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中國人的焦慮

作者:鄭也夫 發表:2013-10-03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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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3年10月03日訊】自1949年以後至1979年的近三十年中,國人始終是焦慮的。運動一場接一場伺候著,發財致富不斷遭受批判,思想和言論每每成為罪過,演至文革,不被抄家就算幸運,家無冤魂要燒高香。對比之下,七、八十年之交是罕見的小陽春:批鬥會幾成歷史,消沉十年的青年重返高校,夢想發財的農民大模大樣地進城,一時間空氣似乎都更新鮮。誰能料想,三十餘年過後,GDP翻了幾番,焦慮卻重新籠罩國人,且那網羅如此細密。變化是社會多元了,當年的焦慮多與階級鬥爭的壓力結緣,今日的焦慮來源不一,容筆者細說。

時下國人的第一大焦慮是科舉。它席捲了3歲到18歲乃至20餘歲(因為復讀)的幼兒、少年、青年,從年齡段看,約佔人口五分之一。但加入競爭且憂心不已的哪裡限於當事人,加上家長和近親,超過一半的國人被捲入。今日中國教育的本質是什麼?不是傳授知識和增長才幹,是考試競賽。當後一目標變得理所當然,逆之者亡的時候,它殘酷決絕地打壓著前一目標。誰不知道孩子天性好玩,而撕碎其天性的正是因外界壓力而焦慮不安的親爹親娘。誰不知道孩子成長期應該伴隨父母,而龐大的農村高中生幾乎統統在縣城寄宿。明白人都知道過分的重複將毀滅創造力,而我們大多數的孩子因過度複習而最終厭學。一切都是因為考試競賽,都是為了一張文憑。日益升級的競賽已經不限於高考的一刻及備考的一年,而是一步步向前後兩端延伸。向後走,復讀的比重越來越大,且日益席捲各種檔次的學生,有為上一本的,也有為上北大清華的,乃至對任何一名考生不參加復讀將越來越難以達到自己的期望。聽說某名校一年級的新生中已經出現30多歲的「範進」。向前推,更有無限的空間。中考的慘烈不待言,小升初已成大戰,幼兒園普遍學習識字、算數、外語,老師不教家長都不干。這競爭要吞噬孩子的一切課餘時間,要動用家長的全部智謀和錢財。為了能上好的小學和初中,校區房的售租金高漲;因為錄取分數線不一致,地縣的官僚統統將子女辦成大城市的戶口。公平就不談了,這裡只想說,就是有辦法的人也是極其焦慮的,辦個直轄市戶口容易嗎。本來天才少年可以輕鬆面對,但無數「盤外招」打壓著他們的盤內得分。

多種加分政策,地區錄取分不等,轉戶籍和搬家策略,有錢人優質的家庭教師,凡此種種都使得天才少年也要如履薄冰,拼盡全力,遑論大多數孩子。並且家庭和社會合謀造就了一種苛刻的、力所難及的「成功觀」。頂尖的孩子考不上北清就是失敗,優秀的孩子考進北工大要嘆氣。且這種邏輯從小升初一以貫之。從而導致多數學生十餘年來一直籠罩在挫折和焦慮之中。這網羅是誰,是如何編織的,殊難解說。此前就沒有競爭嗎,國外就沒有競爭嗎,但哪有如此不得喘息的競爭,況這些年高考錄取率不斷提升,競爭卻有增無減。我以為原因眾多,兩點至關重要。其一是獨子政策。獨子導致眾多父母有輸不起的心理,且獨子讓他們過剩的注意力無法分散到小二、小三,一定要讓這個獨苗圓自己的夢,也就當然地造成了「父母皆禍害」。教育成為國民焦慮的淵藪,實為古今中外所罕見,概因獨子政策乃人類歷史之僅存。其二,中小學水準原本就差距過大,這些年越演越烈,此乃社會不公,強強(好學校與都市人、與權勢者)結合的產物。解此難題有兩策。其一,早日結束獨子政策。其二,下大決心,以系統工程的方式造就中小學校的同等水準:硬體徹底擺平,教師三年一輪轉。

