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孟緝:二二八接電令夜不能寐無限困惑(組圖)

作者:彭孟緝 發表:2019-03-01 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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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訪臺,在參謀總長彭孟緝的陪同下,到忠烈祠向先烈致敬。
1960年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訪臺,在參謀總長彭孟緝的陪同下,到忠烈祠向先烈致敬。(網絡圖片)

接上文:〈地痞流氓出沒山雨欲來 二二八事態擴大〉

在驚險的形勢中開始行動

三月五日午後二時,暴徒凃光明、范滄榕、曾豐明等,以凃光明爲首領,脅迫高雄市長黃仲圖、議長彭清靠、副議長林建論、電力公司經理李佛續等,同來壽山司令部找我商談「和平辦法」。他們要求我「無條件」撤去守兵。地方治安和社會秩序,由所謂「學生軍」來負責維持,一派胡言,態度狂妄。

我明知和他們商談,不會獲致任何結果,但因爲我正在暗中加緊準備,決定在七日拂曉開始全面行動,爲了保守機密,乃故意虛與敷衍遷延,表示可以考慮他們所提出的要求,要他們回去再徵求大家意見,進一步商討具體可行的妥善辦法,相約於次日再來司令部共同商談。

在聽過他們那種目無國家,荒謬無理的非法要求之後,益使我堅定非用武力不足平定叛亂的信念。於是,在所謂「和平代表」離去以後,更加連夜細心策劃行動計畫,次日並由參謀長率領各部隊長偵察地形。

三月六日上午九時,以凃光明爲首的所謂「和平代表團」,分乘兩部轎車,插大白旗,駛入我司令部。我當在會客室接待,表示十分的禮貌。這間會客室有十六席大,中間放一張小圓桌,四周圍以單人沙發。我即獨自同他們繞桌而坐,只有副官劉安德少校一人站在我的身旁。

凃等首先提出他們業已擬好的「和平條款」九條要我接受。條文的內容如下:

一、壽山—即要塞司令部駐地、左營、陸橋以及市內各處軍隊,即須全部停戰撤退。

二、病院—即第一○五後方醫院,今日由本會—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高雄分會—接收,但院中病人由本會負責治療,除軍隊—二十一師獨立團三營七連—隨身武器外,由本會負責保管。

三、五塊厝倉庫—臺灣南部最大軍械倉庫—一切物品、藥品交本會接收,但軍火由本會負責保管。

四、市民一切死傷,應照臺北市辦法,負責賠償。但連絡員應予特優撫恤。(這一句不解,判係暴徒組織的某連絡員被軍隊誤殺。)對開槍兵士,尤須處以極刑。

五、治安未恢復前,所有外省人不得下山,但所需蔬菜、油、鹽由本會供給。

六、高雄市以外軍隊,一概不准侵入市內。

七、被捕民衆,即刻交本會帶回。

八、雙方如有不法行爲,軍民共同嚴辦。

九、此次事件關係人員,事後不得追究。

這種彷彿出自戰勝者口吻的條件,我看完了以後,就怒不可遏的光起火來:「豈有此理,這簡直是造反!」

衝口而出,就在這俄頃之間,凃光明已探手脅下,拔出手槍企圖向我射擊:副官劉少校眼明手快,自後撲向凃匪死力抱住。室外官兵聽到了聲音,登時一湧而入,將暴徒一一逮捕。凃是日據時期放逐廈門有名的浪人頭子,據說手槍射擊技術是指雀打雀、指雞打雞的。此番我幾乎遭其毒手。這一支他企圖行刺未遂的手槍,至今還被我保存著,視爲平生一個最值得紀念的紀念品。

俄頃之間,凃光明已探手脅下,拔出手槍企圖向我射擊
俄頃之間,凃光明已探手脅下,拔出手槍企圖向我射擊。(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我既將暴徒首要凃光明等予逮捕,這就說明政府與叛亂組織之間,已經攤牌,消極戒備局面被打破,軍事行動勢非立即開始不可。於是預定於七日拂曉實施行動計畫,提前十四小時來執行。

行動與命令相左

當時是,整個的高雄市,均爲叛徒所控制,揚言要火攻壽山。我決定下午二時開始攻擊,命令陸軍第二十一師何軍章團的第三營向高雄火車站及叛徒盤踞的第一中學進擊;又命令我的守備大隊陳國儒部,向高雄市政府及憲兵部攻擊前進;並派追擊砲一連於水廠附近佔領陣地,準備支援。另對第一中學北面至左營火車站中間地區,由桃子園守備部隊用火力控制,阻止增援。

