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小說連載:我所經歷的新中國(35)(圖)

第一部《天翻地覆》

作者:鐵流 發表:2015-10-19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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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殺機四伏的一九五六年

三、愛是事業的添加劑

「有情人終成眷屬」。1956年元旦之夜,我們結婚了!

這一天和我們一起結婚的有她女職高的同學市圖書館負責人之一的趙素華,一個高挑個兒,臉兒俊美,綽號叫燈影的女同志。她的男朋友叫羅永光,市文化局電影科的科長,也是高高的個子,一臉鬍鬚渣渣,歌唱得特別好。婚禮在她們圖書館閱覽室舉行,來參加儀式的多為相好的同志。那時結婚不時興送禮,主人也不準備酒宴,幾十人聚在一起,笑一笑,鬧一鬧,唱一唱,吃幾顆喜糖就算是結了婚。

不過在去扯結婚證前,雙方都要向各自單位領導打報告請求批准,經批准後拿著單位介紹信,才能去所在地區政府的民政科辦理結婚手續。由於她和燈影是同學又是好朋友,在結婚前我們就商議好在距市人委不遠的地方光華路口合租了三間民房住家。還商量一起開夥煮飯,由我繼母充當炊事員,伙食費平均算,繼母的由兩家負擔。我們的新房近30平方米,屋裡有張楠木籐編大床,是姐姐送的;其餘東西是一張寫字臺,一張方桌,一個衣櫃,幾張椅子,簡單極了。但感到溫馨滿意。結婚沒有婚假,星期一便照常上班,一點也不講究,一切是革命第一,工作第一。

我們當時兩人月工資加在一起有110多元,每月我還有稿費,有時稿費超過工資,經濟收入較一般人優越,小家庭日子過得十分舒暢。一日三餐不再在機關食堂吃飯,除上班外都在一起。我們每晚睡得很遲,不是看書便是談論人生,如果我夜裡伏案寫作,她就在一旁織毛衣相伴,不時送來杯杯熱茶或是依偎在我懷裡睡去。我常常向繼母說:「我們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全是毛主席的恩情,共產黨的領導。」

繼母點著頭,高興地回答:「是呀,是呀,你要加倍努力工作,為社會主義拚命啊!這輩子、下輩子,都不能忘記毛主席和共產黨呀!」

我說:「怎能忘記啊!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這表露,這傾吐,決非虛情假意,全是一個翻身者出自內心的聲音。但這真情的聲音,卻為不斷的階級鬥爭所摧毀、所埋葬,這是誰之過啊!

王之渙有詩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建立家庭不是人生的終結,是個新起點的開始,這個起點就是責任。我的責任,也是丈夫的責任,就是用勤勞奮鬥,不斷進取,使這個家越來越富有;妻子的責任,就是柔情蜜意,盡心竭力,使這個家充滿溫馨。我們不但要支付房租、水電,還必須有更多的積累,為明天來到的孩子作好物質上的准留。再有,一個決心從事文學創作筆耕的作家,要想寫出有份量、有價値的作品,肚裡必須有貨。貨從哪裡來?那就是拚命地讀書、買書,獲取更多更多的知識和養份。

婚前我們有不少時間,都浪費在公園河邊或花前柳下,現在全用來讀書學習了。我們常常一邊看書,一邊探討爭論各種問題,起到相互促進的作用,使愛情變成了人生前進的動力。

一次,我看了趙樹理新出版的小說《三里灣》後,感到不太滿意,凝目沉思一會兒後,向她說:「現在的小說老是一個調子,中間、落後、先進三種人物。寫農民不外乎是保守,不相信先進經驗,不相信組織起來的優越性;寫工人不外乎是愛護國家財產,或創造發明瞭什麼先進的工具。讀起來總不吸引人,讀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看了一篇就不再想看第二篇。比起過去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太差勁了。我讀巴金的《家》讀了三遍,茅盾的《子夜》連續看了兩遍,有時讀得來連飯也忘記了吃,就像自己的命運和小說的主人翁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她聽後皺皺眉頭說:「這個問題我也有所同感,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是寫人和研究人的藝術。寫人就必須寫得活,就是魯迅所說的寫眼睛。作家藝術才能的高下,就在於作品中能否畫出人物眼睛來,寫出人物獨特的精神世界,以及人物的不同性格和思想,不同的生活道路和不同的命運。」

