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 6 月 4 日,上海黃浦區 (圖片來源:HECTOR RETAMAL/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4年1月21日訊】作者按:這是我在去年封城結束之後給喜愛的播客《無業遊民》寫的一封信,本來想錄成「開小差」給他們播的,但可惜節目也停更很久了。放在這裡,姑且作為備份。
今年八月的時候還在香港見了見振宇,看到他和阿彬的近況,也知道他們雜事煩身,每個人都在生活裡飄飄蕩蕩。希望大家之後的生活平安順利。
木南,Kelowna
你們好啊!
我是木南,我在上海。
今天的開小差我想錄成寫信的模式,這樣就像和朋友在聊天。對於這段時間被封控在家的很多人來說,能見到朋友,和朋友聚聚,是生活中最大的奢望。
有一次做飯的時候,我回聽了你們聊香港的那一期。這期節目我之前聽過很多次,也會推薦給朋友聽,是《無業遊民》的節目裡我最喜歡的幾期之一。每次回聽都有點感動。音頻的好處就是某個時刻真實的情緒能夠被保留下來。這一期節目裡你們深夜喝酒閒聊,窗外是香港的夜景——那種朋友聚在一起自在的場景,現在的我太想擁有了。
上海的事,你們大概也知道一些。我先說說隔離期間的事吧。我們小區從三月中旬就開始封控。一開始說是封兩天,接著又是兩天,然後就開始了無限的循環。下樓做核酸時,我問居委的人接下來是什麼安排,他們都穿著防護服,其實我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他說要等通知。那個時候也沒想到,「等通知」成了我們後面天天要面對的事,好像確實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大概是三月二十四日,我們小區暫時「清零」,解封了,大家可以憑藉一張臨時出入證進出小區,去買買東西什麼的。但街面上大多數的店舖都關著門,並不提供堂食,所以即便出去了,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那幾天,我還走到了日常去的南京西路的大光明電影院,大門上貼著封條。如果沒有這次疫情爆發的話,這裡應該有「德國電影大師展」的放映活動,現在也沒希望了。南京東路以前繁忙的街道,現在空空蕩蕩。
這段時間,其實信息比較亂,大家每天都在傳各種謠言,一開始還半信半疑,後來一件件事證明,能謠傳的事,十之八九有原因。感染人數還在上升,只是大家比較樂觀。官方也在安慰大家,不會有「封城」這樣的大動作,畢竟這麼大個城市,那麼多人需要活下去,封城的後果很嚴重……
三月二十八日,上海出了新方案,先封浦東,再封浦西,被大家戲稱「鴛鴦鍋」。住在浦東的人比較慘,連買菜的時間都沒給多少,浦西留了四天,讓大家準備準備。聽到這個新聞,我也想著去超市買點什麼,結果每個超市裡都是人,其實貨架上已經沒什麼東西了,就連樓下的小菜攤都被搶購一空,我只買到一板雞蛋和幾個蔫了吧唧的土豆。
四月一日開始,上海開始全城封控。太陽說她在香港看到「全城熱映」時感覺到了這個城市的存在,那我就是在「全城封控」這一刻感覺到了這個城市的存在。那個時候官方的說法是,四月五號會解封。
封城的前一天傍晚,我下樓扔了個垃圾,然後走出小區繞著附近的街區轉了一圈。街面上所有的店舖都已經關門了,門上貼著封條,有些封條上還樂觀地寫著四月五日解封。更多的沒有寫任何日期,可能是倉促間貼上去的。現在想起來,這大概是種預兆,只是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那天傍晚,上海突然降溫,落著小雨,街上也沒什麼行人,路邊堆著垃圾,整個街道看起來很是淒涼,也可能有我的心理作用。
接著就進入了真正封控的階段,上一輪封控的時候,我們還能下樓轉轉,小區裡還放進來一個菜攤,所以吃吃喝喝什麼都沒太發愁。這一次就加了碼,不能下樓,任何東西都進不來。我看著冰箱著實發了一會愁。
封控期間,家裡就我們兩個人和一隻小貓。每天也會處理一些工作的事,但沒什麼太高的效率,經常會被各種消息帶來的負面情緒衝擊到。
我倆本來已經很少在家做飯了,幸好之前偶爾做過幾次,家裡還囤了一些常用物資,米、面、油都有一些。一開始我想著自己正好可以做飯練練手。物資雖然短缺,但社區會發一些菜,挺過開始那段時間後,小區的團購也開始了,蔬菜基本都還能滿足。
只是真正做起飯來,發現自己有點崩潰:一個是家裡空間實在有限,囤積的很多東西,用不了幾天就會腐爛,我經常不得不把辛辛苦苦團來的爛菜扔掉,心疼半天;另一個,會做的種類慢慢就枯竭了,想做的你未必有菜,而有些社區發下來的菜,又實在不愛吃,只是不吃又會爛。我太討厭這種沒有選擇的感覺了,所有人被迫吃一樣的菜,按一樣的節奏生活。每次打開冰箱,我都有點絕望: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為什麼?
