛澤東也可以此為例,說服那些不同意他抗戰方略的同志。據《中共黨史大事年表》,9月25日這一天,毛澤東致電中共中央北方局,強調「整個華北工作,應該以游擊戰爭為唯一方向」——9月25日正是115師與日軍血戰的一天。對於這場與日軍的首次交戰,毛澤東毫無疑問是高度關注的,戰鬥的進展隨時會通過電報而知悉。他在林彪正與日軍拚殺時就給北方局發這樣的電報,很可能戰鬥開始未久,他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可以說,毛澤東也好,林彪也好,如果事先知道傷亡千餘人,是不會打這場伏擊戰的。要打,也是另一種打法。毛澤東在戰鬥還在進行時就致電北方局,是迫不及待地告知北方局:這樣的打法,以後不可再有。
關於「百團大戰」
閻明所寫的《平型關往事》,最後寫了「勝利與反思」。所謂反思,就是中共高層意識到,這樣的硬仗,以後不能再打:「平型關戰鬥後,我軍前線指揮員與中央軍委、毛澤東,對抗日戰爭的戰略方針的認識趨於統一。即:進行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在與日軍交鋒前,對於毛澤東「山地游擊戰」的戰略方針,中共高層或有不同意見。首次交鋒後,那些原本不同意毛澤東觀點者,終於同意了。是日軍一支非戰鬥部隊的戰鬥力,讓他們信服了毛澤東。
中共所領導的軍隊對日作戰,還有1940年下半年主要由彭德懷策劃指揮的「百團大戰」。「百團大戰」受到毛澤東的否定,甚至成為彭德懷反對毛澤東軍事路線的一大罪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其實「百團大戰」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戰役」。彭德懷的目的是毀壞公路和鐵路,以此阻礙日軍的掃蕩。參加者除正規軍外,還有大量非正規軍和普通農民,鐵鍬、鋤頭等也是重要武器。毛澤東對此次行動不滿,也並非因為這是一場「硬仗」,而是因為此次行動暴露了中共的軍事實力。後來,當人們說彭德懷「一貫反對毛主席」時,「百團大戰」總是一個證據。
而在1971年林彪出事後,「平型關戰鬥」也曾成為林彪「一貫反對毛主席」的罪證。閻明在《往事不忍成歷史》中,披露了一些令人感嘆不已的事情。據閻明說,林彪出事後,平型關紀念館關閉,從各處弄來的「文物」被撤走,紀念館玻璃被砸,門窗被卸,「紀念館內供暖設施也被搬進縣委招待所」。而「追查建館責任,誰也不認賬」。閻明書中還披露了一件有趣的事。1974年5月,山西某報社寫了一篇題為《功罪千秋的平型關大戰》的批林文章。文章基本觀點是否定「平型關戰鬥」,將「平型關戰鬥」與「百團大戰」相提並論,認為都是「違背毛主席教導」的。文章準備在《紅旗》雜誌上發表,發表前,清樣送到了當年與林彪一起指揮喬溝伏擊的聶榮臻元帥辦公室徵求意見。聶榮臻致信姚文元,不同意發表此文。這篇文章,將一場抗擊日寇的軍事行動作為林彪的罪狀,當然荒謬。但說林彪此次行動「違背毛主席教導」,卻並非完全是無稽之談。毛澤東的確在此之前就「教導」過自己的部隊:必須堅持「山地游擊戰」,不要與日軍正面硬拚。
林彪指揮的這場伏擊戰是規模很大的平型關戰役的一部分,但又是「獨立自主」的一部分。長期以來,大陸的出版物都稱這場伏擊戰為「平型關戰鬥」,甚至稱之為「平型關戰役」。人們普遍只知林彪指揮的「平型關戰鬥」,而不知閻錫山指揮的「平型關戰役」。 竊以為,為避免與閻錫山指揮的「平型關戰役」相混淆,也為了敘述歷史時的方便,應將林彪指揮的這場戰鬥稱為「喬溝伏擊戰」。
来源:同舟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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