大學畢業生中的多數人後走入白領階層,兒白領是社會中間階層的主流。我曾在「白領文化之功能」一文中說:「中產階級文化要比這一階級本身發揮著更重要的職能。在多數傳統社會中,中產階級文化就是該社會的主流文化。具體到中國古代社會,禮教最模範的實踐者就是中產階級。上層因其洞悉權力之來源或深深地陷入垂手可得的物慾享受之中,因而每每越出主流文化與道德之軌;下層因其往往受到嚴酷的生存壓力的驅使,也每每不受這些條框的束縛。這樣,雖然上層統治者總在宣揚一種禮教,但其體現者卻是中產階級。以至最終它似乎就成了中產階級文化。它的特徵就是遵法,守禮,體面,文明,這實際上是任何一個社會要獲得安定都不可缺少的。中產階級的文化,雖不能使上層與下層像他們一樣遵守,但這種文化的魅力與中產階級的社會聲望和殷實家境合而為一,對底層人構成一種吸引,使得他們中的優秀分子全面效仿中產階級,努力爬上去進入這一階級」(載於拙作《被動吸菸者說》)。

爬進中產階級仍然是多數底層優秀少年的願望。但是細檢今日中國中間階層的現狀,我們發現他們的日子並不是過的有滋有味,而是單調無聊。這是很大的問題,因為他們理當為多數社會成員提供生活的樣本。無聊名副其實的是富貴病,不僅古拉格群島和夾邊溝,而且整個前現代社會中,無聊都只屬於極少數人,因為多少人陷入生之掙扎,為溫飽而奔波。無聊通常是溫飽解決後的產物。叔本華說:「假如人可以輕易地獲得滿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麼隨著他欲求的對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虛和無聊就乘虛而入。……由此看來,人生像鐘擺一樣逡巡於痛苦和無聊之間。」蕭伯納說:「人生有兩種悲劇:一種是沒有得到你心裏想要的東西。另一種是得到了。」古代社會中無聊是貴族的專利,現代社會中無聊開始盛行,繼貴族之後大面積遭遇無聊的是中產階級。但是中國古代的貴族和現代西方的中產階層都造就了應對物質豐裕及其衍生的無聊的辦法,相比之下中國當代的白領們更深地陷入到無聊之中。原因還是當代中國教育的罪過。中國的教育極端功利,它不去幫助其成員找到興趣,卻剝奪了他們找到各自興趣的起碼的時間和空間。乃至多數人畢業後,成為沒有任何興趣的人。在興趣的維度上,今天受過較多教育的人甚至不如受過較少教育的人。

於是構成一個相當嚴峻的局面,一個中國歷史上最蒼白的小康階層出現了。他們完全沒有個性和興趣。於是只會跟從時尚,別人裝修我也裝修,別人這樣裝修我也這樣裝修,別人買這東西我也買,別人要孩子學琴我也跟進。舊時的貴族會生活,因為舊時的貴族教育主要是指導生活而不是生產,貴族是不事生產的,那種教育的目的正在於教會他們藝術化地生活,不沿物慾之途走向墮落。現代教育的重心原本就是教人們生產而非生活,中國當代教育乾脆就是打壓興趣和個性。它不是要為你提供一塊敲門磚,而是要將你本人燒成敲門磚,興趣豈不是這生冷磚頭上的奢侈的花紋,完全無助於敲門。深深地投入到興趣活動中是對日常瑣事和煩惱的最好屏蔽,是醫治不良情緒的良藥,是提高生活品質的最佳途徑。有什麼興趣不要緊,重要的是找到興趣,並且是一種可持續的興趣。但是從事一種有深度的遊戲的興趣和能力是需要開發和積累的,不是與生俱來和呼之即出的。熱愛圍棋、提琴、京劇、文學、歷史、文物收藏,都需要長時間的熏陶。並且是在當事人可以自由接觸多種遊戲後的自主選擇。便宜沒好貨。淺薄的遊戲對高智力的人是不可持續的,一個數理能力很高的人不會天天熱衷於下跳棋。不能融入某項精妙的遊戲,便只能出門進賣場,回家看電視。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社會中多數人有了自己的長久興趣,他們的情緒才是良好的。中產階級的大多數成員都是寡趣的,豈止反常,他們將給社會提供一個乏味無聊的樣本:溫飽之後唯有物慾。無聊似乎是焦慮的反面,但它們恰成一枚硬幣,無聊的人遇到麻煩必然焦慮,因為它們內心貧乏,沒有支持系統,沒有緩衝地帶。此等不良的心態將表現和釋放到哪裡,不是筆者這裡要討論的。這裡僅論述興趣是要害,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裡,個體的定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來自他的超越功利的愛好和情趣。