窗前的那棵樹,小區被封的時候還是半枯的狀態,現在已經是深綠色了。加上小區裡人的動靜少了,鳥叫聲特別清晰,好幾次我凌晨四五點醒來,天還沒完全亮,就能聽到鳥在叫,吵到我睡不著。
我經常會趁著扔垃圾的一點時間,在外面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當然也是戴著口罩,不太敢摘下來,但說實話,我的視線之內,其實沒有任何人,只是心裏有種畏懼。那點兒新鮮的空氣,要透過口罩才能進來,覺得自己很滑稽,口罩好像長在了身上。
這種畏懼既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每天看到的都是各種荒唐的事和求助的消息,心理上難免會很緊張,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是自己感染之後,會不會也落到和他們一樣的處境。我自己家裡還有一隻貓。封控期間,養寵物的家庭大概是最擔心的。新聞上那些「清理」貓的事,估計你們也看了不少,這些消息對於養貓的人來說都是噩夢,不敢想像,要是自己被隔離,把貓丟在家裡會出什麼事。
楠比我還緊張,她跟我說,我們倆只能有一個人離開家,家裡必須留一個人,萬一誰被隔離了,還能留一個人「抵抗」。說起來跟笑話似的,但這就是我倆那段時間的真實心態。其實真要出現了那種情況,我們能有什麼「抵抗「?無力感每天都罩著自己。
我還主動在小區裡建了個寵物互助小群,希望有大家有事的時候,可以彼此有個照應。剛建好群,就有人向我求助,他和女朋友感染了,要被拉去方艙,家裡的小貓沒人照顧。我猶豫了半天,畢竟自己家裡還有一隻,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接觸感染的風險。我自己其實無所謂,主要是擔心一旦感染了,還要再想辦法安置貓,是個想想就犯怵的事。
後來我覺得做好消毒,感染的風險應該還是蠻低的,將心比心,這種時候不幫一把,養貓的人得多絕望,於是就答應了下來,偷偷摸摸把貓接了過來,一隻很可愛的母貓,一點也不怕生,進家就大大咧咧躺了下來,它估計還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遇到了什麼樣的事,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在發生什麼。
這事我沒敢在樓裡聲張,事後證明是對的,樓裡有些老人家非常謹慎,這種稍微帶點風險的事,一旦讓他們知道了,肯定要鬧起來了,我倆就解釋不清了。
也是奇怪,這隻貓到家裡以後,我每天醒來都覺得嗓子發乾,臉發熱,測了測體溫,只是稍微高一點,做了幾次核酸,也都很正常。放在平時,可能根本不當回事,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種狀況就容易讓人疑神疑鬼。我還在線上找醫生諮詢了一下,醫生說應該沒事,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後來想想,可能是我對小貓的毛有點過敏。或者,壓根就是我自己心理上的問題,現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情況,大家很容易放大自己身體上的一些小問題。
養了大概十天左右,貓的主人從方艙隔離回來了,把貓貓接了回去。我問了問他倆方艙的情況,可能也是因為是年輕人,適應能力很強,他倆說還好,就是睡覺的時候,方艙裡會一直開著大燈,睡眠不好的人可能會有影響。他倆身體抵抗力也比較好,大概七八天的時候就已經轉陰了,又觀察了一段時間,才被送回來。
但我也聽過另一些方艙裡的情況,有些就非常慘。人的世界真的是彼此隔離的,即便經歷同樣一件事,最後的感知也會完全不同。我只說個簡單的事,我們小區每次運走陽性的感染者,都是半夜,十一二點的時候,大巴車停在小區門口,然後大家拖著行李,沉默地上車,目的地不明。這一點換我可能就受不了。
整體而言,我們這個小區沒出大問題,物資也沒有太缺。大家鬧過幾次,但也沒激起什麼波瀾。有一次,大家抗議小區不公開感染的情況,在群裡呼籲,如果居委再不作為,我們就不下樓做核酸。於是,等樓下通知做核酸的大喇叭響起的時候,大家集體在窗口喊「抵制核酸」,只是喊了幾圈,響應者寥寥,大多數人還是老老實實下去核酸了,畢竟不做核酸,可能會有一些更現實的麻煩。
說起來,這次疫情對上海基層組織的考驗還是非常大的。這一點,可能上海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遠在民國時期,上海的基層人口結構就非常複雜,畢竟作為一個商業城市,流動人口實在太多了,裡弄裡住的人背景都很複雜。這一點上海和香港應該蠻像的。哪怕經過了建國後非常大的一個基層結構的重新梳理,比起別的地方來,上海在居委這個層面的功能還是相對比較弱。所以,這一次出現了這麼多的問題,很多就出在基層的應對上。當然還有其他層面的很多混亂和失序。一個依賴發達的市場機制運轉的城市,突然被卡住了所有的通道,帶來的後果真的是災難性的。