我認真地把她說的話思考了一遍,於是將長時期沉澱在腦海中的見解表述出來:「你看過莎士比亞的作品,儘管他筆下人物眾多,但面形雷同卻極少。他寫的哈姆萊特、奧瑟羅那樣出色的典型固然各有鮮明的面影,就以他的戲劇中出現的不少陰謀家的形象來說,面目也有不同。《奧瑟羅》中的伊阿古,詭計多端,善於偽裝;《麥克佩斯》中的麥克佩斯,凶殘貪婪又心懷恐懼;《哈姆萊特》中的克勞狄斯,貌似平和但心狠手毒。再說曹雪芹《紅樓夢》中的釵黛之異,襲人平兒之別,自不消說。就是被迫害而死的丫環如晴雯、鴛鴦、司祺,也各有其不同的心靈和身影。《儒林外史》寫了不少知識份子,他們的身世際遇,人物面影幾乎無一相像。《水滸》中寫了不少農民起義的英雄人物,各個英雄人物都有不同的性格、思想、面貌。魯智深粗而細,武松粗而有謀,李逵粗而豪爽。人物是時代的印記。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是豐富多樣、生動變幻和龐大複雜的。生活中的歡樂、悲苦、正義、邪惡、抗爭、虐殺等等,在文學作品中都須通過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表現出來。」

「好啦,好啦,你累不累啊?」她心疼地摀住我嘴巴叫起來:「休息會兒,喝口茶好不?」

我就是這麼一個人,當思想閘門被打開,那奔騰的急流便難止住,我輕輕地摟著她繼續說:「等一等,聽我說完。怎樣才能寫好作品,歸根到底應取決於作家對生活與人物的熟悉程度。只有對具體人物的思想、性格、面貌、身影瞭解得愈深,反映現實的深度也就愈生動。有些人寫的東西,不是來自於生活的素材,而是來自於政策的需要與階級鬥爭的編造,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當前文藝理論家把這種創作傾向稱之為公式化、概念化,實際這是一種變相的抄襲。藝術是不能重複的,重複就不叫藝術。社會生活色調各異,客觀世界五彩繽紛,新的東西總是層出不窮,哪能是一個樣子呢!根據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在生物界是找不出完全相同的兩種東西來的。比如說,你能找出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或兩朵完全相同的花嗎?人就更不用說了,不僅他外貌形象不一樣,性格、愛好、思想、言行、習慣,就更不一樣了。典型就是一個。」

「典型就是一個」她望著閃爍的燈光,重複著我說的話。

「對,典型就是一個」我舉例解釋道:「你看過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在這部著作裡,他寫了一群各具特徵的貪婪的典型人物,如高布富克、老葛朗臺和紐沁根,這三人不但各有各的個性,還各有各的斂財致富的手法。其中,高布富克攫取財富的目的,特別是他的手段,都說明他是一個帶有濃厚的原始積累色彩的老式金融資本家,不是十拿九穩的買賣,他決不沾邊,可是只要有利可圖,那怕只是拔下別人一根毫毛的蠅頭小利,他都不放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他常說的那句老話:'生活不過是一部由金錢開動的機器。'可是他一生精心盤剝下來的財富,從不花錯一個。在他死後汪爾衛打開二樓和三樓的密室,發現裡面不光是堆著棉花、糖、甜酒、咖啡等舶來貨,還堆滿了物主未能贖回而留在他手裡的各種貴重抵押品,從傢俱、銀器到古畫和古董,甚至還有各種長滿蛆蟲的食物。另一個箍桶匠出身的葛朗臺,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政治風雲的變幻,給他造成了追逐財富的千載難逢的大好機遇。他借資產階級革命風暴,投身共和黨,儼然是個新潮流的人物。他當了區長,得了十字勛章,後來拿破崙稱帝丟官轉於商業,我說得對不,老婆?」

她笑起來推開我,做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道:「好難聽,老婆」

我道:「老婆不好聽,以下幾個稱謂任你選。你認為哪個好聽,我今後就用哪個叫好嗎?」我屈起指頭,挨個數著說:「內人、堂客、娃娃媽、屋裡頭、婆娘、太太、娘子,還有……」