當時整個高雄市均爲叛徒所控制,我命令陸軍第二十一師何軍章團的第三營向高雄火車站及叛徒盤踞的第一中學進擊。
當時整個高雄市均爲叛徒所控制,我命令陸軍第二十一師何軍章團的第三營向高雄火車站及叛徒盤踞的第一中學進擊。(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行動前,有一個值得記述的英勇事跡,就是駐守鳳山的陸軍第二十一師輸送營,以前因爲系統不屬,平時很少連絡,事變發生後,因爲處境非常,才彼此互取連繫,及至我奉派爲南部防衛司令後,該營歸我指揮,爲時才只兩日,他既沒有無線電臺,也無法架設電話線,如今要對他下達命令,唯一的辦法只有靠派人專送。但是從要塞司令部到鳳山,其間要通過無數暴徒盤據的地區,誰有這份勇氣和能力去走一趟呢?當我問有誰能擔負這項任務時?副官黃憲章中尉立即挺身而出,欣然自告奮勇,受命前往。他利用叛徒代表乘坐的汽車,經過暴徒幾度的盤問檢查,終以他的機智和勇敢,順利的達成任務。這種臨危受命,冒險犯難的精神,是足堪獎譽矜式的。

六日午後二時,各任務部隊都能按照預定計畫行動,進行順利。經過四小時戰鬥後,火車站、市政府及憲兵隊部等都先後收復,惟受阻於暴徒大本營的第一中學。

同時,我獲悉左營煉油廠內少數員工態度曖昧,言論偏激,且有煽動該廠警衛隊(該隊人槍百餘)參與暴動之跡象,爲防暴徒破壞油廠及維護外籍工程師(美籍)的安全,特令第二總臺長彭啟超上校「即日率所集中之部隊推進至左營鎮壓平亂,並嚴防攜槍暴徒越廠劫奪海軍倉庫械彈」。該部行動迅速,於下午七時,已完成一切部署,另飭加強對高雄市方面的警戒,遮斷暴徒連絡。及於本(六)日晚拆除半屏山以北鐵路一段,以遲滯中北部暴徒的增援。但當時交通通信都受阻,這些命令與報告均是由桃子園大臺長趙子健少校(相當於砲兵營長)派武裝送達的。

戰鬥結束之後。部隊共傷亡副連長兩員,士兵三十四員。其中多數係被盤據市政府的暴徒在屋頂上架設的四挺重機槍所射殺。

這天,很遺憾的發生一件很不名譽的事,守備大隊一名士兵於搜索潛伏暴徒時,見財起意,在市區某金店搶劫金戒二枚,被我第二日查出,即正法於某金店之門前。

事變發生前,警備總司令部科長陳訓明上校正好來高雄視察本部火砲,因爲事變發生而被阻不能北返。他是軍校砲科和陸軍大學出身的軍官,學養深厚,使我得力不少。

入夜,各攻擊部隊,就地對第一中學方面嚴密警戒,準備次日拂曉,再發起行動。

我軍收復市政府火車站等處以後,我立即發出一份電報,向臺北警備總司令部報告。電報全文是:

「數電報告高雄亂象,迄未奉覆,深爲焦慮。此間自三日晚公開暴動以來,殘殺內地人民,搶劫內地人民財物,霸佔市政府及各交通機關,組織青年學生軍,設大本營於第一中學,並劫奪各倉庫、廠站武器彈藥。警察全部逃散。截至魚日上午止僅壽山要塞,左營海軍基地,鳳山營房及考潭,五塊厝兩倉庫,尚由我軍固守外,餘悉被暴徒所侵據。魚以凃光明爲首之偽和平代表團來部,陽談和平,實際迫我海陸軍投降繳械,甚至懷槍行刺,險遭毒手。職分屬革命軍人,個人生死事小,軍人榮辱事大;毅然於魚未開始武裝平亂,仰仗德威,已先後攻下市政府、憲兵隊、及火車站,預定於明日攻下第一中學後,即分向屏東、臺南行動,大局或可挽回於萬一。臺北情況如何?全省情況如何?鈞座平安否?盼即電示。」

同時,並將本電內容,經海軍電臺分報南京國防部。半夜得臺北陳長官回電說:

「此次不幸事件,應循政治方法解決。據聞高雄連日多事,殊爲隱憂。限電到即撤兵回營,恢復治安,恪守紀律。謝代表東閔到達後,希懇商善後辦法;否則該員應負本事件肇事之責。」