官員和商人與上述白領們有很大的不同。無聊不是他們情緒的主要特徵。官員和商人同多數白領不同。多數白領的工作缺乏自主性和複雜性,官員和商人的工作具備這些。有觀察者說,從事諜報工作的人很少進賭場,因為其工作本身已經極具風險和挑戰,沒必要找多餘的刺激。當然,你可以告訴我某個官員嗜賭。我只想說,工作性質使然,空虛無聊不是,焦慮才是他們的主要心理特徵。他們免於無聊是因為工作有風險,他們深陷焦慮則是因為風險太大。官與商雖置身不同的場域,在當下的中國,在風險及其造就的心態上兩者是相似的。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犯了法。我們很難判定當事人非法牟利主要源於內因還是外因。而腐敗演至今日,一定是因為主動腐敗的人越來越多,乃至今天成為難於悖逆、席捲眾官眾商的氛圍:想不這麼做要麼是自絕於同類,要麼是自殘自盡。比如說,同業的商人都偷稅漏稅,或在食品中都以添加劑降低成本,你不這麼做,意味著你將增加自己產品的成本,長此以往必將破產。再比如,一個商人向幾位官員送上幾塊名表,不想要的那個人能夠做出特立獨行的舉動嗎,那不是和其他幾位撇清嗎?不錯,一個有理念的人或許能找到應對之策。

問題在於,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與其同僚一同公款吃喝,公款旅遊——這些遠比受賄輕微,如果這些他都不介入他還能置身官場,一同工作嗎?而如果他年復一年地一同吃喝,他還有心中佛祖,還能守身如玉嗎?而偷稅和受賄,不管第一次難還是易,開閘之後肯定是順流而下。於是就發生了這樣的心理活動,他知道他違法了,且知道他有東窗事發的可能。即使是一個謹慎的犯法者,他還是知道有出事的可能。為什麼?因為有不可預料的因素。比如,按照官場反腐的潛規則,這點受賄出不了事,但那是常規,政治傾軋常常要藉助經濟問題打擊對立面,他小單位的政治形勢有逆轉和不測的可能。再比如,一個同人因為極其偶然的事情被審查,他情急之中咬出了你。特別是,官與商周圍確實不時有人出事。於是必然地,他們開始了內心的焦慮。很多商人將配偶和子女送到國外,自己孑然一身留守國內。何以如此?他們知道自己在走鋼絲,也知道沒有其他選擇,只好送走妻兒。我不想說別的,我相信多數越線者眼下出不了事,我只想說,自身的犯法與懲處的陰影,現狀的不可悖逆與未來的不可預測,構成巨大的反差,令他們屢屢有前途難卜之焦慮。

在有些人看來,上述算不上什麼事實,事實應該是看得見的東西。我以為它是社會事實中的重要款項。在有些人看來,這些是軟性的。軟硬是物理現象,用於社會層面其實都是比喻。可以說它們是軟性的,但是這大面積的心態構成了社會的某種風貌,自覺不自覺地構成了當事者的某種行為傾向。而社會風貌和行為傾向還是小事嗎?最低限度地看,其實也是最高限的東西,這焦慮或無聊,讓我們社會中大面積的人活得扭曲,緊張,不快活,不愜意。並且這不愜意的心態,居然自下而上,從最無助的孩童,最奢華的商人,到最牛逼的官員,統統席捲。

我們不得不說,在制度上需要重新安排。不管何等艱鉅,不為別的,為大家免於焦慮和空虛。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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