她笑彎了腰,追問道:「還有什麼?你幾時收集了這麼多名詞,真是個作家料。」

我在屋裡走了一圈,把剛才中斷的話題續說:「老葛朗臺跟高布富克不同,除了放高利貸之外,還經營葡萄園,作釀酒生意,在巴黎金融市場上買賣公債。他的財富不是商品而是黃金。為了黃金,他可以不管老伴的死活,以及獨身女兒的終身之托,唯一生活情趣就是獨自躲在密室裡欣賞那些黃澄澄的東西。而銀行家紐沁根卻又是另一資產階級人物,他揮金如土,生活豪華,惟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大財神。他用各種手段來炫耀富有,甚至把他那個標緻的老婆盡量裝扮得珠光寶氣,把她作宣傳他財富活動的廣告,他的目的是給他的銀行招攬大批的存款,這樣就可以利用別人的腰包來做更大的生意。他既不像高布富克,只知一味堆積商品;也不像老葛朗臺,把黃金當作貯藏的對象。他的辦法是盡量使他的全部資本處於不停的流動和週轉的過程中。地產利息大,他就買賣地產;開礦賺錢多,他就設礦局。紐沁根做交易的手腳跟高布賽克迥然不同。他像賭場裡的賭徒那樣,喜歡孤注一擲,要麼輸光,要麼通吃!他的信念是:'有了一千萬,就得撈他三千萬。'高布富克只是躲在巴黎一條陋街上捕食,像條老鼠,老葛朗臺也只是在外省逞能,而紐沁根卻想把整個法蘭西當成一塊肥肉獨自吞到肚子裡去。儘管這三個資本家,具有不同的思想、品質、性格、手段,但他們共同的特點卻是拚命的想發財,都是金錢組成的細胞。我們現在作家筆下的人物,就只抓住共性,而放棄了對個性的發掘,所以人物立不起來,給讀者留不下印象。」

我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談吐,使她感到驚訝:「你幾時讀了這麼多的書?誰能相信你是個文盲,是個老粗?」

 「鐵杵磨成針,功到自然成。」我笑笑,認真地說:「勤奮,使我獲得了知識,知識又把我變得聰明和有智慧。難道你不知道,豐富淵博的知識,是作家進行創作不可少的要素啊!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我認為對作家更重的東西卻是敢於創新!不走別人走過的路,不寫別人寫過的書。世界上第一個用花來形容女人的人,是最聰明的人;,第二個用花來形容女人的人,是最笨蛋的人;第三個再用花來形容女人的人,是個混蛋。被譽為'文起八代之表'的韓愈,就說過'言必已出'。《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提出'詞必新警,不襲人牙後一字。'可是我們好些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內,總喜歡重複為別人發掘過千百次的題材,其原因是對生活沒有獨特的認識,囿於陳見,不敢打破框框。」

她望著我嫵媚一笑,送來杯熱騰騰的茶,並熱烈吻我一下,鼓勵似地涚:「那你就勇敢地去打破框框吧!」

我接過茶呷了口說:「對生活,對創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可還沒有想到怎樣通過小說去把它表現出來?自我讀了不少書後,似乎腦袋裡多了一個自我,不再是別人說什麼我就相信什麼。好像知識文化給了我一雙眼睛,過去不能認識的問題現在認識了。比如常聽領導說,'我們的工作成續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但具體到一個省、一個市、一個縣、一個區、一個鄉,情況就不一定是這樣。也許在一些省、市、縣、區、鄉的工作,缺點是主要的,成績是次要的了。前年國家搞統購統銷,我們區就多統購了農民幾十萬斤糧食,結果弄得一些鄉鎮缺糧,大批農民擁進城市搶購鍋魁、點心,給生產造成損失。可是在總結工作時,我們李區長仍然說: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這就不合乎實際,看來這是種病態。」

我越說越激動,立身在屋裡來去走動,用手比劃道:「一根直立的線,從上面劃下來,儘管線沒有歪,但越往下劃,墨就越淡越細。對於這個問題,在理論上人們承認,在具體上卻持否定態度。文學藝術是黨的事業一個組成部分,如果去寫了這些事情,是否合乎客觀實際情況?現在這些問題在理論上沒有解決,認識上沒有統一,所以創作上就必然是公式化和概念化……」

她未及搭話,繼母在廚房裡叫我們吃飯了。在飯桌上羅永光夫婦笑著問我們爭論什麼,爭得那麼上勁?我便重述了自已的觀點。

他聽後似乎同意地說:「電影也近似一樣,雷同的片子太多,所以大家喜歡外國片。這次我們舉辦的'印度電影周'火爆極了,《流浪者》場場客滿,現在全城的人都在唱《拉茲之歌》:流浪,流浪,我到處流浪……「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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