我看過這份電報之後,思潮起伏整夜不曾合眼。就當時情況而言,我是南部防衛司令,暴徒公然叛亂,濫殺外省同胞,又迫我繳械投降,我能不採取行動嗎?但是我究竟未奉有上級長官的行動命令,現在又接到這一份「應循政治方式解決,否則要負肇事之責」的電令指示,使我感到無限困惑,但事已至此,我仍認爲臺北方面,並沒有看清楚事態本質,始終以爲這只是部分台胞的一時行動,是一個初光復地區的偶發事件,完全不知道奸匪正在乘機滲透,叛亂本身正在迅速變質的事實。如果遵照命令「撤兵回營」,等於是「屈服投降」,而且最後未必就能苟全自存,以我目前的處境,爲了堅持立場與國家利益,惟有繼續貫徹既定計畫,有進無退,至於是非功罪,也只有留待歷史來定評了。

爲了恐怕影響軍心,沮喪士氣,這份電報除我與參謀長和機要秘書尹莘三人知道外,保守了絕對的機密。

我並非獨行其是

七日晨,我命令攻擊部隊的兩個營冒著大雨繼續進擊第一中學,並用迫擊砲四門架設在火車站屋頂上向第一中學的操場中心發射。目的在於希望減少傷亡,只想威脅暴徒發生恐嚇作用,同時要塞砲也作待命射擊的準備。

當部隊推進至距離第一中學五百公尺時,發現校舍各窗口,都有人被綑在上面;更有人用白手帕向外搖動,表示投降。攻擊部隊戒備著前進,當進入第一中學時,發現原來裡面盤踞的暴徒們,已於昨晚偷偷逃掉了。剩下被拘禁的外省人,關在房子裏。幸虧我處事麘慎,沒有猛烈射擊,否則一定會誤傷很多人命。

暴徒們在逃跑之前,將部分外省人綑在窗欄上當沙包。被集中禁閉在房子裏的外省人,有兩千多,高雄郵政局長也在內。爲免他們再遭橫暴,當即全部移送到西子灣保護。且由其中選出壯健青年,組織鐵肩隊三個中隊,每隊一百五十人,擔任軍隊輔助勤務。請海闢稅務司張申福、港務局長林則彬、鐵路高雄段華澤鈞分任中隊長。

他們修路、架橋、運糧、運彈,都很努力,成爲我臨時編組的一個後勤部隊。

這時,我認爲恢復地方秩序,是當務之急。於是將昨夜逮捕的「和平代表」市長、議長、副議長及電力公司經理等釋放回去,限他們立刻恢復秩序,辦理善後。

在他們返回任所之前,我曾對他們講話,大意是:

「你們這種背叛國家民族的行爲,照理應該報請上峰依法處以極刑。姑念你們是被暴徒凃光明等脅迫而來,我決定保全你們,不加追究。你們應當覺悟以待罪之身回去行使原有的職務,使地方秩序迅速恢復。你們都是本地人,在此次變亂中對所有參加人員,誰爲禍首?誰是脅從?誰在幕後推波助瀾燼惑鼓動?對政府又誰是奸惡?誰是忠良?都須一一忠實的調查報告。至於電力公司,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對要塞區及海軍軍區停止供電,否則要塞砲即向電力公司瞄準轟擊,使其同遭毀滅。」高雄市長黃仲圖曾在內地任陸軍大學政治教官,電力公司經理李佛續曾畢業金陵大學,議長彭清靠曾與我攀拉宗親關係。他們皆唯唯而去。

這天午後,部分商店已經復業。市內公共汽車恢復行駛。逃散的警察也大半歸來,市面漸漸恢復生氣。人們的心情,經過這樣一番大動亂,自然餘悸猶存:而我自己身在事中,耳聞目睹,更是傷慟深沉,感慨萬千。

要塞區內,由於連日收容避亂人民,日用生活必需品,大感缺乏,尤其是蔬菜,最初由左營海軍基地運來一些庫存的罐頭接濟。可是人數一天比一天多,以後罐頭也就不夠供應,只好吃鹽水泡飯。現在市區平復,食的問題馬上就解決,我妻碧雲也鬆了一口氣。

高雄境內的叛亂,至此大致平定;午後四時我又電報陳長官:

「虞電奉悉,自應遵命。惟認定事件已非政治途徑可以解決,軍事又不能遲緩一日。行動愈遲,則叛強我弱,欲平恐不可能。故毅然下令平亂,詳情如魚電。虞午收復第一中學並釋回偽和平代表之市長議長等返任安民。暴徒首領凃光明、曾豐明、范滄榕等三人,請准從權就地正法。士氣高漲、人心振奮,預計明日當可敉平屏東、臺南兩地。職不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否此正其時也,爲功爲罪?敬候鈞裁!」

這天午間接得南京國防部復電,電文是:

「魚電悉。已另電陳長官矣。」

對我所採取的軍事行動,並沒有明確指示。

但當我們與臺北通報時,接獲警備總司令部第四處熊克禧處長一份私人電報,其電文是:

「武裝平亂,弟極贊同。今兄之放膽作爲,竟不能見容於上司,苦痛自在意中。幸自高雄勝利平亂以來,大局已見曙光,臺北意見亦逐漸於兄有利,尚乞繼續戡亂,勿爲愚昧所阻擾。敬佩賢勞,佇侯捷音。」

這雖是一份私人電報,卻反映了上級司令部高級幕僚的公正看法,畢竟使我對於平亂行動,加深了一層信念,證明我並非獨行其是,幾天來不安的心情,也稍趨平靜。

貴司令認識正確行動果敢

我的部下,在平亂行動順利進行之中,眼見高雄市區業已復歸平,附近地區的叛亂組織,也已聞風震駭,原來附和或被脅從的份子,都潛匿逃跑作鳥獸散,大家感到任務完成的安慰和愉快,他們那裏知道在行動重要之際,我的決心與行動,曾經受到上級長官的責備?

我計畫:第一步,平定臺南迄恆春間地區的暴亂,以確保鳳山大軍械庫的安全;第二步,平定嘉義地區,肅清我南部防衛區內的暴亂,待命北上,增援臺北。

行動得很順利。

八日,收復了屏東和旗山,告捷電報尚未發出,突然接受臺北警備總部來電:

「①貴司令認識正確,行動果敢,挽回整個局勢,殊堪嘉獎捷電傳來,曷甚佩慰。

②嘉義形勢最險惡,希海陸併向嘉義急進。

③臺北即有空運部隊援嘉義,貴屬部隊到達時,須切取連絡。

④已另電馬公要塞守備大隊(欠一個中隊),即開高雄,歸貴官指揮。

⑤將貴屬出力官兵報請獎勵。

⑥先發台幣拾萬元,以撫恤傷亡。

⑦凃光明、范滄榕、曾豐明三暴徒准就地正法,示衆。」

至此,我才如釋重負,僥倖自己的看法和作法沒有錯,連日鬱結,爲之冰釋,當即將此電傳令各單位部隊知照。平亂行動於是成爲我名正言順的任務,所以行動就益趨積極了。

十日拂曉,楊俊上校率領的兩個營,及孫子衡中校率領的砲艦合攻臺南,傍晚任務達成。其間除暴徒在當地的指揮部—臺南工學院抵抗較烈外,進展都很順利。

先是,六日以來,駐在臺南的第三總臺—(相當於一個砲兵團)—一直狀況不明,此時總臺長項克恭上校已與楊上校取得連絡,知道第三總臺始終集中兵力,固守「臺南市國民道場」總臺部,同時收容了臺南市政府外省籍職員與臺南團管區官兵。當時曾派參謀長與彭啟超總臺長同去視察部署,回來後報告結果,都很圓滿。

幾天幾夜不曾入眠,也少有休息,聲音嘶啞了,眼睛血紅了。臺南告捷之後,我才洗了一次澡,偷閒伏枕就臥,竟然一日一夜甜睡不醒。

十二日,平定新營。當晚先頭部隊進抵嘉義。翌日完全佔領嘉義。

嘉義水上飛機場,於三月三日,曾被所謂「自治軍」數度圍攻,戰鬥激烈。幸機場守軍沉著應戰,雖然空軍油彈庫被劫,損失步槍二千九百餘支,機槍三十餘挺,手槍九百餘支,步槍彈五十三萬多發,情勢極形嚴重;但機場始終在固守之中。使得二十一師的空運部隊得以順利著陸。

後來我們分析:平亂過程中,暴徒中多數曾在日軍受過嚴格訓練,戰鬥力何以不如想像之強的原因?發現當時暴徒所搶得的槍械除了少數原有使用中的武器及全省警察約萬枝槍枝外,其餘從庫裏搶出來的槍枝和彈藥,竟無法配合使用。其他地區也是一樣。原來政府受降時收藏武器彈藥,是將同種類的械彈分開來儲藏的。比如日本三八式步槍藏在鳳山倉庫,而三八式步槍彈卻收藏在新竹的關西倉庫裏。此種分散的情形,只有高級主管官員才明瞭,就是看守倉庫者,也不知道。這原是一種保安辦法。幸好暴徒未能發覺,也幸好我們平亂行動並未遲誤,否則等待他們武力編組就緒,槍彈配合起來,事態就不那麼簡單了。

馬公要塞的守備大隊,一直沒有開來。我只在攻下臺南後,收到馬公要塞司令一份電報,說他的部隊不能調離。其時在軍事需要上,即使來也非其時,我就沒有再追問了,事後臺北警備總部要嚴加懲辦,終因全局平定,也就免議了。

(未完待續)

来源:析世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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