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2月25日訊】「無理而妙」的說法是清代詞論家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對唐代詩人李益和宋代詞人張先的詩詞作評論時概括出來的。其云:「唐李益詩曰:‘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子野《一叢花令》末句云:‘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此皆無理而妙。李益的詩《江南曲》是一首閨怨詩。詩以白描的手法傳出了一位商人婦的口吻和心聲。詩的前兩句「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用語平淡、樸實,沒有作任何刻畫和烘染。後兩句「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則突然從平地翻起波瀾,以空際運轉之筆,曲折而傳神地表達了這位少婦的怨情。這位少婦因盼夫婿情切而突然異想天開,想到潮水有信,而怨夫婿還不如「潮有信」,進而還想到弄潮之人,後悔自己沒早嫁給他,這閨閣之想,端的是「無理」之極。其實,這正是從一個不同尋常的角度展示了閨中少婦由盼生怨、由怨而悔的內心活動,更深刻地展示了這她的苦悶和怨恨心情。從道理上講,潮有信,弄潮之人未必有信,少婦寧願「嫁與弄潮兒」,既是痴語、天真語,也是苦語、無奈語。這位少婦也不是真想改嫁,這裡用了「早知」二字,只是在極度苦悶之中自傷身世,思前想後,悔不當初罷了。這首詩的妙處正在其落想看似無理,看似荒唐,卻真實、直率地表達了一位獨守空閨的少婦的怨情,與其說它是無理、荒唐之想,不如說它是真切、情至之語。
張先《一叢花令》:「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帘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這是一首思婦詞,寫一位女子在她的戀人離開後獨處深閨,從相思到愁恨的心理變化。詞的結尾兩句,化用李賀《南園》詩中「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之句,詞人寫少婦細細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還不如嫣香飄零的桃花杏花,她們自己青春快要凋謝的時候還懂得嫁給東風,有所歸宿,自己卻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盡青春。「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寫出少婦忽然無端對自然界的桃花和杏花羨慕起來,羨慕她們晚春之時還知道把自己嫁給東風,自己卻自愧不如。其實,桃花和杏花只是在季節的晚風中飄落,思婦懷著深深的怨恨,說「桃杏猶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東風」的時機,以致無所歸宿。詞句正是通過這種於理不通,與常情相悖的寫法,委婉而深致地寫出了思婦相思怨別之情以及對自己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的憂傷。
可見,所謂「無理」,乃是指違反一般的生活情況以及思維邏輯而言;所謂「妙」,則是指其通過這種似乎無理的描寫,反而更深刻地表現了人的各種複雜感情以及因這種逆常悖理而帶來的鑑賞者所意想不到的詩美、詩味。這種寫法別具一格,詩人往往把本無關聯的景物人事與情理聯繫起來,雖有悖常理,卻別開生面,更巧妙曲折地表現著複雜的感情。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寫「香菱學詩」,作者通過香菱談她學詩的體會時說:「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在文學中,無理和有情,常常成為一對統一的矛盾。傅庚生先生的《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中提到賀裳對李益和張先的詩詞作的「無理而妙」評論時說:「寫情到真處好,到痴處亦好,痴者,思慮發於無端也,情深者往往因無端之事作有關之想也。」從心理學角度講,當人的情感達到一種強度時,智性的認識和判斷會減弱,當那種強烈的情感到了一種臨界點時,人的主觀狀態便進入一種物我一體、主客混同、真假不辨、美醜不分、亦真亦幻的心理狀態。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清代袁牧在《答蕺園論詩書》中也說:「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誠然,無理而妙,從詩抒不可解之情來說,是講不得理的,是不受知性邏輯所控制的,中國古詩詞在審美追求上講究的是言外之意、味外之趣,無理而妙,痴情真趣,這真道出了理與情的藝術辯證法。
「無理而妙」作為詩詞的一種表現手法,當代學者周金聲先生在其主編的《中國古典詩藝品鑒》中對應為「反常」,從列舉的詩句看,只要是出人意外、一反常情的都在其列。從自然、生活中的常理來看,通常有三種情況:
一、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正如離情別恨是人與生俱來的感情,與風花雪月無關一樣,客觀外物本無知無情,「無理」怪之人就是情痴了。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李白《春思》)詩人捕捉了思婦在春風吹入閨房掀動羅幃,掀動羅帳的一霎那的心理活動,展示了思婦的內心的激情澎湃而又壓抑的心理,從藝術上說,這兩句讓多情的思婦對著無情的春風發話,彷彿是無理的,因為從常理看,春風是多情的撩人的能激起思婦纏綿春思的,「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子夜四時歌·春歌》),「春風不知著,時來動羅裙」(樂府詩《讀曲歌》),在思婦眼中,春風本是攪動其內心一池春水的多情之物,此處詩人讓思婦對無情的春風的責備,表面上是「無理」的,但用來表現獨守春閨的特定環境中的思婦的情態,又令人感到真實可信,充分表現了思婦對愛情堅貞不二的高尚情操。賈至《春思》詩句「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也是如此,「東風不為吹愁去」,不說喜春,不說自己愁重難遣,反遷怨東風冷漠無情,不為遣愁。「春日偏能惹恨長」,不說因愁悶而百無聊奈,產生度日如年之感,卻反過來說成是春日故意惹恨,使恨增長,詩人把愁恨責怪到與其毫不相干的東風、春日頭上,既怪東風不解把愁吹去,又怪春日反而把恨引長,這似乎太沒有道理了。然而卻委婉曲折的表現了抒情主人翁無法消除的深愁苦恨。
相似的詩句還有許多,如怨恨月的:「惆悵人間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鴛鴦相背飛(晚唐徐月英《送人》)」,「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蝶戀花》),「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何事偏向別時圓」(蘇軾《水調歌頭》);如怨恨雪的:「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韓愈《春雪》)」;如怨恨鳥的:「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春怨》),「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鵲喜聲」(李端《閨情》)。
二、多情反被無情惱,道是無情卻有情
生活中有悖於常情的心理和舉動,有時是看似「無理」的,然而「無理」的背後卻是滿懷深情!
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亡國之君李煜羈留汴梁,難免產生故國之思,憑欄遠眺「無限江山」自在情理之中,然而他竟道出「獨自莫憑欄」之語,憑欄南望,「無限江山」不僅是「見時難」,更是不可能見的,憑欄只會勾起他內心的無限痛楚。「莫憑欄」這一無奈下的「無理」之語,恰恰道出詞人思國之切,亡國之痛。
三、無理有情似矛盾,只因不合邏輯性
有的詩句看似無理,細味則妙不可言。這主要體現在詩人在遣詞造句方面常常違背通常事理和用詞習慣規範,從而產生意外修辭效果。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中「霜」其實不會滿天,這看起來不合情理,但作者卻用這種無理而妙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當時皇榜落第的無助與失落。又如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個「綠」字是一個表顏色的形容詞,用作了使動用法的動詞,改變了「綠」字原有的詞性,同時,從修辭上講這是一種移覺手法,也叫通感。用「綠」去描寫,有色彩感和動態感,還給人以視覺上的形象美。
一般說來,上文「無理而妙」在古詩詞中是常和其他修辭手法配合一起運用的。如第一種情況多與「擬人」同時使用,第二種情況多與「反常」同時使用,第三種情況多與「移就」等同時使用。
蘇軾曾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趨。」其「反常合道」,即為「無理而妙」,它是詩之奇趣構成的原則之一。
2006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1卷的詩歌鑑賞題其詩正是運用了「無理而妙」這一表現手法。試題是宋代詩人黃庭堅的《題竹石牧牛》詩:「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愛之,忽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
這是一首題畫詩,前四句高度概括畫面的內容:石、竹、牧童、牛。「崢嶸」、「綠」、「觳觫」等形容詞用以代指事物,詼諧有趣。後四句寄理於形象之中,涉筆成趣,餘味雋永。元祐初年北宋統治集團內部鬥爭相當尖銳,黃庭堅對此感到不安和痛心,「牛斗殘我竹」當含譏刺時政之寓意。陳衍批評說:「若其石既為吾所甚愛,唯恐牛之礪角,損壞吾石矣,乃以較牛斗之傷竹,而曰礪角尚可,何其厚於竹而薄於石耶?於理似說不去。」陳衍的責難恰好是本詩的理趣所在,「於理多一曲折」,屬「無理而妙」陳衍所謂「厚於竹而薄於石」正是「反常合道」的表現手法:本為一幅畫,詩人卻當現實來看待,高度讚美了龍眠、東坡畫技的高超,此為「反常合道」之一;牛礪角對石損壞不大,牛斗傷竹則無疑,程度不同,並非厚此薄彼,這是黃庭堅的機智風趣之處,於理也說得過去。但詩中主要是以「牛礪角」引出「牛斗」,從而否定「牛斗殘我竹」,此為「反常合道」之二。可見,此詩不僅有奇趣而且有理趣。奇而生趣,入理成趣,正是此詩的突出表徵,難怪黃庭堅自視為生平最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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