說到這裡,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們這個小區臨河,有一次,河上突然漂來一具屍體,應該是從上游慢慢漂下來的。有人把照片發在了小區群裡,照片中,有人正在打撈屍體。當時看得我一陣心驚,看到照片的那個瞬間,之前那些有人自殺的新聞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死者不知道是什麼人,也不知道遇到了多大的事,會選擇輕生。隔離在家,很多人的情緒都會很低落。如果生活上再出現一些難以處理的問題,就會更艱難。之後,我也沒看到有任何新聞報導這個事。當然,「真正的新聞」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是奢侈品了,這個就不多提了。
一個生命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後來大家在小區群裡說,這已經是第二次看到有屍體漂下來了……
說這些話,莫名難過,活在這個地方有時候真的覺得大家都好卑微,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如此沉默,默默地活著,默默地承受著,默默地死去。偶爾有想要發出一點聲音的,也會被一層一層的壓力壓下去。想起有一天突然通知大家下樓去做核酸,夜裡八點多,還下著小雨,所有人就如此沉默地站在黑暗中,路燈的光很弱,大家排著隊,一個個過去做完核酸。我自己內心是有種巨大的屈辱感。
這段時間滿眼所見都是讓人心碎和憤怒的事,要想想這些還是能被說出來的,被大家關注到的,那些沒法言說出來的呢?那些沒有任何渠道說話的人呢?
很多老人家手機都用不好,自然也談不上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了。想起一則新聞,有一個老人家獨居,社區發的物資爛在門口好幾天了,才有人覺得不對勁,打開門時,發現已經去世好幾天了。想想那種臨終的絕望感,就讓人毛骨悚然。
六月一日,上海名義上解封了。哦,據說沒有「封城」,只能說是靜默,現在看起來,「靜默」確實是個更合適的詞,我們不僅身體被「靜默」,嘴巴也被「靜默」,腦子也被「靜默」……
但這個解封,實際上也不是很徹底,因為大多數地方並沒有開放。飯店不能堂食,電影院沒有開放,公眾場所沒有開放。很多店舖還得偷偷摸摸開著。我出去走一圈,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進去,只能在大太陽下暴晒著走走。
有一天傍晚有事,我路過長樂路,那裡前段時間因為發現了幾個感染病例,然後一大片都被封了起來,這種封一種實體的、鐵絲網的方式,原本熱鬧的街區,被連續不斷的鐵網圍了起來,觸目驚心。我第一次以一個遊蕩在外面的身份,看待關在裡面的人,那種刺痛感,比我之前被關在裡面還難過。因為我第一次看到了這種囚禁的真實感,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以這樣強制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嘆氣。或許有的人同樣在經歷這些事,但他覺得沒什麼,生活也能得到保障,甚至在這中間獲得了某種正面的東西,也未可知。但對於我自己而言,這段時間的封控實在是打碎了我最後的一點自尊,是那種從內到外被迫低頭去服從的難過。
我有很多同學或朋友,包括我的爸媽也會說,你看上海這個樣子,要不回來吧,小地方,有吃有喝,封了也餓不著。我其實想說,身處這樣一個大環境,其實躲是躲不開的,如果你現在僥倖沒有遇到事,那也真的只是僥倖而已。誰也無法預計,下一塊石頭會落到誰的頭上。
當然,生活是由無窮的細碎構成的,我這裡講的只是日常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是得做飯、看書、處理自己日常的事……畢竟在這種情況下,盡力維持一個看上去正常的生活也同等重要。
我想起袁一丹老師在一席中講北平淪陷期間普通人的生活,無論外在的世界面臨多大的變動,普通人能做的只是維繫自己的生活,不被外在的巨浪沖毀掉。當那個巨大的歷史陰影在我們生活的上空一點點壓了下來的時候,我們能處理的,或許也只有解決好自己眼前的這點小問題。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即便清楚地知道現狀,也無能為力。隨著時間的拉長,自己的情緒也在被損耗,最近已經沒什麼大的憤怒了,荒誕成為日常,感受力也開始變鈍。如果有一天這一切都過去了,還有人會記得這段時間發生的這些事嗎?那些本來很日常的生活被完全打碎的感覺會在記憶裡留下多少?
這估計是開小差有史以來負面情緒最多的一期了吧。每個人都迫切地需要恢復到一種正常的狀態裡去,過去的一切很快就會被淹沒掉,既然不能解決,不如跨過去,大概是我們很多人最實際的想法,也希望我們能跨得過去。
最後,祝願大家都平安,疫情過後,多去擁抱一下自己的朋友。
木南,上海
来源: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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